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A線

雪還在下,松林顫動,細密針葉上積攢的雪簌簌掉落。一輛車夾在路旁的斷枝亂葉裏,車尾接着另一輛車,車頭撞在松樹樹幹上,燒焦氣味的灰煙緩緩地往上飄。

追尾的車往後退,停在不遠處的空地,車上下來兩個強壯的成年人。

蘭波被貼臉摁在雪地裏,他拼盡全力掙紮,最終只瞪大眼睛癡傻地望着前方,碎雪掉在他睫毛上,他沒眨眼,一滴眼淚貼着鼻梁滑落。

火猛地沖天而起,撞在樹上的車被火焰完全包裹,燃燒爆出噼裏啪啦的聲響,灰蒙蒙的雪天清晨因此變得溫暖而光亮。在兇猛的火焰中漸漸可以看出車的骨架,黑色的灰摻在白色的雪裏,越來越多,像是蟲子蛀在牙上的洞。

傑勒德從火的另一側繞回來,他彎腰用雪擦掉手上的血,粗魯地抹掉犯罪的痕跡。

“處理幹淨了?”安東尼問。他絡腮胡子沾着雪,蜷起的膝蓋壓在蘭波脊梁骨上。

“放心,只剩下灰了。”他十分惡劣,往蘭波蒼白的臉上抹了些血水。

血液特有的腥味鑽進鼻子裏,蘭波止住了哭,盯着那團火,火焰在他黑色的眼瞳裏跳躍。安東尼把蘭波從雪地裏拽起來交給傑勒德,他把車開過來,傑勒德裝貨似的将蘭波塞進後座,他緊跟着擠了進去,坐在蘭波旁邊。

雪天路滑,安東尼集中注意力開車,視線偶然掃過後視鏡,他仔細看了一會兒,開口提醒他弟弟:“喬治亞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你克制一下。”

“沒事,喬治亞不知道。”

蘭波表情麻木,視線的焦點渙散。他就像櫥窗裏展示用的娃娃,美麗光鮮卻了無生氣。

安東尼堅持:“他如果想知道就會知道的。”

傑勒德泱泱地把手從蘭波身上拿開,快回到山頂莊園的時候,這人實在忍不住饞,翻身壓在蘭波上面。他粗壯的身軀完全遮擋了陷進後座裏的蘭波,安東尼看不見具體的情形,伸手拍拍傑勒德的屁股。

“你行了,今晚你想要幾個男孩都可以,別碰這個。”

“我就是親一親,不幹別的……”他現在沒有興趣說話。

喬治亞立在莊園的雕花鐵門前,他穿着黑色的長風衣,戴着黑色的皮手套,淺金色的頭發與白霧彌漫的雪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車在喬治亞面前停住,開車的安東尼先下車,打開後車門拉出沒有任何反應的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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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歡迎回家。”喬治亞俯身跟蘭波保持在同一高度,他摘掉手套,用大拇指輕輕揩去蘭波臉上凝固的血污。然後他摟着蘭波的肩膀往回走,臨走前,遞了個略有不滿的眼色給剛從車裏出來的傑勒德。

喬治亞沒有立即懲罰蘭波,他的心思讓人難以揣測,總是陰晴不定。蘭波見多了喬治亞這一秒溫柔地幫愛麗絲擦掉嘴角的污漬,下一秒就拽着她的頭發把她的臉摁進灌滿水的洗漱池裏。

他是這座莊園裏的上帝,永遠掌握着懲罰的權力。

蘭波确實乖了很多,他端直地坐在梳妝臺前,喬治亞站在他身側,捏着一枚針在酒精燈上烤。針頭刺破耳垂的皮膚,冒出一粒紅豆似的的血珠,洞穿再拔出來。

巨大的疼痛使得蘭波渾身都在顫抖,他被逼出生理性的淚水,但是沒有哭。

喬治亞擦掉他耳垂上的血,把兩枚沉重的鴿血紅寶石耳釘挂在傷口處,蘭波深呼一口氣,把疼痛激發的眼淚憋了回去。

喬治亞摸摸他的頭,說:“站起來,讓我看看。”

蘭波站起來,後退兩步。鏡子裏映出的人影看起來像個故意扮作成熟模樣的少女,化着不合時宜的濃妝,深灰色眼影和棕紅色口紅,身上穿着舊款式的昂貴長裙,胸口平坦,是少女還未發育的青澀。

他穿的這身裙子有些年頭了,保存得很好,裸色絲綢覆蓋到腳踝。

“這樣……是讓你恐懼的樣子嗎?”蘭波注視着鏡子裏的人像。

喬治亞走到蘭波身後,他湊近他修長的脖頸,濕熱的鼻息噴在皮膚上。蘭波朝反方向側頭,頸部的線條拉伸顯現出一種瀕死的美感。

“不。”他否認,“這副模樣真的很完美,太美了……”

蘭波在喬治亞身邊像個玩具一樣活着,反抗的意志徹底從他身上被剝離,他完全與外界失去了聯系,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

詭異的平靜在一年多之後陡然崩潰,壓倒蘭波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

這時的喬治亞已經成為布宜諾斯市的市長,巴結他的人不少,喬治亞不時會在莊園裏招待客人。

“這是您的女兒嗎?”高個子的地産商縮着腰,滿臉谄媚。“她的美貌真令人驚嘆,您和夫人的基因優秀啊。”

站在樓下這個位置只能看見蘭波的一段側影,他穿着寬松的白色睡衣,赤腳,恍恍惚惚地從樓上走過。按說普普通通的打扮應該不會造成這種錯誤印象。但他有一頭波浪的黑色長發,鋪滿肩頭,再加上一張漂亮到模糊了性別的臉蛋,很難讓人不覺得他是個姑娘。

從喬治亞冷淡的反應來看,商人就知道自己恭維錯了地方。他觀察喬治亞看蘭波的眼神,心底有了結論。

他恍然大悟地說:“原來這位是葛林若夫人啊,如此年輕漂亮,想不到想不到。”最後還不忘加上一句,“與您十分般配。”

蘭波聽到了地産商的話,他專門扭頭朝他笑了一下,這個笑很甜,然而蘭波在心裏是用笑來嘲諷地産商的奴态和愚蠢。

他讨厭這座莊園裏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晚宴結束後,喬治亞和地産商在書房裏下一盤象棋。蘭波換了一身紅色的露背連衣裙,他在喬治亞的右手邊,側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扶着沙發靠背,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淡金色的香槟,邊喝酒邊俯瞰着整個棋局。

他俯身在喬治亞耳邊細語,商人聽不清蘭波正在說什麽,只看見他豔紅的唇一開一合。喬治亞起身離開,蘭波朝門口望了片刻,接着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坐到喬治亞剛才的位置,也就是商人的對面。

“夫人,您要代替葛林若市長下完這盤棋嗎?”他見蘭波把玩棋子。

蘭波不說話,說話就露餡了。他将額前的頭發後撩,指尖推着白後往前移了兩個格子。

該商人走了,他伸手捏住棋子,皺眉思索,房間裏很靜,可以聽見壓抑的呼吸聲。突然,他身體一顫,手腕碰倒了旁邊的馬。

桌子底下,蘭波若無其事地收回腿,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癱在沙發上,神經質地大笑。

地産商感到莫名其妙,但他不自覺地附和蘭波,跟着他一起笑。結果他扭頭看見葛林若市長站在門口,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喬治亞要他上車。蘭波杵在門口,他擡眼暼了一下喬治亞,沒有從那張表情溫和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蘭波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于他胸口隐隐作痛。他不安地坐在喬治亞身邊,強行把注意力轉移到車窗外。

他帶他來到一處車禍現場,昨晚在此處一輛卡車與小轎車迎面相撞。交警正在現場處理後續,小轎車的車頭嚴重變形,駕駛座的空間幾乎完全消失,交警鋸開車門,幾個人合力從裏面拽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那是司機,地産商在後座,也沒活下來。

蘭波彎腰吐出胃裏泛上來的酸水,全吐在了車裏。他推開車門跑出幾步,撲倒在地。喬治亞站在他身後,看他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蘭波奇怪地舉動引得在場的所有人側目。

蘭波是故意的,昨天晚上蘭波是故意跟那個商人有牽扯。一點惡意的捉弄就能讓商人所有的谄媚恭維白費,蘭波樂于見到這樣的結果,但他沒想到商人會因此送命。

負罪感壓得他無法呼吸,他害死這麽多人,他怎麽還有臉活在世上?

“你母親是怎麽自殺的?”蘭波問愛麗絲。自從那件事以後,他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愛麗絲懷着點兒讨好的意味告訴他,在四樓那間停用的浴室裏,流了很多血。

傍晚的昏暗蒙在玻璃上,襯得這個房間更加陰森恐怖,唰得一聲,浴簾被人拉開。蘭波可以想象灰塵從簾子上抖落,他似乎能聞到灰塵和血液的味道。

他站進浴缸裏,拉好浴簾,慢慢躺下,擰開水龍頭。他腦海中有一個女人,同樣躺在這個浴缸裏,血從她身體裏往外漫延,她泡在血水中,閉着眼睛,皮膚呈青紫色。

折疊刀彈開,蘭波撸起袖子露出左手手腕,他嘗試着劃了一刀,血舔紅刀刃,蘭波無比興奮,很快他順着原來的傷口劃下第二刀、第三刀……血從動脈噴濺出來,斜挂在他蒼白的臉上。

蘭波在追求儀式感,他模仿愛麗絲母親的自殺方式是為了提醒這座莊園裏的每個人,喬治亞做過什麽。他要讓恐懼在這座冷漠的建築裏蔓延。

對,陰魂不散,就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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