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A線
打完麻藥,蘭波反而清醒過來,無影燈白得刺目,他睜着眼平躺在手術臺上,餘光中有穿着淺綠色制服的醫生忙碌的影子。
蘭波在猜測手術進行到哪一步,他已經失去知覺,只能用想象來滿足期待,他期待孩子的降生,這個他與凱文迪許死去的情愛的殘留。
凱文迪許也許能夠原諒他,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當護士把那個剛剪完臍帶還沒洗澡的髒兮兮醜乎乎的小東西遞到他眼前的時候,所有的預謀性的目的都煙消雲散了。
“是個女兒。”醫生在一旁說。
“是嗎,太好了,她長得……真漂亮。”蘭波看着皺皺巴巴的嬰兒心想:她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
見到她的第一眼蘭波就喜歡,這種感情比愛情來得更莫名其妙,也更無可救藥。當她待在他肚子裏,喜愛便隔了一層紗,他知道她的存在,會出于天性地希望保護她,但她始終是一團模糊的血肉,阻擋不住蘭波為荒唐的現實而瘋狂,如今她還未睜開眼睛,小小的身軀被護士雙手捧着,也許不舒服,她扭扭小腦袋,哭聲一刻不停,卻填補了蘭波心裏每一處空間。
奇怪,她明明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哭嚎,蘭波竟生不出一絲煩躁,胸腔中反而有種滾燙的說不出來的情緒。
蘭波緩慢地阖上眼皮,伴着宣告生命的嘹亮哭聲沉入睡眠,這是他在這段時間裏最安穩的一覺,閉眼後無夢無痛,醒來已是病房中的傍晚,春末日子長,天色是那種奶油芝士般柔和的昏黃,仿佛還帶着誘人的香味,床頭櫃的花瓶裏插着一束粉紅色康乃馨,不知道是誰送的,花葉舒展,表面還浮着一層水珠。
床邊擺着一張帶護欄的小床,蘭波艱難地撐着胳膊企圖從床上坐起來,坐在房間另一頭的軍人發現他的動作,走上前摁住他的肩膀,溫柔而堅定。
“切口還沒開始愈合,不能移動,要等到第三天。”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遵循着醫生走前的叮囑,像是在執行軍令。他小聲說話,因為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正仰躺在嬰兒床裏撅着小嘴呼呼大睡。
“喂奶了嗎?”
蘭波一醒來胸口就隐隐脹痛,提醒了他這個看似急迫的問題,蘭波問這一句其實毫無意義,首都醫院難道會讓最高執政官的孩子挨餓嗎?蘭波處于昏睡狀态不知道,孩子從手術室裏抱出來先交給了等在門外的凱文迪許,雖然他抱了一會兒就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但他出現在醫院就表明承認孩子的身份,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亞瑟日報》用頭版頭條慶賀孩子的降生。
現在這孩子就是卡佩家的公主,沒人敢怠慢她。
這些蘭波都不知道,他只是想喂奶,這個願望在第三天得到了初步的實現。
“寶寶的頭在左手臂彎裏,用手肘護住頭,手腕和手掌護住背和腰,對,左手,右小臂從寶寶身下伸過護住腿,右手托屁股和腰部,好了,就是這樣。”亞倫醫生從旁指導,協助沒抱過孩子的蘭波完成這一歷史性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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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蘭波,灰綠色的眼睛像極了她的爸爸,蘭波平靜地想起凱文迪許,孩子發出的奶聲奶氣的“啊啊”沖淡了他的傷感。
“餓了嗎?”蘭波用嘴唇輕柔地觸碰孩子嬌嫩的臉蛋,“餓了呀。”他面帶淺笑,自顧自地跟她說話。這個無數傳言拼湊的男人懷抱着自己的孩子,身影消瘦,眉目淡靜,變作普通人,褪去耀眼的風情與棱角。
蘭波依舊迷人,但有什麽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他還是他,也不再是他。
“我需要回避嗎?”亞倫醫生禮貌地問他。
“有什麽需要回避的?”蘭波将自己過長的頭發撩到右肩,他從上往下解開幾顆紐扣,扯着領口露出左肩。嬰兒吸奶是本能,她一靠近就張嘴叼住乳.頭,用力吮吸,胸部有很多神經末梢,喂奶的感覺很奇妙,蘭波有些受不了這種規律性的刺激,他低頭注視着孩子粉嫩的臉頰,右手手指微動,把孩子托好的同時撫摸她的背部。
亞倫醫生沒有扭捏,喂奶在産科住院部是尋常景象,不過許多生出孩子的孕夫喂奶時很抗拒有外人在場,他們觀念中覺得男人不應該像女人一樣被孩子叼住乳.頭。
“我以為您會害羞。”
“不會,我……”他一句話沒說完,胸前的孩子忽然吐出乳.頭,皺着小臉哇哇哭泣。
沒有奶,蘭波沒有奶。
蘭波慌了,他問醫生:“怎麽會這樣,是我第三性征發育不明顯嗎?”
“不一定,我丈夫剛生完孩子也沒有奶,讓孩子多吸幾次刺激泌乳,現在您體內的泌乳激素水平可能沒有達到标準。”
“如果還不行呢?”蘭波考慮事情一向周全。
“換別人來喂吧,我們醫院……”
蘭波打斷亞倫醫生的話,他左右小幅度搖晃臂彎裏的嬰兒,柔聲說:“我可能就這一個孩子,想把所有都給她,一個孩子沒吃過母乳,這太可憐了……我不想留有遺憾,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我聽說可以吃藥。”
“是可以吃藥,”亞倫醫生不推薦這種方式,“但是吃藥有副作用,您會面對情緒不定、失眠,甚至會抑郁。”
“對孩子有影響嗎?”他問。
“這……倒是沒有。”
“那我們再努力幾天,實在不行就吃藥啦。”蘭波安撫着哭累了的孩子,語氣像是要進行一場有趣的探險。
幾天後,孩子肚子圓鼓鼓地睡覺消食,蘭波坐在床沿上,塌腰縮肩,背對着人,自己在那裏抹眼淚。
行吧,副作用上來了。
亞倫醫生當時就想到這個,他轉到蘭波面前,問他:“夫人,您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別叫我夫人!”他有些不對勁。
“抱歉。”
結了婚的第三性別可以被稱為夫人,也可以被稱為先生,區別是“夫人”偏向對丈夫的依附,而“先生”則強調自身的獨立,亞倫醫生改口:“先生,您怎麽了?”
“沒事,我很好。”蘭波似乎對“先生”的稱呼也不滿意,他垂着腦袋,很明顯不願意搭理人。
“那您為什麽哭呢?”
“我沒哭……”他單手捂着眼,“我想給她起名字,我現在只能用孩子喊她……”
“您有心儀的名字嗎?”
“我要等凱文給她起名字,是,我是有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蘭波哽咽了一下,他淚眼婆娑地擡起頭,當真是讓人心生憐愛,“但孩子是無辜的,這是他的孩子,他都沒來看過她。”
醫生替他擦幹臉上的淚痕,告訴他:“有的,執政官來看過奧勞拉小姐,她叫奧勞拉·卡佩,她父親為她取的名字,‘曙光’,多麽美好的寓意啊,您說是嗎?”
“那我為什麽沒看見他?”
“您在休息。”
“不可能,這兩天我沒睡着。”
蘭波一直在失眠,夜深人靜,一切都睡去,甚至連監視他的人都放松警惕困倦地打盹,蘭波睡不着,耳邊細微的聲音被無限放大,他埋在被子裏,強迫自己閉眼,因為睜眼只有不見盡頭的黑夜,他仿佛被整個世界抛棄,被關進另一個次元裏,透明的屏障将他與外界隔離。
孩子一哭,重新把他拉回鮮活的人間,蘭波爬起來給她喂奶,他不用別人幫忙,他自己就能很好的照顧她,他沒意識到強烈的占有欲已經在他心底紮根。
他沒有家,沒有愛人,孤魂野鬼一般游離在世界邊緣。
他,只有她了。
越向往光明,就在黑暗裏越紮越深。有一天,這點光明也被人掐滅了。
奧勞拉不見了。
起先護士說要抱她去洗澡,蘭波正在吃午餐,他不可能刻意放下刀叉跟在她們後面。
“去吧,早點回來。”他不情不願地說。
然後她們再也沒有回來。
蘭波跑出去,走廊在他腳下搖搖晃晃地後退,他看到出口,光如鋪着的一層純白的布,純淨又迷蒙,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門。他們把他抓回來,關在病房裏,希望他冷靜。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她回家了,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比在醫院好多了。”
凱文迪許把奧勞拉接回克裏姆宮,把蘭波遺棄在醫院裏。
有的家庭把重症病人丢在醫院裏,任其自生自滅;凱文迪許把蘭波丢在醫院裏,同樣不管他的死活。
所有人在蘭波眼中都沒有區別,他們都是偷走他孩子的罪犯,但為了奧勞拉,他可以忍,他求亞倫醫生,求見到的所有人。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
沒有人回應他,他們沒有這個能力,只能将蘭波·葛林若的激烈反應上報。
車開進首都醫院,來了個高層,蘭波得到一捧黃玫瑰,于友情是無用的祝福,于愛情是消逝的過去,連傳說中這種花都是不詳的。
科林費斯站在門口,他沒打算進門。
“你想要回奧勞拉,是嗎?”
蘭波本不想理他,蘭波知道科林費斯讨厭他,可是,科林費斯能夠見到凱文迪許,也許他能幫助他。
蘭波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他說:“你能把她還給我嗎?”
“凱文和奧勞拉,你要哪個?”科林費斯心情不錯,他随便問問,不在乎問題有多麽殘忍。
“把奧勞拉還給我吧,我什麽都可以放棄,我會離他遠遠的,離開S國,A國也不去,把她還給我吧。”蘭波在他面前緩緩跪下,虔誠姿态如同向上帝祈禱。
門口那人笑了,嘲笑蘭波·葛林若現在的樣子,笑完後親自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