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十七、

“怎麽就看出來那貨是假的?”

“他自己……說……錯了……露的……餡兒……”

“屁!當我聽不出來你故意套他?一早你就懷疑他。”

“因為……老印壓根兒……不認識……我啊……沒人見過六……司的人……除了老總和……副長……”

“我呸!還不說實話。喂,娘的——”遲谡死死抱住阿大,防止他從自己肩頭滑落,用盡所有氣力扛起他來,堅持着一同往前走。

“別睡過去啊,你個死沉的神經病!說話!”

阿大呼吸粗重,身上的血滴滴答答随着步履在地上曳出一道清晰的軌跡。他無力地推搡遲谡:“走啊!”

遲谡不輕不重拍他一巴掌:“給我醒着!我走,走哪兒去?這是哪兒?不如死在一起!”

“前頭、右拐,再,咳咳,在過兩條巷子,有,有……”

“有有有,有個屁有!你省口氣,少說兩句吧!”說完了,遲谡驀覺不妥,馬上又咋呼,“嗳嗳嗳,別停別停,說話說話,千萬別睡!”

“哧——呵呵呵呵——”阿大無力地笑,竟還顯得開心,“小屁孩兒,亡命徒的料!”

遲谡也已累得氣喘籲籲,不忘白阿大一眼,沒好氣道:“也不知道誰亡命!說,究竟怎麽看出來那人是假的?我意思,你一打眼就知道那是個假的。少糊弄我啊!”

阿大喘過幾聲緩一緩,終于低聲告訴遲谡:“六司做事向來獨立,非到萬不得已不與另五司接觸。因此五司出動都只有一個規矩:不聞不問!”

遲谡心頭咯噔一下:“你是說,見面誰也不說話?”

“對!”

“那你們怎麽知道對方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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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知道。判斷真假不是五司來接應的人需要做的,而狛牙衛的袍服就是他們的口令。在約定的地方約定的時刻,不論來人是誰,即便是僞裝者,他們只管将人帶往下一個聯絡點。他們是中轉者,明白了麽?”

“所以你總強調時間。”

阿大颔首:“六司隊員之間自有一套識人斷人的方法,唯有面對五司來人,我們之間沒有暗號不允許交談,這既是保護我們,更是保護他們。因此剛才來的人一開口,就等于是在暴露自己。”

遲谡抿着唇,心頭思緒繁雜,又蹒跚着走了一段,方才讷讷道:“他們抓住劉魁也拷問不出什麽的。”

阿大頭低低耷拉在胸前:“唔!”

“他能告訴那些人的只有姓名、年紀,還有到哪裏見你。”

“不是見我。他不認識我,也不認識你。他的任務裏只有一個地點、對方人數,他不用說話,人自然會跟他走。不跟他走的,就随便了。”

“所以,他一定很痛苦。”遲谡神情黯然,“明明沒有什麽可以供述,但不會有人相信。逼一個沒有秘密的人說出秘密,需要用很大的刑罰,最後,仍僅僅得到一個謊言。”

遲谡忽然感覺阿大的背挺了挺,極快地說了句:“狛牙衛會讨還這筆仇的!”

說完竟用力推開遲谡,飒然騰身躍至半空,敵我未斷先鬥數招。

一擊糾纏後雙雙落在地上,來人牢牢捉住阿大手腕,焦急地喚聲:“老大!”

與此同時,數道蒙面的身影從各處竄到,小巷立刻顯得逼仄起來。

火折驟亮驟滅,但已足夠神色漸漸渙散的阿大稍稍看清來人。仍只隔着一層面罩,阿大卻陡然松懈下來,向前撲倒。

“小七!”那人穩穩托着阿大,口中急喚,只見另一身形嬌小的黑衣女子越衆而出。

遲谡猜她應是小七了。而面前算阿大共六人,他們可以跟阿大無顧忌地交談,他們也有數字,遲谡明白,這些人才是阿大真正的兄弟。

眼看小七自懷中摸出一只小淨瓶,倒了顆紅色的藥丸喂進阿大嘴裏,遲谡都只是默默站着,什麽都不問。

小七在阿大身上點了幾處穴位後,關切探問:“怎麽樣?感覺可好些?”

阿大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小七便向扶住阿大的人一颔首:“六哥與阿二陪老大回去休息,我等護送大人過去。”

行六的螂官兒架起阿大,簡短說一聲:“放心!家裏見!”

“唔!”

五人分了隊,一名看起來癡癡颠颠的女子沖到了阿大的身側,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蹦跳起來,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宛若安撫,阿大緩慢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頭。那樣的動作,那眼神,就如同馬背上安撫遲谡一樣。

遲谡看着,默着,一動不動。

“大人,請!”編號小七的女子禮貌催促。

遲谡收回視線木然地看她一眼,撤一步,猝不及防提膝,抽出靴裏的匕首,反手握住竟擱在自己頸側。

小七大驚:“大人!”

遲谡再撤一步,笑得渾似個無賴:“過來試試!一路至此,爺何曾懼過一個死字?”

“放下!”阿大挂在小六的肩上,短短兩字喊出口也夠他喘半天。

遲谡偏頭垂睑,挑釁一般:“你老幾啊?”

“你鬧什麽?”

“我信不着他們!”遲谡冷冷掃過五人衆,言辭堅決不容轉圜,“兩年多了,我一直猜你是誰,不停地問你,可你從來都不肯與我坦白。起初我覺得你是在保護我,慢慢地,我覺得你其實是在監視我,直到如今,我反而更像是你養的一只寵兒。什麽都是聽你的,什麽都是為我好,那好啊!我聽你的,只聽你的,只跟你走。你說但凡不死,就一定把我送到殿前,現在你要我跟他們走,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五人全都不說話,無聲地等待阿大的決定。

遲谡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六司的一種默契養成,不思考不辯駁,誰大就聽誰的。此刻這裏阿大最大,遲谡聽見了,他們叫他老大。

阿大擡起臉來,兩眼直直凝望住遲谡,雙唇微翕:“小七!”

蒙面的女子趨近來。

“那個,給我一顆。”

小七肩頭一震,話音不安:“可是——”

“不妨事,我有分寸!”

小七猶豫片刻,還自懷中摸出枚一指長的小格,拇指推開滑蓋将裏頭的物什倒在阿大手中。

月光微微偏移過來,遲谡隐約看見那像是一粒暗色的小丸,猜測應是傷藥。

阿大捏着藥,又望遲谡一眼:“既然大人誰都不信,那還由屬下陪您走這一程罷!”

遲谡嘿嘿一笑:“可我現在又覺得你更不可靠。”

阿大也笑,将藥擱進嘴裏銜住:“我在您身邊兩年又三個月,若動殺機,實不必等到今天。”齒間輕磕,嚼碎了藥丸,呼吸沉重而壓抑。

遲谡則等着他咽下所有的藥,等他呼吸,等着他推開攙扶,獨自走過來。

“我的确承諾過會護送您到殿前,那麽走吧,大人,讓屬下送您走完最後的征途!”

冰冷的手撫上遲谡指尖,拿開了匕首,又一次将他牽住。

黑夜裏不看前路只看前頭一人的腳步,一步一數,似計算着別離的長度。

遲谡好想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黑夜永固,莫叫天際又白,照破癡妄。

直待暧昧晦暗的燈光幽冥鬼火般搖晃,便仿佛倏然夢斷,心在窒息的痛楚中一點點下沉,沉入無邊的孤獨。

“呵,你這芝麻綠豆小的卒役,只配站在外頭了!”遲谡望一眼前頭壁壘分明列成一排的侍衛,偏頭向着阿大展露強弩之末的笑意,“別怨,命!候着吧!爺複了命,改天尋你喝茶啊!少陪,回見!”

身向前去,手還不肯放,越走越拉長。便如牽絲一縷,韌到最終,猛地崩斷。

阿大感受着那只手最後落在自己手背的溫度,指尖的摩挲緩慢如缱绻了幾個世紀,絲絲縷縷都劃在心底,難以忘記。

又如何舍得忘記?

此一別,遲谡将是功勳卓然的朝堂肱骨,而自己任務已結,便還做回原來隐身于暗影裏的六螂兒,沒有人認識,不需要被記住。

遲谡的回見,于阿大來說,是回頭,再也不能見。

情再深,只能是落空的;心再疼,只能是破碎的;人再癡,只能是孑然的。

阿大突然感覺仿佛有莫大的陰霾籠罩在眼前,看不見前方,更透不過氣來。他想伸手去捉住,捉住這一個人,捉住并不屬于自己的一個可能性。但最終他不敢那樣做,手低低地垂落,身子向後,天空在眼前越升越高,越遠了。

“老大——”

遲谡遽然回身,看見熟悉的人仰躺在地上,身邊圍着他的同伴,他的手足。

“未已!”他想跑過去,但侍衛們攔着他,阻止他從朝觐的路上臨陣脫逃。

“他怎麽樣?”遲谡隔着不可及的距離大喊,卻沒有人回答他。圍攏着的六螂兒們一個個起身,散開,垂下頭,手按在心口上,作致敬式的告別。

遲谡難以置信:“不會的!不可能!未已沒有死!!”

小七轉過身來,面罩下唯可見一雙含淚的眼,眸光中映出莫大的悲痛。

“大人,老大走了!他完成了任務,您也該完成您的使命。”

于是遲谡機械地轉身,随着宮人侍衛們走入深重的高牆之內,耳中始終聽見女子凄厲的哭喊。

那是阿二伏在屍身上固執地呼喚!

卻喚不回那一個人了。

誰都喚不回死去的阿大。遲谡覺得,自己的心也活不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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