第12章 : 十二、
去往江西的調令是十月下達的。事先毫無預兆,知府接到公文通報也是一詫,對這無功無過無緣無故的人事調動很感莫名。
問遲谡,他傻得更厲害,還哭哭啼啼作心灰意懶狀,逢人便說:“當初就說這麽好的地方怎會輪到我這無根系的新人,如今确是被人疏通了去,到底将我填去窮鄉僻壤了。嗚嗚,我要回家!”
終于也是沒回家,接到調令就收拾包袱匆匆赴任去了。有人好奇為何不待繼任者來辦過交接再走,無奈調令上期限定死了,也沒具體條陳規定必要的事項,遲谡又成天無精打采一副天塌下來的怆然,知府思忖這人精神頭都廢了,不如早些放他去了。未必來了繼任者還叫他見一見,保不齊能恨得厮打起來。
走那天,縣衙一班吏員差役能來的都來送了。說起遲谡為官這小兩年裏,當真沒啥大是大非,很難說他勤政愛民,到底中規中矩,為人确實随和,是以人緣不錯。衆人一送送到十裏亭,再往前就偏僻了,份多份少禮數上的周到,已算做足。遲谡坐在車裏依依惜別,還将大家都勸了回去。
只待人一走,遙遙看着是不能轉回來了,也絕聽不見瞧不清楚,遲谡深吸口氣,精神抖擻地竄到車頭一站,手搭涼棚直往前頭的坡上瞭望。
“哪兒呢哪兒呢?你确定是越之?”
阿大坐在車頭懶洋洋一抖車缰,提醒遲谡:“在裏頭!”
遲谡愣了愣,旋即一頭鑽回車轎,不由驚呼:“我滴乖乖,你幾時進來的?不是,你從哪個地方進來的?”
沈嵁實未入廂內,只晃着兩腿坐在車後,仿佛在看退去的風景。
遲谡高興地爬到他身邊,眯眼笑:“你傷好了呀?”
沈嵁披着鬥篷戴起兜帽,遮住臉也擋住了面上的神情,不說話,僅僅一颔首。
“是來跟我一起走嗎?”
沈嵁依舊不言,微微搖了下頭。
“那你來幹嘛?”
沈嵁稍稍側轉身來,輕道:“送送!”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再送可出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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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走!”
“那走吧!”
沈嵁卻沒就走,反而将兜帽褪了下來。青山綠水的一張臉,淡淡笑着。
“你不适合官場。”
遲谡靠在車廂壁上,抱臂枕頭,撇嘴無謂道:“你也不适合江湖。”
“可你還得繼續當這個官。”
“你也得繼續管着那個家。”
“都是身不由己。”
“唔,沒得選!”
“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
“打住啊!”遲谡阻止沈嵁繼續說下去,“一拍兩散,從此無幹!”
沈嵁點點頭,心下了然:“還是謝你!”
遲谡聳肩:“不關我事,你做得确實滴水不漏。宗祠一鬧,各支分家,愈加将本家撇得幹淨。我拿捏不着你什麽。”
沈嵁垂睑:“不,我是說,孫家!”
遲谡頓了頓,偏過頭去:“等結果出來了,你再考慮要不要謝吧!總之,我管不着。”
“即便是壞結果,也不會是最壞的結果。”
“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相信而已。”
遲谡霍地爬起來,直去了車頭上,一拍阿大:“我不要跟他說話了,你趕他走!”
阿大挑眉,扭過頭看看沈嵁,嘿嘿一笑:“我打不過他!”
遲谡氣結:“誰讓你打啦?”
“那要怎麽趕?”
“轟啊,罵啊,罵到他斷子絕孫,你在行!”
“對讓人斷子絕孫這事兒,我還真不在行。”
遲谡急了:“裘未已,你哪頭兒的?”
阿大攤手:“我在車頭啊!”
“噗嗤——”沈嵁掩嘴噴笑出來。
遲谡窘迫極了,索性窩在車頭一角誰都不理,自己個兒生悶氣。
阿大啧了聲,轉頭看着沈嵁說:“要不這樣吧!我這兒還有些拷問逼供的藥,小子你看是要把他毒啞了、毒瞎了,摧心摧智,還是弄成癡呆直接打包扛走?”
說着,真丢過去幾顆蠟丸子,顏色不一,不知裏頭包着怎樣的藥性猛烈。
沈嵁哭笑不得:“裘護衛對沈某真是心狠手辣!”
“沒辦法,小孩兒難帶!”
遲谡猛地扭過臉來:“誰小孩兒誰小孩兒誰小孩兒?”
阿大向沈嵁一擡手:“那你跟人好好道個別呀!”
“不會,沒學過!”
阿大一把揪他過來,一手捏住他臉,一手捉起他腕子,正對着沈嵁。
“說,後會有期!”
遲谡被迫搖着手,眼睛死命往上翻,就是不說。
倒是沈嵁抱拳拱手,欠身笑敬:“大人順風!”
阿大一擡下巴:“得嘞!”
話音落,車身驀地一翹,随即平穩下來。
遲谡望着空無一人的車尾,終于安靜下來,眼神不無落寞。
阿大放他一個人呆着,回身拾起車缰,還篤悠悠馭馬駕車。
“你說,後會有期。”身後車廂內,遲谡低着頭,讷讷地呢喃。
阿大嘴角微翹:“是啊!”
“他祝我順風。”
“聽見了。”
“他沒說,不見,無期。”
“唔!”
“還能見着麽?”
阿大哼了聲:“活着呗!人活着,想見總能見到的。”
“未已……”
阿大嘆了聲,在腰裏捏了塊絹兒,轉手遞向身後。
“小屁孩兒!”
“老不死!”
“什麽?”
“誰讓你叫我小屁孩兒?”
“嘿你個小兔崽子!”
阿大一手控缰,回身一探,撈住遲谡揪過來,狠狠按在車板上。
“啊啊,謀殺朝廷命官啦!救命啊!打劫呀!”
阿大劍指往他啞穴上一戳,擡腿壓着他,巴掌一下一下清清靜靜地扇他的腦門兒。
如此吵吵鬧鬧着往前走,直待歇停飲馬時,阿大驀地發覺,自己扔在車廂裏的蠟丸子裏确少了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