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A線

很多時候,流言蜚語遠比真刀明槍更可怕。兩方相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哪裏傷哪裏疼一目了然;而言語是無形的,是用鈍刀子割肉,折磨的過程無限延長,皮肉被一點點磨碎,直至鮮血淋漓,直至磨斷脊梁。偏偏還難以反抗,只有生生受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是解脫。

葛林若家的醜聞最終以繼兄妹關系不睦收場,但蘭波俨然已被認定是性侵繼妹的罪犯。在周圍人眼中,他周身的光芒散盡,只剩下一張美麗的皮囊,皮囊下是他陰暗變質的靈魂。

“強奸犯,強奸犯!喔噢!”幾個男生聚在圖書館附近的大榉樹下,他們抽煙,校服穿得松松垮垮,扣子随意解開,領帶繞在脖子上。在蘭波一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興奮地指着蘭波大叫,對他做含有性意味的下流動作。

安迪撸起袖子便要沖過去,蘭波拽住他的胳膊,沉默着對他搖搖頭。

“你們給我等着!”安迪踢開腳邊的一塊石頭,撂下句狠話。

那群人高聲起哄,笑安迪是強奸犯的朋友。

“是猥亵又不是強奸,這些人太過分了。”居伊有些懊惱,他站在蘭波的另一側,說話音量僅限于他們三人能夠聽清。

他們并列而行,蘭波走在中間,聽到居伊的話,他胳膊底下夾着的書唰地滑落,躺在地上絆住腳步,蘭波默不作聲地蹲下來撿。

安迪推居伊的肩膀,“居伊,你怎麽也這樣認為?!笑話!我們蘭波要什麽樣的姑娘不是勾勾手指頭的事,他非要猥亵一個還沒發育的幹巴巴的小姑娘嗎?”

“……大家都這麽說。”居伊底氣不足。

“別說了,去上課。”蘭波站起來插到兩人中間。

理智告訴蘭波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他暑假結束後就會遠離這些人,換個新環境,在A國工大研讀計算機專業。然而他不是臺沒有感情的機器,可以照着指令有序運轉。他從高處墜入谷底,從前仰望他的人站在平地觀望,扔下幾塊石頭。他用拙劣的演技裝作沒有被石頭砸到,可是他會疼,太疼了,無法疏解的疼。

他開始逃課,跟不良青年混在一起,酗酒、抽煙、嗑.藥……他學得很快。混在這群人裏,他才沒有顯得那麽特立獨行。

“蘭波,你又去哪裏了?聞聞你這一身酒味,你睜開眼看着我,看着媽媽,你去哪裏鬼混了?”薇拉身子已經很笨重了,她抱着肚子下樓梯,在樓梯中段堵住搖搖晃晃上行的蘭波。

通宵狂歡,蘭波嗑了很多藥,他的精力與歡愉早已在深夜透支,此刻他意識模糊,嘟囔着說:“別管我,煩!”

薇拉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她的兒子怎麽會變成這副樣子?她責怪自己,用兒子青春期叛逆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她需要找個機會跟蘭波好好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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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住蘭波的手腕,“來,蘭波,跟媽媽下樓去餐廳,我們好好聊聊。”

就像做一場噩夢,蘭波一臉煩躁地甩開拽着他的手,“我不餓,不吃。”

他繼續悶頭爬樓梯,腳步虛浮,視野裏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那種感覺一會兒像是站在高處,一會兒像是趴在地上。他耳邊始終充斥着重金屬音樂的幻聽,失真的吉他聲,機械式的節奏……他真的跪倒在地,迷蒙中他扭頭看見樓下有一灘血,可他來不及思考血是從哪裏來的就被困意吞沒,他趴伏着緩慢地阖上眼皮。

蘭波不敢去醫院,他做了件無法彌補的錯事。薇拉從樓梯上滾下來,肚子裏的孩子沒了,因為救助不及時,連帶子宮也被摘除。蘭波在巨大的悲劇面前顯得手足無措,他仿佛獨自站在荒原之上,孤立無援,身邊只剩寂寞與在寂寞中緩慢發酵的悔恨。

當他終于鼓起勇氣面對現實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媽媽已經轉去療養院調理身體。

“不可能,我媽媽不會一聲不吭就丢下我的,她在哪家療養院?”蘭波在書房找到喬治亞,質問他。

喬治亞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到書簽的位置,他似乎在尋找什麽,視線沒有從書頁上擡起來。“你媽媽暫時不想見你,蘭波,你應該知道為什麽。”

他被噎得說不出話,在房間裏幹站着。

“沒什麽事的話,你先回去吧。”喬治亞不想跟他鬧得這麽僵。

蘭波三步做兩步沖到他面前,扯走他的書,他跟他貼得很近,臉上細微的汗毛也能看清。

“告訴我是哪家療養院!”他仰頭瞪着喬治亞。

那可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瞳孔之外有一圈灰色的虹膜,這是很少見的顏色,萬中無一,傳說中,灰色眼睛是神的眼睛。那雙眼霧蒙蒙的,灰色虹膜中有放射型的花紋,仿佛暴風雪的夜裏,小屋玻璃上凝結的冰花。

喬治亞伸手觸碰到蘭波的睫毛。

他想更進一步地觸碰他。

愛麗絲站在走廊中間,靜靜地看着蘭波在房間裏收拾東西,他把整間房子搞得一團糟,最終卻只提着一個小行李箱繞過愛麗絲。

“為什麽你還要離開呢?”她碎步追在蘭波後面。

蘭波不想搭理她,他只想盡快離開這裏。喬治亞剛才親了他,親嘴!蘭波差點把午飯吐出來。然而等他提着行李走到樓下,托馬斯兄弟已經站在門口。蘭波在婚禮上見過他們,絡腮胡是哥哥安東尼,光頭是弟弟傑勒德,他們像兩座山擋在蘭波面前。

“幹什麽?”蘭波警惕地瞧着這倆人。

絡腮胡摁住蘭波的肩膀,他對蘭波說:“好孩子,我勸告你,別惹喬治亞生氣。”

蘭波一刻也等不得,他要從兩人中間擠出去,這個舉動使托馬斯兄弟不再和顏悅色。傑勒德扛麻袋似的把蘭波扛在肩上,因為他掙紮得太劇烈,用力打了兩下他的屁股。

“放我下來!”蘭波胃被肩膀頂得難受,大腦充血,還要被打。他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愛麗絲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看着光頭把蘭波扛進書房。喬治亞衣冠楚楚地站在書房門口,愛麗絲迅速躲到最近的房間裏,耳朵貼在門板上聽,确定沒聲音了才敢出來。

“後退!都離我遠點兒!”蘭波手裏有槍,他雙手持槍,槍身不停地顫抖,他像是被逼到絕路的幼獸,伸出爪子,用還未長齊的獠牙恐吓敵人。

槍口的威脅僅帶來一瞬間的停滞,喬治亞往前兩步,他料定蘭波不敢開槍。

“蘭波,這是犯罪,你理智一點,聽我的話……”

喬治亞一步步向前,蘭波端着槍後退。兩人拉鋸着,在蘭波放松警惕之際,喬治亞一把奪下手槍,同時,控制住了蘭波。

“放開我!你個虐待狂,你同性戀就找個男的結婚,娶我媽媽幹什麽?那日記裏寫得都是真的?是真的吧!”蘭波在他懷裏掙紮尖叫。

喬治亞勒緊他,仿佛要把他勒死在懷裏,他沉聲問他:“你看過那本日記?全都知道了?”

蘭波拒絕回答他,他擡頭對托馬斯兄弟說:“你們出去。”

愛麗絲在外面等到托馬斯兄弟出來,傑勒德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他有意聽門內的動靜,臉上露出了然的微笑。

安東尼拍一下弟弟的腦袋,催促他快點離開這裏。

那扇木門莊嚴厚重,緊緊閉着,隔絕出兩個世界。

愛麗絲在兩兄弟離開後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門,她剛趴在門上,一聲巨響就直插進她的耳朵裏,她被吓了一跳,連忙避到牆邊。緊接着蘭波開門出來,他嘴邊有血,神色慌亂地往外跑。

蘭波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愛麗絲從門縫往裏望,喬治亞大大咧咧地坐在書桌上,他勾着唇用指尖抹掉嘴邊的血,然後将手指伸進嘴裏吮吸掉血液。他額頭也在流血,額前細軟的金發被血黏成一片,腳邊有一尊帶血的雕像。

喬治亞發現了正在偷窺的愛麗絲,他對着她笑,愛麗絲被這個笑吓得不敢動彈,喬治亞推開門,并不理會她,而是帶着滿臉血步履優雅地走到樓梯口,對下面人吩咐:“去我卧室。”

太陽逐漸西沉,在走廊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愛麗絲縮在卧室門口,不動聲色地注視着門內的情形。她藍色的眼睛出現在狹窄的門縫裏,像美麗而恐怖的裝飾物,偶爾眨眨眼,就變成了一種生物。

卧室裏聲音嘈雜,蘭波一邊掙紮一邊怒罵,托馬斯兄弟一左一右死死地摁住他的肩膀,把他釘死在床上。喬治亞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他臉上的血已經凝固,紅黑色的血痕蔓延,但他小口喝着香槟,從正面欣賞蘭波的眼淚。

終于,蘭波累了,他趴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眼神麻木地盯着某一點。愛麗絲知道,蘭波正在看她。

喬治亞放下酒杯站起來,他緩慢地靠近那張床,坐在床邊,跪到床上,他撫摸蘭波的頭發,親吻他的後背,虔誠得像一位信徒。

蘭波盯着門縫裏的眼睛,自始至終毫無感情地盯着那只眼睛。

晚餐時間,喬治亞梳洗完畢坐在主座上,他心情不錯,問愛麗絲想要什麽禮物。

愛麗絲問他:“蘭波呢?他還會離開嗎?”

“哦,親愛的,你提醒了我。”他微笑着喚來女仆,“送份晚餐到我卧室,算了,只送份湯吧。”

女仆很快就回到餐廳,她慌張地告訴喬治亞:“先生,蘭波不見了。”

在人煙稀少的山頂,在濃霧一般的夜晚,在大片松林的包圍之中,蘭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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