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A線

檢察官在法庭上說蘭波的老母親沒能參加他的婚禮,他用“老”來形容葛林若夫人不過是營造出凄慘的假象蠱惑人心,現實中的葛林若夫人雖有蘭波這樣一個成年已久的兒子,卻還是個風韻猶存的貴婦人。

年輕時她是個美人,如今的她雖經歲月侵蝕,卻是蒙了塵的名貴珠寶,看起來也還是美麗的。

野莓大小的白色珍珠點綴在她細致盤起的烏發間,珍珠上瑩潤着早春溫柔的陽光。葛林若夫人扭頭看向車窗外,她明藍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眨着,似乎對鐵門另一側的風景很是好奇,然而她沒有動,只是安靜優雅地坐在車裏,細膩的雙手平穩地在膝上疊放。

蘭波獨自走出監獄鐵門,他還穿着離開凱文迪許時穿的那件黑色大衣,人瘦了許多,從遠處看整個人好像陷進了厚重的衣服裏,只在腹部有一團明顯的凸起,将挺拔的身姿破壞殆盡。

很顯然,他再也不是那個傾慕者衆多的英俊潇灑的男人了。

他的孩子已經長到六個多月,會像吐泡泡似的在他肚子裏活動了,然而最近他時常感到頭暈,腿部也肉眼可見地開始浮腫,入春後的日子非但沒有好過,反而更加難熬。

感謝他兒時的好友居伊,他把蘭波的話原封不動地帶給了葛林若議員,然後監獄就不得不把這個大肚子的死刑犯吐出來。

蘭波打開車門,他活動不便,只能慢悠悠地将自己塞進車裏,期間,葛林若夫人好奇地觀察他,她将近七八年沒見過自己的兒子,以她的狀态,認不認得出蘭波都未可知。

她突然伸手去碰蘭波的肚子,蘭波抖了一下,但很快他調整過來,微微朝母親的方向側轉身子,握着她的手引導她撫摸,他垂目對她低聲細語。

“能感覺到嗎?剛才他動了。”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蘭波已經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溫柔地對待母親是什麽時候,記憶的多數都是灰暗的仇恨與厭惡,如今三代血脈的傳承在狹小的車內共處,他忽然生出親近她的念頭。

可惜葛林若夫人察覺不到蘭波情感的波動,她摸了摸,覺得無趣便直接抽回手。

兩人不再有互動,而是各自守着一面車窗,看窗外的圖景如流水般不斷逝去。

無數古舊的建築消失在過去的時光裏,城市新的版圖不斷變化,蘭波看到一處新開的商場挂着彩帶招攬顧客,他清楚地記得這塊地方原本是一片荒林,因為少年時的許多個夜晚,他站在山坡上眺望遠處,找到的只有漆黑的夜空以及鬼魅般的樹影,讓他無法控制地心生恐懼。

轎車開始爬坡,山上倒還保持着原貌,成片的冷松包裹着上山的路途,松針本身微小,可是聚集到一起就成了吞噬視線的油綠幕布。

陽光穿透不了密集的松林,松樹底下一直陰冷又潮濕,腐爛的落葉跟昆蟲的屍體摻雜,在某個角落養育出肉紅色的肥嫩蘑菇,林間也有松鼠,不過此處的野生動物見人就跑,走入林間,往往會被猛然抖動的松樹枝吓到,毫無疑問要歸功于這群長在樹上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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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如此密集,只有一樣東西擋不住,那便是早春料峭的寒風,風從松林裏刮過來,整片山頭活像是病床上茍延殘喘的肺炎病人,喘息時氣管裏發出被所有人厭惡的咳咳呼呼聲。

此時,轎車就是伴随着這樣的聲響駛進了葛林若家位于山頂的府邸。

山頂府邸是座有些年頭的莊園,二十多年前改姓了葛林若。黑漆雕花鐵門劃分出兩個世界,一側是充滿野性的幽綠松林,另一側,人造草坪匍匐在宏偉的奶白色建築之下,草坪上散落着兩三個服飾講究的仆人,正忙着給草坪灌水,枯黃的草皮即将反綠,然而,死去一個冬天的草葉的屍體還在壓迫着地底下的綠意。

莊園的主體建築呈方形,高大、敦實,與中世紀的碉堡很是相像,不過丢失了那種血與泥的粗劣,外觀更為溫婉華麗。

四面都有大理石浮雕圍出的窗,夜晚,朝向四面的窗一同湧出金子般耀眼的燈光,無聲地彰顯着主人家的顯赫與財力,

一塊方形的天空被牢牢地鎖在四方建築之中,最初的主人選擇如此奇怪的結構也許是為了擋住山頂的烈風,在有風的日子裏也可以到室外活動,不覺竟迎合了葛林若先生的審美。

兩扇門從內部打開,蘭波走進去便被一股浸潤了花香味的暖意包裹,管家九十度彎腰用雙手接着蘭波脫下的大衣。

一個新管家,蘭波不認識,除此以外,房子裏所有的東西都還是八年前的樣子,連同站在樓梯中段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女人也還是八年前的表情。

愛麗絲小姐很早就下了樓,這樣說也不貼切,她是從二樓下到樓梯的最後一階,腳尖沒有沾到一樓的地板,然後再轉身慢慢爬回二樓,再下樓梯,再上樓……如此循環往複。她就像個小孩子,一直數着自己走的步數,可是她已經是個大姑娘,再過不久就要結婚了。

她看見從門外進來的蘭波,臉色立即沉下來,表情莊嚴得仿若在修道院裏關了一輩子的老修女。

“我親愛的妹妹,你還好嗎?”蘭波故意親切地跟她打招呼,因為他知道愛麗絲不會搭理他。

果不其然,金發碧眼的姑娘扭頭便摸着樓梯扶手噔噔跑上了樓,連個白眼也懶得施舍給他。

這樣的相處方式蘭波早就習慣——他們互不搭理,誰都覺得自在。

然而坐在餐桌上,愛麗絲卻有些反常,此時蘭波已經回房換了一身寬松舒适的衣服,下樓時為了能夠看清腳下的樓梯,他彎着腰背部佝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愛麗絲筆直地坐在餐桌旁,目睹了他下樓的全過程。

“你怎麽會懷孕?獄警的?”

蘭波坐好,拿起刀叉低頭吃東西,一旁的葛林若夫人已經開始用餐,她養的黑貓在她腳底下打轉,這只聰明的貓見她專心用餐又跑到愛麗絲腳底下,愛麗絲一腳把貓踢開。

“喵嗚”的一聲尖叫把葛林若夫人心疼壞了,她急切地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管家,管家把她的貓捉回來,葛林若夫人飯也不吃了,抱着她的貓離開了餐桌。

這下,可以容納二十個人用餐的長桌邊只剩了兩個人。

“你男人的?他不要你了?”愛麗絲手肘撐在餐桌上,以身體前傾的姿态追問蘭波。

“是啊,他不要我了。”蘭波用餐巾擦本就很幹淨的嘴角,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她,敷衍她的好奇心。

“他一定是嫌棄你懷上孩子太醜了才不要你的,你看看你……”愛麗絲毫不掩飾地露出刻薄的神情,她仿佛要四肢并用爬過餐桌,抱着蘭波的頭顱說話。

“太醜了,你怎麽會變成這樣?肚子凸出來跟塞了個皮球似的,臉白得比鬼還可怕……看看你的頭發,你頭上是不是已經被跳蚤安了窩……”

蘭波雙手撐着後腰站起來,他沒有跟愛麗絲置氣,只是輕飄飄地告訴她,“我吃好了,您慢用。”

“你應該感謝爸爸把你從監獄裏撈出來!”愛麗絲一定要讓他不舒服。

“是啊,感謝我們的上帝。”他頭也不回地說。

葛林若莊園能夠為蘭波提供他需要的所有東西,天氣好的時候,他總會披着毛毯窩在窗邊的沙發裏邊曬太陽邊打瞌睡,沒有人跟他講話,莊園裏的人都習慣于做自己的事,這讓他感到無比舒心。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莊園裏還有一位葛林若小姐。

房間裏盛着鉛灰色的黎明,他意識迷蒙,在床上蠕動了片刻,最終還是困倦地睜開眼睛。

女人低沉的嗚咽從門外傳進來,哭聲沒有起伏卻連綿不斷,聽起來只是把肺裏的空氣以相同的速率擠出喉管。

午夜恐怖電影的标配背景音樂。

蘭波單手托着肚子坐在床上,等腦子裏的暈眩感散盡再開始動作。他打開門,發現葛林若夫人蹲在他門前掉眼淚,接着他看見了讓母親痛哭流涕的東西。

葛林若夫人的貓死了,死在蘭波門前,現場沒有血,但那只貓牙咬着自己的舌頭,雙眼圓睜,四肢僵直,跟人死後的動作區別不大。

他回房穿好衣服,從葛林若夫人面前提走了那只貓的屍體,葛林若夫人一路跟着他下樓、出門,蹲在一邊看他挖坑。

“別養活的東西了,反正你養什麽也養不好。”

蘭波把貓扔進坑底,用鏟子一點一點填土,幹完這些,他沒有把鐵鏟放回工具房,而是把肮髒的工具帶進了那座華麗的建築,葛林若夫人還跟在他後面。

蘭波敲開愛麗絲的房門。

男人提着把沾着濕泥的鐵鏟,優雅地靠在她門邊,他專注地看着她,像是對待宴會上的那些女人們,然而他摘下了自己溫柔的假面。

“你要是再敢惹我,我就把你埋在那只貓的旁邊,”他盯着她的眼睛笑,露出紅唇下森白的牙齒,“你可以選擇活着埋還是掐死再埋。”

貼在蘭波身後的葛林若夫人驚恐地逃跑了,愛麗絲愣在原地,很久後才找到自己的反應。

她氣急敗壞地朝他喊,背部弓起,像只受了驚的貓,“變态!你們全家都是變态!”

渾然沒有察覺到她把自己也罵了進去,也許她知道,她可能本就承認自己也是個變态。

這邊,兩人還在對峙,莊園外安穩地停下一輛黑色的車,車裏下來個男人,摁響了葛林若家的門鈴。

開門人很快打開門上的一個小窗,沒有預約的陌生人一般是不會被放行的。他首先打量來人的穿着:藍黑色騎士式正裝,高嘴領、自然肩、單排扣、窄腰,既方便活動又不失禮數,衣服看不出什麽面料,只覺得光澤感特殊,穿在身上沒有褶皺,剪裁完美,肯定是量身定制的,看細節,領帶、袖扣……他現在純粹是在欣賞上流人的打扮了。

“老爺不在家。”他确定了這是個上流人,現在他可以跟他說話了。

“我找蘭波·德·葛林若先生。”

“葛林若先生不見呃……”開門人看清了來人的模樣,這張臉隔三差五出現在新聞上,總是配上“暴君”“獨裁者”這樣的字眼,他想不認識都很難。

“你你你誰啊,這裏是葛林若家的府邸,不認識你。”他生怕這個戰争瘋子發怒蕩平了此處,沒有意識到門外只站了一個人。

感謝A國的國家宣傳部門,讓凱文迪許獨身前來也有帶着千軍萬馬的效果。

“我找蘭波·德·葛林若先生,麻煩通傳一下。”暴君先生看起來很有耐心。

蘭波被神神秘秘地叫到了大門邊,他從那扇狹小的窗口往外看,腦中還在猜測來訪者的身份,他往外瞅了一眼,十分淡定地轉頭對仆人說:“打開門,我朋友。還有,開門後你去花園把夫人的貓埋了,貓今早不知道怎麽就死了,屍體在靠近水池的地方,快點啊,晚了會有不好的味道。”

等人走遠了,蘭波面對着獨自前來的凱文迪許,吃驚到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你怎麽敢到這裏找我。

“來看看你。”他說得很是輕巧,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蘭波徹底無語了。

作者有話說

蘭波:孩子要是再大點兒,你信不信我在門口就給你生出來←_←你能別說來就來嗎?這裏是A國呀……

過渡時期,有點無聊,大家忍一忍,還有小說前半部分是過去現在雙線進行的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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