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A線

他站在窗前,擋住了陽光,在蘭波臉上蒙住一層陰影。

床邊挂的營養液只剩一點兒,多數都已通過導管輸入蘭波的身體,然而這些終究只是杯水車薪。蘭波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已經拒絕進食好多天了,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面容除了眼下的青黑不見一絲顏色,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樣。

喬治亞靠近他一步,緩緩彎腰,手撐在他枕邊,他伸出拇指揉了揉蘭波慘白的嘴唇,好歹出現一點血色。

“蘭波,不要讓薇拉悲傷,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他撫摸他的臉頰,深情地注視他,眼神中滿是憐惜。

他這副姿态讓蘭波作嘔,他有什麽資格提蘭波的母親。蘭波閉上眼睛,不願意搭理他。

喬治亞站直,睥睨着這個不聽話的孩子,“我說過,你活多久,她就能活多久。”

“她還活着嗎?我連她是否還活着都不知道。”蘭波自暴自棄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都在顫抖。

蘭波在腦海裏搜索半天也找不到一個除考慮母親之外的活下去的理由,他很痛苦,很累。他年輕、熱愛生活,但生活并未因此憐惜他。

“你應當為那些人的死亡負責?”喬治亞嘲諷似的問他,“你以為你是誰?你能決定他們的言行,能為所有後果買單?”

“他們要為自己做過的付出代價,蘭波,我親愛的孩子,不要給自己增添那麽多無謂的煩惱,你沒有錯,你只需要愛你自己,這就夠了……任何使你感到受傷的人,都不是無辜的。”

他要親吻他,蘭波驚怒地掙紮,針頭回血,從手背上扯落,搖晃着往下滴水。

“我會把薇拉從療養院接回來,在她到家之前,我希望你能吃點東西。”喬治亞撫平衣領處的褶皺,他開門出去,看管蘭波的仆人緊接着進來。

薇拉蹲在床上,雙臂抱膝,努力地縮成一團。黑色卷發像海草一樣覆蓋她的脊背,病號服掩不住凸起的脊梁骨,一節一節,明顯得吓人。門外傳來微小的響動,她飛快地跳下床,躲到牆角,亂發遮擋的眼睛警惕地朝向門口。

“媽媽。”蘭波扶着門走進來,僅僅幾步路足以讓他呼吸困難,他無比倔強,揮退所有人,爬也要自己爬。

蘭波看見薇拉,游蕩的靈魂在一瞬間找到歸宿,他站不穩,趴在地上,對着薇拉痛哭流涕。時光仿佛倒退到十幾年前,那時他剛學走路,因為跌倒而嚎啕大哭,本能地對媽媽舉起兩只短胳膊,要抱。

“別過來……我讓你別過來……別……”她神志不清,吓得不停往牆角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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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不動蘭波了,無論是從生理還是心理,她都沒有能力庇護蘭波了。

蘭波跪伏在她面前,離她一米開外,這已經是薇拉所能接受的最近的距離了,再近她就驚懼地尖叫。

“媽媽,是我……是我,我是蘭波……媽媽……”蘭波極力表明自己的身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她被吓哭了,蘭波只得作罷。

“再等等,媽媽,再等等,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他向她保證。

一只藍眼睛的黑貓蹲在窗臺上,瞳孔眯成一條縫。

地産商是被托馬斯兄弟解決掉的,他們聽命于喬治亞,替他處理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

“殺了他們,”蘭波翹腿坐在書房那張辦公桌上,桌面還擺着他砸喬治亞的那尊小型的天使雕像,上面沾的血早就擦幹淨了,喬治亞安穩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這件事就過去了。”

喬治亞審視他,随意說:“你已經學會利用我了嗎?”

蘭波撫摸手邊那尊殘缺的雕像,他跳下桌,緩慢地繞到喬治亞身後,俯身,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說:“怎麽,你不願意嗎?”

他扭頭轉向蘭波,蘭波起身後退,挑了一下眉,笑容複雜。

喬治亞不會完全聽從蘭波,他付給托馬斯兄弟一筆錢,讓他們離開A國。這個處理結果當然不能讓蘭波滿意,他指責喬治亞欺騙他,跟他鬧了一個多星期的別扭。

然而驚濤駭浪終會平息,生活就像一杯濃鹽水,析出來的苦澀沉澱在最底層,表面無甚異常。

蘭波順從喬治亞,他甚至在向喬治亞靠攏,變得陰郁而偏執。這期間唯一真正使蘭波高興的是薇拉的病似乎有所好轉,他幾乎整天陪着她,有那麽一兩次,她喚蘭波,但當蘭波跑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摸摸蘭波的臉,還是認不出自己的孩子。這一點溫情已經讓蘭波無比滿足,他伏在薇拉膝上,跟她待在院子裏曬太陽。

如果清醒是絕望而痛苦的,那還不如做個無憂無慮的傻瓜。蘭波無數次地回憶起那天深夜發生的事,這句話就在他腦海裏環繞。

他睡到一半,薇拉可能是短暫清醒,也可能是瘋病發作,她橫跨整座建築,在黑暗中摸到他房間掐住了他的脖子。缺氧帶來的痛苦使蘭波下意識地掙紮,薇拉哄他:“乖啊,蘭波,忍一忍,聽媽媽的話,幾分鐘就好了。”

薇拉的力量出奇的大,蘭波怕傷到她,不敢全力反抗。他眼前模糊,只聽見她在呢喃,聲音從上方飄落。

“不痛的,很快就解脫啦,乖啊,媽媽陪着你……”

房間裏的動靜引來仆人,暴力地将瘋女人從床上扯了下來。喬治亞随後趕到,他安撫又哭又笑的蘭波,像個正常的父親。可現實是他們的關系畸形而肮髒,讓蘭波無法面對自己的母親。

他認定薇拉撞見過他跟喬治亞的事,他陷入無盡的羞愧,然後是怨恨,莫名的怨恨,或許是怨恨薇拉嫁給喬治亞。

七月,驕陽烘烤着山頂莊園,蘭波悠閑地步下樓梯,喬治亞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聽到腳步聲猜出是蘭波,他說:“蘭波,過來,到我這裏來。”

蘭波停下,喬治亞擡頭,視線凝固在那一頭被割得亂糟糟的頭發上,發間有血,可見動手時的殘暴。

“放我跟我母親離開。”蘭波擡起右手,指尖捏着一個黑色的優盤。兩年多以來,他一直在收集喬治亞犯罪的證據,最開始喬治亞提防他,漸漸地他對他放松了警惕。

“你騙我……”高深莫測的平靜從喬治亞臉上褪去,報紙滑落,散了一地。他表現得極為震驚與痛苦,蘭波猜不透他的反應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蘭波想過跟喬治亞同歸于盡的念頭,但在他身邊待久了,蘭波明白死亡并不能報複喬治亞這個瘋子,毀掉他懷有執念的東西才能讓喬治亞痛苦,譬如權位,譬如想象中的愛情。

“這些年我優待你、滿足你,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告訴我……我們是一類人,蘭波,你離不開我的。”

蘭波厭惡他這種恩賜的态度,“我要離開這裏。”

“不可能。”喬治亞站起來向他走近。

蘭波決絕地說:“要麽我死,要麽放我們走。”

“你照顧不了薇拉,你負擔不了她的藥費,蘭波,別鬧了,過來。”他向他敞開懷抱。薇拉是喬治亞手上最重的籌碼,蘭波總會妥協的。

“媽媽。”奧勞拉坐在他腿上,肉嘟嘟的臉頰貼着他的胸膛,用她那雙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蘭波,朝他撒嬌,無限依戀。

“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爸爸一定想我們了,他會吃不下飯飯的。”這個小機靈鬼換了一種說法,不說自己想爸爸,而是爸爸想她。

蘭波撫摸她的頭發,他難以給她确切的答案,只說會回家的。

奧勞拉失望地往他懷裏鑽,她問:“這裏是哪兒?勞拉好冷啊,媽媽。”

他們身處醫院的走廊,空蕩蕩的冷和白,如同死亡帶給人的感覺。蘭波的母親大概熬不過今夜了,他在等消息,他不該帶着奧勞拉在這裏熬夜,但他更不放心把奧勞拉留在山頂莊園。

蘭波跟薇拉不同,他是個膽怯到有些神經質的母親。

他脫下外套,嚴嚴實實地裹住他的小寶貝。

「這裏是醫院,人生病了就會待在這裏。」他用唇語告訴奧勞拉。

“是肚肚嗎?媽媽不舒服?”奧勞拉直起腰,小心翼翼地摸摸蘭波的腹部。

蘭波搖頭,他現在既要保護奧勞拉,又得藏好肚子裏這個。他不确定喬治亞是否知道他再次懷孕,最安全的選擇還是隐藏肚子裏孩子的存在。

喬治亞在他身旁坐下,蘭波抱緊奧勞拉,拉高外套領子,蓋住奧勞拉的腦袋。

他告訴他:“你母親去世了,進去看看吧。”

蘭波低下頭,他靜默着,一滴淚水掉到奧勞拉頭頂,她好奇地探出小腦袋,懂事地替媽媽抹眼淚。

“我幫你抱着孩子,孩子不适合去病房裏面,你進去吧。”喬治亞伸過手來。

很明顯,蘭波不願意。他抱着奧勞拉起身,動作太急,下一秒他迅速讓奧勞拉自己站在地上,轉身扶着牆壁劇烈地幹嘔,他這兩天沒怎麽吃東西,胃裏泛上來一種苦味。那種想要把胃都嘔出來的感覺真的是太難受了,他眼睛通紅,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湧,沒有餘力抗拒喬治亞的靠近。

他撫摸蘭波的背部,說:“你不舒服,要看醫生。”

“不,我沒事……”蘭波繼續幹嘔。

喬治亞隐約明白蘭波身體出了什麽毛病,所以他第二天早上見凱文迪許的時候特意試探。

“蘭波身體狀況不太好,最近一直嘔吐。”

凱文迪許坐在他對面,擡起那雙跟蘭波孩子一模一樣的灰綠色眼睛看向他,“他剛懷孕三個月,受不了刺激。”

這一刻,嫉妒将喬治亞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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