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A線

敲門聲,門被推開,有人對他說:“少爺,請到樓下用餐。”

七八歲的男孩獨自窩在書房的角落裏,很陰暗的地方,別人不知道他在幹什麽。這個位于頂層的房間說是書房,其實應該是個堆書的大閣樓,硬皮書擠滿一排排落地頂天花板的架子,低矮的餘晖被分割成橘色光帶覆蓋年頭已久的木地板,書架上也有光,光和細密的灰塵混在一起,又調進了幾滴木頭與紙張的寡淡黴味。

沒人喜歡待在這個閣樓裏,因為閣樓充滿陰森與敗落,堆砌灰塵和死人缺少價值的遺物。

只有男孩喜歡。

他喜歡閣樓中單調的安靜,有時他能夠見到老鼠竄過不遠處的書架,蒼灰色,瘦小的,跐溜便消失,仿佛從來未曾出現過。他腦袋裏有光怪陸離的孤獨,再由孤獨衍生出天馬行空的想象。

書被合好放在一邊,男孩單手撐地站起來,他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學着成年紳士的模樣,高傲又自矜地整理衣領。

樓下有奢侈的晚宴,金碧輝煌,燈火交映,不是為家人準備的。他緩慢地步下樓梯,矮個子埋在暖烘烘的人堆裏,人群将他淹沒,他仰頭看着一張張陌生的臉,灰綠色的眸子迎着頂燈灑下的光剔透得如同冠冕上的寶石。

一廳的賓客向兩側分開,似乎是在為他讓道,順着這條臨時的通道往前看,盡頭站着個穿白色聖袍的男人,姿态與打扮都暗示那是主持儀式的牧師。

男孩不受控制地往前走,視線的高度逐漸擡升,起先他平視只能看到人的腰部,越往前走,他可以平視他們的正臉,看清他們的面孔。

他獨自向前,通道的一側全是他的父親包圍着一個母親,另一側全是他的母親糾纏着一個父親,所有的人只生着兩張臉,兩張臉分成兩夥人。

大廳裏兩夥人夾着道,男孩從他們靜止的注視中走過,站到牧師的面前他已脫胎換骨,将近一米九的身量給人天然的壓迫感,他卻好像還是那個男孩,倔強地挺着腰板,右手在身前攥着左手腕,攥得很緊,泛白的指節暴露了他的緊張。

“凱文迪許·卡佩先生,您願意嗎?”

願意什麽?他心中本該生出這樣的疑問,可他十分篤定,他回答願意,簡直是迫不及待,像是早已知曉巨額彩票的中獎號碼,此時不買下一秒就會被別人買走。

牧師從高臺上走下來,停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怪誕的是牧師變成他的結婚對象,凱文迪許托起愛人的臉龐,熟悉得要命,他後悔沒有注意到牧師的樣子,或許剛才牧師不是長這個樣。

凱文迪許低下頭,兩人的額頭抵在一塊兒,他用只有彼此能聽清的聲音求他:“蘭波,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很吵!有人在他耳邊喊:“長官!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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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文迪許還沒睜開眼,他反手捏着酸痛的頸椎,已經從夢境回到現實。

他在車裏睡着了。

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心力交瘁,不如年輕的時候可以眼裏挂着紅血絲,灌進一杯接一杯的濃茶,不倒翁似的堅守。

疲憊還在引誘他繼續昏睡,他睜開眼又閉上,感受到眼球幹澀的刺痛,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被消息驚醒的,驚悚程度不亞于在冰面上行走突然墜入冰窟。

道森俯在他耳邊說:“奧勞拉小姐不見了。”

為國家元首配備的車當然是最頂級最舒适的,前提是不要躺在後備箱裏。

蘭波枕着自己的胳膊蜷在後備箱裏,車輪摩擦地面,他的腦子裏也在嗡嗡響,空間昏暗而逼仄,除去血液流通不暢造成的四肢僵硬,還給他帶來即将窒息的錯覺。

但蘭波很安心,好久沒有這種踏實的感覺了,他嘴唇貼着奧勞拉散發着奶香的發頂,把她抱在懷裏,怎麽親也親不夠。

這孩子就是個小壞蛋,離開他沒幾天就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小壞蛋,你還沒斷奶呢,就把媽媽給忘啦?!”蘭波揉揉她圓滾滾的小肚子,奧勞拉最喜歡蘭波給她揉肚子,每次他這樣逗她玩,她總是張着沒長牙的嘴啊啊地笑,小胳膊小腿兒搖搖晃晃,也逗着他笑。

軟軟的,軟到心坎裏,她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肉。

這次揉她肚子她沒有動,奧勞拉睡得安穩,實際上蘭波給她用了鎮定劑,小孩子昏昏沉沉的,不知要被她媽媽帶去哪裏。

克裏姆宮的一切都是一年前的樣子,像是膠片定格的畫面,将過期的事物永久地封存。

蘭波驚訝于凱文迪許竟沒改變房子裏的擺設,他溜進那座爬滿薔薇花藤的白色宮殿,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撲面而來,絲綢般的過往在一瞬間将他纏裹,他深吸兩口氣使自己冷靜,拼命忍住眼眶裏沉甸甸的淚意。

嬰兒房的位置是早就選好的,三樓東側緊貼着他們卧室的房間,蘭波選的,凱文迪許沒有改。

偌大的宮殿裏基本沒有人,執事和守衛只在需要時出現,這得益于凱文迪許強烈的領地意識,他喜歡獨處,從不辦宴會,很少接待客人,讨厭別人碰他的東西。

凱文迪許的這些表現像是有潔癖,然而他其實是孤僻,凱文迪許的孤僻仿佛是住在他身體裏的第二人格,他的主人格要在人際交往中游刃有餘,并且将第二人格壓得死死地,只在家中釋放,因為孤僻是一位領導者不應具有的特點。

盡管情況對蘭波的行動如此有利,他推開嬰兒房的那扇門還是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蘭波不能确定奧勞拉就在門後的房間裏,然而他像是發燒燒糊塗了,渾身血液迅速往頭頂上湧,眼前模模糊糊的,伸手擰了兩次才擰動門把手。

光線正好,嬰兒房米黃色的主色調既潔淨又溫柔,蘭波輕聲緩步走到帶護欄的小床前,他緊緊地捂住口鼻,不想讓自己流眼淚。

他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大了好幾圈,不再是小小的一只,閉着眼在他懷抱裏打哈欠。那時蘭波小心翼翼地抱她,怕珍寶會輕易地碎掉,他輕聲哼些記不住歌詞的曲子,不是搖籃曲,但他哄她睡覺,努力想當個稱職的母親。

有時蘭波挺恨凱文迪許的,又恨又愛,恨凱文迪許把孩子從他身邊奪走,恨他絕情,真的不願再見他一面。凱文迪許拉着他的手說的永遠在一起,不過是情到濃時的漂亮話,當時聽到誓言有多開心,如今回想起來就有多難受。

蘭波撐着護欄俯身親吻奧勞拉的臉蛋兒,起身時一滴淚不慎落下。

這滴突然而至的淚水使奧勞拉緩慢轉醒,她又長又卷的睫毛随爸爸,撲扇撲扇,比蝴蝶的翅膀還要漂亮。奧勞拉小胖手揉揉眼睛,灰綠色的眸子呆愣地看着蘭波,圓鼓鼓的腮托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像只受到驚吓的龍貓,表情很是可愛。

她看清這是一個陌生人,張嘴便開始哭,這一哭吓得蘭波手忙腳亂,他抱她哄她,心裏特別委屈,奧勞拉不認識他,抗拒他的親近。

離別之後,蘭波靠着找回孩子的執念才能從那段混亂的記憶裏活過來,他想死的,他早就覺得活着沒意思,但他不能留奧勞拉一個在世上。萬一凱文迪許不喜歡她呢?萬一凱文迪許娶了新的夫人生下新的孩子,奧勞拉變成多餘的那一個呢?

蘭波不忍想象奧勞拉蹲在角落裏邊抹眼淚邊念叨自己那個短命的親媽。

這世上,難有一種感情是對等的,親情不能,愛情更不能,這些情愛無法放在天平上測量,無法用合同規定甲方乙方的權利義務,愛得深的心甘情願受損失,只圖個你情我願。

“……不哭啊,不哭……”

他不得不給奧勞拉打鎮定劑讓她安靜,數百名守衛密集地分布在克裏姆宮的各個角落,加之無處不在的監控,讓潛入克裏姆宮帶走奧勞拉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奧勞拉不配合,她扯開嗓子哭嚎,邊哭邊在他懷裏鯉魚打挺式的扭動着找爸爸。

針紮在孩子屁股上比刀刃割肉還讓蘭波痛苦,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一件正裝外套,是凱文迪許留在這兒的,用外套裹着孩子,蘭波打算離開了。

行駛的車速度減慢,蘭波知道現在正經過亞瑟堡的城門口,他停止回憶,縮在後備箱裏摟緊昏睡的奧勞拉,凝神注意外面的聲響。

“克裏姆宮的車!放行。”軍方果然在排查過往車輛,他們應該還沒有收到奧勞拉失蹤的消息,不然不會給這輛車放行。

車又開始加速,蘭波放下心來,他呼出一口氣,心想出了亞瑟堡,國境之內範圍太大,凱文迪許想抓住他就沒那麽容易了。

家裏頭一次湧進這麽多人,凱文迪許撐着窗臺背對着忙進忙出的偵查人員。

“初步判定是受驚過度引發心髒病,最終導致死亡。”專業的聲音聽來總是冰冷的,早上還是活生生的人,中午不到就變成物件。

一具屍體,可不就是個物件,對某些人來說探究死亡就像解迷題一般有趣。

凱文迪許撐不住了,他倚着牆壁遲緩地蹲在地上,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疼出來的冷汗,胃裏翻天覆地的疼,他咬着牙看着屍體被從椅子上解下來,放在擔架上被擡出去。

他無力地擡了擡右手,道森上前聽他的吩咐:“通知貝克夫人的姐姐……叫她來處理後事。”

貝克夫人終生未嫁,一直照顧凱文迪許,在卡佩家時她稱呼他少爺,凱文迪許跟卡佩脫離關系,再相遇,她還照顧他,改稱他為先生。貝克夫人比凱文迪許的母親更稱職,她陪伴凱文迪許的時間是這世上所有人中最長的。

凱文迪許後腦勺靠牆閉着眼,許久後,他扶着牆站起來,對同樣收到驚吓的凱瑟琳·溫迪說:“抱歉,讓您受驚了……我希望這裏的事情不要傳出去,抱歉。”

他說了兩遍抱歉,不過是想包庇什麽人罷了,凱文迪許自己的良心也難安,所以才口不擇言。凱瑟琳今日來克裏姆宮沒見到凱文迪許,倒見到另一個故人,蘭波·葛林若那人竟然沒死透!她氣,面上還是要大度。

她說:“我知道……不過有點可惜,我還沒見到奧勞拉。”

“過兩天再來吧,過兩天就能找回來了。”凱文迪許領她出去,一路上也沒說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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