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終幕、

三月春好,天漸暖,晝愈長,風景如畫,人亦入景入畫。

然而這一切都落不進遲谡眼中。他才從主上那裏出來,暗衛将他送到市口旁的陋巷,此刻他要去往另一處定好的地點,見自己的新一任護衛。傷心複憶,痛得麻木,世間景色再好,與他何幹?世間諸多人面,美醜善惡,又與他何幹?他願與之相幹的人,早已不在世上。

漫不經心地走着,失魂落魄地思念,駐足處依然是當年相約地,一株老榕日複一日地枯榮,樹枝上綴滿信徒的祈願。

“公子的心願掉了。”依稀記得那時候,阿大撿了一縷紅綢遞給遲谡,嘴角邊是标志性的戲谑笑意。

——“未、已……”遲谡以為是幻覺,不由得用力捏了捏眼角,複擡頭看去。

仍舊是那張臉,那副笑容,手指上勾着一縷紅綢,遞在自己跟前,重複道:“公子,您的心願掉了。”

遲谡難以遏制指尖的顫抖,事實上,他渾身都在發抖。并非因為怕,而是——

“特媽的!”

重拳掄上了阿大的臉頰。那是遲谡此生用過最大的氣力,他知道這對阿大來說譬如隔靴搔腰,但不打自己會炸。氣炸!

“王八蛋,你騙我!你們所有人都騙我!”

遲谡揪着阿大的衣襟将他推至道邊牆頭上死死按住,咬牙切齒。

意外阿大竟毫無反抗之力般重重撞在牆上,蹙眉悶哼。

遲谡微詫:“你——”

卻見阿大似呼吸一窒,急切扭過臉去,噗地噴出口血來。

遲谡驚了,忙松開手。

阿大則拿手背抹了抹嘴,無事一樣反而關心遲谡:“沒濺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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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谡眸光一痛,拖起他手就走,奪路逃命般直回了自己暫住的小院。進廂房一推一搡,便将阿大丢在床上,逼着讓他解了衣衫欲待查看傷情。

阿大百般解釋外傷已無礙,遲谡卻如何肯信?遂無法,依言寬衣,而遲谡只一眼便懵了。

“你那些傷呢?”

阿大讪笑:“都說了,沒有傷嘛!”

遲谡瞪起眼,突然提膝抽出靴裏短匕架在阿大脖頸上,眼中覆了陰鸷:“哪兒來的賤人?敢冒充未已!”

阿大不避不抗,依舊無奈:“我是不是冒充的,你分不出來麽?”

遲谡匕刃壓了壓,逼問:“難不成你想叫我相信,不出一月你渾身上下已換了一層皮?”

阿大不答,目光沉靜。

遲谡恍惚明白了,駭然退開數步。

“不可能!誰能跟你換?這是換命!而且你不可能這麽快複原。”

阿大點點頭:“是不可能!”

遲谡氣結。

“換皮不可能,消個疤而已,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遲谡蹙眉:“消疤?怎麽消?”

“藥水裏泡着呗!跟水培差不多。”

“你腰傷見骨,肩頭一個前後通透的血窟窿,渾身上下出血的口子不下二十處,藥水泡着還不毒死你?”

“毒可以解嘛!藥水還生肌,這毒中得也算值得。”

遲谡抿唇冷冷盯着阿大,內心五味雜陳,最終還是鼻頭裏哼笑一聲:“六螂兒的待遇還真是非人的享受!”

阿大倒很坦然:“你在主上那裏已聽了不少關于螂官兒們的事,應該懂得,既然做了秘間,臉不能被認出來,身體當然也不可以。沒有傷痕,沒有标記,我們才好變成任意一個張三李四。對我們來說,這或許才是最大的安全保障。”

“嚯,那你回來幹嘛麽?”遲谡靠坐在桌沿兒上,雙手抱臂,顯得抗拒,“一張面孔一次任務,你作為裘未已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沒必要回來。”

阿大搖搖頭:“裘未已的工作是保護遠離京城的遲大人。所以從你決定放棄入朝依舊當個外放的閑官開始,六螂兒對您的保護就重新啓動了。而我今天在這裏,并不是任務的延續,僅僅因為總長對所有六螂兒作了評估,覺得我可以勝任這一次的任務。她問我願不願意接受,我同意了。”

“所以你要在我跟前死一回是吧?”遲谡氣得龇牙,“以為特麽任務完了,可以擺脫我了,就索性把裘未已這個人徹底從世上抹掉,連重逢的機會都不留給我。那麽現在你是誰?我們要不要從自我介紹開始重新認識一下?啊?偉大的秘間郎官兒!”

“我還是我!”

“我管你是誰?!我只記得這張臉死了,他騙我自己死了,現在特麽又詐屍回來。你特麽的耍我是不是特開心特得意?”

遲谡的嘶吼聽起來更像是無助的孩子在申訴委屈。他是真的傷心了,就在那天,他以為面前這個人死去的那天。

阿大何嘗不懂他情緒裏的喜怒與愛恨?放手時,分明自己的心都死了!卻因為可以回來,看見這個人,哪怕被他數落挨他的拳頭,便安然了,死而複生。

“對不起!”

阿大毫不回避自己的愧疚,他已決心要将話都說開,剖白。

遲谡直視阿大目光中的坦然,餘怒尚在:“對不起什麽?騙我?還是詐屍吓死我?”

“都是!”

“屁!”遲谡抄起桌上的茶杯蓋恨恨丢過來,“我是氣你騙我嗎?我是氣你幹嘛要騙我?還拿六螂兒的任務當說辭,你是秘間,要躲起來不見人用得着詐死嗎?我又不是你仇家成天嚷着要剁碎了你喂狗,你怕什麽?”

遲谡氣得背過身去,一掌拍在桌案上。須臾約摸是疼了,還悄悄把手收在懷裏揉了揉,甕聲甕氣道:“說,為什麽騙我?今兒說不清楚,我就剁了你個狼心狗肺的拌飯吃!”

阿大将穩穩接住的杯蓋擱在手邊,悠然嘆息,似下定了決心。

“騙你,是因為你的心思我明白。回來,是因為我的心思你不明白。”

遲谡轉過身來,眸光深邃:“我的心思如何?你的心思又怎樣?”

“客店裏逗留,小巷內的任性,你究竟是何心思,還需我明說麽?”

遲谡一臉沉郁,抿唇不語。

阿大笑笑,接着道:“至于我的心思,我可以告訴你,這輩子能讓我豁出命不惜一死的人,只有你。過去現在,以後也将是。唯你一人!”

遲谡愣怔地望着阿大好一會兒,猛然沖過來捧住他臉頰覆唇下去,在他唇上落了深深深深的一吻。情感的爆發霸道熾烈,恨不能将這人吞噬,融入自己的軀體內。

“若非你傷着,今天我一定辦了你!”

烙印過後,遲谡意猶未盡地移開了雙唇,雙瞳含星,眸光若水。

阿大猶是笑:“別這樣說大人!屬下從未居于人下過。”

遲谡皺皺鼻子,又一吻落下,牙關叼住他唇,故意用力咬了下。

“嘴這樣硬,爺倒看看你有力氣翻身否!”

說着硬将阿大按倒鋪上,合身壓了下去。

“唔!”阿大又悶哼,将遲谡擋開翻到床畔,張嘴又落一地腥紅。

遲谡慌忙将他放好,揪心地問:“之前全是外傷,你幾時內傷這樣重的?”

阿大咳出口堵在喉嚨的血沫子,喘了喘,安慰道:“不妨事!也是之前傷在裏頭,我用內力壓着,不叫你知道罷了。”

聽他這樣說,遲谡更難過了,捉起他手放在臉上摩呀摩。

“傻子!”

阿大想坐起來,還叫他按下不許妄動,便乖覺地躺下來,擡手摸一摸他頭。

“小屁孩兒!”

遲谡虛張聲勢:“叫我啥?”

阿大裝傻:“大人?”

“你再叫!”

阿大笑起來,柔聲地喚一記:“鏡文。”

遲谡還皺皺鼻子,卻是高興的。轉而問他:“你本名究竟叫啥?”

阿大搖頭:“沒有本名。六螂兒的人只有編號沒有名字,也不許有名字,我們可以是任何人,就是不能作自己。”

“那我喊你什麽?總不能也叫你阿大吧?”

“裘未已!對你來說,我就是裘未已,不是很好嗎?”

遲谡挑眉:“前督察院副都禦使裘少庵是你家誰?”

阿大頗感意外,亦不諱言:“是我爹。”

這下換遲谡訝然:“裘府抄家株連,次子病死在充軍路上,長子平反後回鄉谪居,沒聽說還有一個兒子。”

阿大勾唇澀然苦笑:“外宅,私生的。”

“呃——”遲谡不無尴尬,“令尊因卷入黨争獲罪,朝野公認私德高尚,想不到也是藏得很深。”

“所以說,世人皆多面,誰都不能真正将誰看清的。”

遲谡挑眉:“那你有幾面?對着我時又是哪一面?”

“恰恰相反!”阿大言辭懇切,“我一生戴着面具陰謀詭計裏趟着走,沒有一次是真實的。入六司是為了替父親翻案,翻了案突然發現人生再沒有目标了。我沒有理想,也沒有特別深刻的欲望,便開始在任務中追求刺激。十六歲成為阿大,是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愛體驗死亡。老總都害怕将我放出去,索性給我一個職務,将我困在阿大的位置上不許我輕舉妄動。這一次,她冒險用我,便只一個要求,做本來的自己。但其實,我并不确定本來的自己是怎樣的。入司至今二十年了,做鬼的時間比做人長,要我真,老總這是要逼死我。”

遲谡聽他說,看他笑,心裏頭一絲一絲抽緊般疼。忽而俯身再吻他,卻輕輕地柔柔地,生怕将他弄疼。

“說好了,你是我的未已!”

阿大還摸摸他頭:“好!”

遲谡撫着他眉睫,問他:“哪裏難受嗎?你睡着,我請郎中去!”

阿大一如既往拉住他:“六司藥還少麽?死不了的。你別去,我不放心!”

遲谡龇牙作勢咬他:“不提藥我還不罵你呢!警告你,以後那折壽的藥不許吃!太太平平給我活到五十!”

阿大竟裝乖:“噢!”

于是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阿大什麽都不瞞他,有問必答。

遲谡最好奇六司的上七人小隊,一問那日如何只有六個,又問阿二心智似乎不全,怎也能在那樣重要的位置。

阿大難得面露哀色,承認少一人是因數年前任務中失了老四,一直沒有合格的人替補上來。并且其實大家心裏,也還不能接受有人填補那個空缺。至于阿二,阿大則更無奈,言語間滿是兄長般的顧惜:“她自□□由我帶教,對我就像雛鳥認母,很是依賴。确實她心智不全,但對我吩咐的事可以做到絕對執行,武功更在其餘五人之上,大家都舍不得她流落在外,也都信她。老總答應,只要她可以學會保持沉默,就許她留下。她其實,是最把六司當家的!”

遲谡抿唇想了想,不确定道:“那,你不在,她不是誰的話都不聽?”

阿大搖搖頭:“還好,她如今與小七處得很好,我叫她凡事聽小七的,她答應得很爽快。”

“可她還是會想你的。”

“呵——”阿大圈指彈他腦門一下,“原是操心這個。她既心智不全,對男女之事自是全然未懂。我與她情同兄妹,亦接近師徒、父女,唯獨不是你我這樣。”

遲谡捂着額頭,眨眨眼作怪:“你我是怎樣啊?”

阿大不答,就是好看地笑着,笑得遲谡臉變紅了,眸光閃爍。

“行了行了,知道了!”

他局促地結束問答,臉十分別扭地轉向一邊。

阿大好笑,到底寵着,不再逗他,轉而認真道:“今次整肅吏治你功不可沒,主上有心重用,你何以拒絕?”

遲谡回過頭來,無謂地聳聳肩:“跟你一樣,我對官位也沒什麽欲望。再說我跟你不一樣,家世平凡,人生經歷也平凡,山野村夫自在慣了,讨厭約束和虛僞。而為朝廷效力實乃為人臣的本分,九五之尊,高處孤懸,這廣袤的國土疆域他如何千裏目明不偏不倚?倒不如我這樣沒有根系牽扯,自由散漫的狂生替他四處去走走看看,或者再狐假虎威地管一管治一治。于我這樣不聽話又不服管教的臣下來說,當不了主上的左膀右臂,便該成為一杆沖鋒的長戟,做最危險也最肮髒的工作。如此,我很自得!”

阿大懂了,又苦笑:“你算是長戟,我們這樣的便只能是爪牙了。”

“嗯——”遲谡狀似深切考慮,“那我也換換,要當鷹犬。鷹犬配爪牙,合适!”

阿大點頭:“般配!”

遲谡壞笑:“天造地設!”

說完了,還俯下身去,用鷹犬的嘴啄爪牙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還要爆一下字數,我沒救了_(:з」∠)_

完結,謝謝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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