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A線
奧勞拉兩歲多時就可以自主進食,她坐在椅子上,離地的兩條腿蕩來蕩去,伸出舌尖舔了舔叉子上的醬汁,然後把盛着一塊完整牛排的餐盤推到一邊。
“媽媽!”她脆聲呼喚蘭波,“我不想吃這個。”
蘭波沒有搭理她,整個餐廳,無論是餐桌邊坐着的人還是旁邊侯着的仆人,沒有人搭理她。
“媽媽!”她擡高聲音喊。
主位上的人放下刀叉,金屬和陶瓷輕微碰撞,發出冰涼的響。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暗紫色鑽石戒指,鑽石切割成古板的方形,直徑近乎與拇指等寬。那戒指有些年頭了,是世代相傳的家族主人的标志。他捏起鋪在腿上的餐巾沾一沾嘴角,然後将餐巾放在桌子上。
其他人不約而同地放下餐具。
愛麗絲偷偷瞄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喬治亞·德·葛林若,再擡頭看看對面眉目低垂的蘭波。她把餐巾扔到餐盤裏,紅棕色餐巾一角吸滿醬汁,沾污的黑在蔓延。
她嘩啦站起來,“我用好了。”甩下這句話,她微仰頭,視線下移,掃過對面人的頭頂。
奧勞拉瞪着一雙剔透的大眼睛,怔愣地目送那位阿姨離開。小孩子天生會被運動的東西吸引,餐廳裏只有離開的愛麗絲是動的,其他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媽媽!”她扭頭轉向蘭波,從椅子上跳下來,像只小鹿一樣蹦到蘭波腿邊,伸手擡腿要往蘭波大腿上爬。
蘭波迅速把孩子抱起來,他垂着眼睫朝主位點了下頭,起身将要走開。
“等等。”他突然發話,蘭波僵立在原地,幾秒鐘之後才轉回身。
他說:“過來。”
蘭波作勢放下奧勞拉,他搖頭,“帶她過來。”
蘭波一時沒有動作,他不催促他,右手手指彈鋼琴似的輕點桌面。
在這裏他根本護不住她。蘭波圈着孩子的胳膊暗自收緊,奧勞拉雙臂摟着媽媽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耳邊,有點怯懦又有點好奇地瞧着喬治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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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前走兩步,抱着他的女兒。
“要,”喬治亞擡起手。這一刻潛意識戰勝理智,蘭波做出側身的小動作,正好避開喬治亞伸向奧勞拉臉頰的手。
喬治亞動作和言語一齊停頓,他睨着蘭波,細細觀察他的面目。蘭波呆滞地站在他面前任他打量,他眼眶裏閃着碎光,是倔強的不肯流出來的淚水反射的頭頂的燈光。
還是那個別扭的孩子。喬治亞嘴角上揚。
他蜷起食指蹭一下奧勞拉的臉頰,動作相當輕柔,她臉上沾着少許醬汁。“要幹幹淨淨的。”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奧勞拉。
小孩子聽話地點點頭。
喬治亞拿餐巾擦手,失去對他們的興趣,點頭示意蘭波可以離開了。蘭波忙不疊抱走奧勞拉,走出餐廳時他低頭将臉頰貼着孩子發頂,身體像一張包裝紙包裹他的寶貝。
奧勞拉在他懷裏掙紮,她問他:“媽媽為什麽不理勞拉?爸爸在哪裏?勞拉想他了,我要爸爸。”
天真的小孩為難她的母親,蘭波邊走邊安撫她,「爸爸給勞拉買禮物去了,勞拉想要什麽禮物?」
“我要爸爸!”
蘭波搖頭,佯裝生氣,「這個不可以,爸爸不在這裏。」
“嗯……勞拉餓了,想吃蛋糕,要帶草莓的。”
蘭波推開卧室門,他放下奧勞拉,站在門邊看着奧勞拉在房間裏跑來跑去,這個小場地是蘭波唯一敢讓奧勞拉自由活動的場所。他鎖門外出,不久之後帶回一塊奶酪蛋糕。
「我問過了,沒有草莓,這種蛋糕也很好吃。」所幸奧勞拉不挑剔,她只是失落了一會兒就開開心心地趴在床上吃起來。蘭波坐在床沿,奧勞拉沒忘記旁邊的媽媽,自己吃一口,也要喂蘭波一口。
他只咽下一口蛋糕,甜膩就湧到嗓子眼兒,蘭波本想壓下這種不适感,可他越忍越惡心,最終沖進洗手間,伏在洗漱臺上劇烈嘔吐。
熟悉的感覺,當初他懷着奧勞拉就是這樣,胃裏時不時翻江倒海。
蘭波不知道喬治亞是否得知他再次懷孕的事,喬治亞沒有舉動,蘭波完全是在夜間飛行的昆蟲,無時無刻不心驚膽戰,怕下一秒一頭紮進蜘蛛網裏。
肚子裏的這個還沒來得及顯懷,蘭波溫柔地撫摸自己的小腹,希望肚子裏的寶寶能乖一點。奧勞拉吵着要爸爸,蘭波何嘗不想凱文迪許能在他們身邊?他太累了,身心俱疲,然而他擡頭從鏡子裏看見了奧勞拉,小小的一只,抱着洗手間的門框,仰望他的背影。
他立馬挺直腰板,打開水龍頭,污穢随嘩嘩作響的流水沖入下水道。
「勞拉應該保持安靜,尤其是在餐桌上,不要大喊大叫。」蘭波收拾餐盤。
“勞拉沒有大喊大叫。”她像只小尾巴墜在蘭波身後,抱着手臂,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嘟嘴,皺着眉,灰綠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很是委屈。
「不可以說話,其他人習慣了安安靜靜用餐,勞拉是不是應該學會考慮別人的感受?」蘭波俯身捏捏奧勞拉的小肉臉,露出一個微笑,「媽媽需要把盤子送回去,你自己待在房間裏不可以亂跑亂跳,磕到碰到會很疼的。」
他好不容易把奧勞拉留在卧室裏,轉身差點撞到人。勺子在餐盤裏蹦跳,蘭波用另一只手壓住即将墜地的餐具,摸到一手奶油。
是他繼父。
蘭波低下頭,偏移半步擋在門把手的前面。
“你在緊張什麽?”他嗓音低沉,盤旋在蘭波耳邊。
蘭波搖頭。喬治亞用食指輕飄飄地擡起他的下巴,彎腰靠近蘭波蒼白的脖頸。他靠過來的時候,蘭波全身汗毛似乎都繃緊豎起,神經擰成一股細繩。
喬治亞輕輕撫摸着他脖子上的傷疤,不無遺憾地感嘆:“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當初我費了好多心思讓你身上不留一絲疤痕,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你不懂愛惜自己。”他得出結論,放開蘭波的下巴。
“明天去醫院看望你母親。”他雙臂禮節性的環住蘭波,鼻息噴在臉上,一個幹燥的吻印在蘭波鬓角,他說:“早點休息吧。”
壁燈一盞接一盞延伸出去,走廊裏漸漸出現明暗分割,窗外的天幕還停留在灰藍色,星點稀疏,室內已經是封閉起來的昏沉,如死潭裏的水。
卧室門外,蘭波壁燈下的影子停留許久,才找到自己的方向。
隔天不是個好天氣,雨水黏黏糊糊地沖刷着玻璃,潮濕的泥土味道沖擠蘭波的腹腔,讓他反胃。
他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看那張寬敞的病床,葛林若夫人深深陷在松軟的被子裏,像極了死人躺在棺材裏。
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蘭波懷疑喬治亞給他母親做了前額葉切除手術。仆人把她安排在哪裏,她就能安靜地在那裏待半天,也不認人,誰都認不出來。
醫生說葛林若夫人是慢性腎衰竭,晚期,病危通知書已簽字,沒有治療價值了。蘭波在等這個結局,他早就預料到今天,從他知道母親每天要吃過量的治療精神問題的藥物時起,他就預料到結局會是這樣。
她精神越來越脆弱,身體越來越差,在山頂莊園的存在感還不如她從療養院帶回來的那只藍眼睛黑貓。
奇怪的是,蘭波在病房外竟然有點不自在,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點不自在是悲傷。不像愛麗絲見到病危通知書後縮在喬治亞懷裏痛哭流涕,滑稽程度堪比沒有天分的演員排練的第一幕悲劇,蘭波的悲傷淡淡的,在他周圍萦繞。
蘭波伸出手,奧勞拉把小手放進媽媽掌心裏,他牽着她跟在其他人身後,經過一扇忘關的窗,雨點傾斜着跳到蘭波頸側。烏雲遮蓋的天,暗沉沉的,仿佛回到故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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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納先生曾是布宜諾斯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有着令人驚嘆的演奏技巧。他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很少再出現在公衆面前,但他樂于指導那些聰明的孩子。
“再練一遍吧,我的孩子,下大雨,你媽媽可能堵在路上了。”博納先生坐在靠窗的沙發上,他身後就是墜落的灰暗天穹。
黑發白膚的少年雙腿夾住大提琴兩側,保持琴體穩定,左手飛快按弦,琴弓與琴弦摩擦,琴曲跳躍。這是首極需要技巧的快節奏樂曲,不适合如此靜谧的雨天。蘭波閉眼感受音符與身體的共鳴,結束時鮮紅的嘴唇勾起弧度。
正在這時,門鈴一響,博納先生的保姆打開門,進來的不是他媽媽。
那是個衣着華貴氣質憂郁的中年男人,他摘下帽子露出細軟的金發,金燦燦的,讓蘭波聯想到雪地裏的陽光。男人見到博納先生房子裏的小孩有點驚訝,但倏忽就隐藏起自己的情緒。
“你終于來了!”博納先生熱情地迎接他,跟他擁抱了兩次。
他是博納先生的好友。蘭波得到這樣的信息。
金發男人坐在鋼琴前,優雅地脫下手套,他摘下拇指上的暗紫色戒指,和手套一起放在鋼琴上,指尖摁動黑白琴鍵。
琴聲與雨聲交織,霧起,街燈亮了。
作者有話說
A 線進入回憶模式了,推薦BGM 《DOLLHOUSE 》玩偶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