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的選擇

之後的事情發展卻遠遠超過了曠予的想象。

再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他只記得那時躲在那床底,急促地呼吸着,手腳冰冷,他似懂非懂,但卻敏銳地感覺到了那房中因那人一句話便收緊了的氣氛。

那低沉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你他們最好現在給我說清楚!不然我一會兒撕的,就不只是你的嘴了!

那個不怎麽開口的年輕一些的聲音也變得不耐煩起來,別插嘴!你讓他自己說清楚!

那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你們可知,當年武祠祈願,先王确被托以神谕。

可那神谕并非提醒異瞳人将滅我清越,生靈塗炭。

而只有八個字——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在克制某種情緒。

房內似乎只剩下偶有風刮過燭火的聲音。

他說——

汝将為異瞳人所代。

話音剛落,房內便響起了瓷器砸碎的聲音——

那冰冷的聲音也随着響起——

你他媽放屁!你到底想幹嘛?啊?

緊接着便是各種器物落到地上的聲音,拳頭砸在肉上的那種悶響,座椅板凳的破裂聲,和不絕于耳的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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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屁?我看你是寧願自欺欺人也不願相信半個字的真話。

你他媽那是真話嗎?你嘴裏有過半句實話嗎?!

那人像是被逼急了,怒吼着了一聲,像是被打到了要緊之處。

我告訴你!我他媽即便說了三十年的假話,剛剛那話也是真的!你這麽有種,怎麽不親自去問統領?你知不知道,太子遇刺之事便是他起的頭!他和聖上就是狼狽為奸!!我們不過是被他們利用的狗屎!!他們可輕松得很,卻讓我們每個人手裏都沾滿了血!永遠沒辦法從這裏面全身而退!

那一片混亂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人粗重的喘氣聲。

曠予不明白,怎麽為了這樣一句話,便要将他們趕盡殺絕。

但那幾人在聽過了那話後,卻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政權的更替、統治者的變更,本是再正常不過的歷史進程,但有人卻在這其中做了弊。聖上被托以神谕後,便與玄武閣統領秦珏相商。

至高的權利和地位,是不可能放棄的。

貿然舉兵圍攻異瞳人,不免名不正言不順。

若是能有更好的政治旗幟,便能得到百姓的支持,名正言順地開始圍剿異瞳人,但空口無憑,怎樣起頭?

便故意将一直養在宮中的太子派去北邊邊境巡察,在其中動了手腳,嫁禍于異瞳人,便順理成章地大肆掀起戰争。

用心之險惡歹毒,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那異瞳一族無端強加了誤國殃民的罪責,讓百姓自己來主導推進他們的滅亡。

四人不歡而散,分離時各自都揣着一顆五味雜陳的心。

爹爹打掃好那些摔碎打壞的桌椅瓷器,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疲倦。

他第一次,主動向曠予談起了自己的事,也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夠理解。

玄武閣這個秘密的部門,直接由最高統治者管理。其中有一整套十分完整的選拔、培養可用之人的機制。

大多能人異士并非是成名之後被搜羅去了這個最為機密的地方官,而是五六歲便被投入了這個地方,經歷了其中極為嚴苛甚至是殘酷的歷練才能最終被納入玄武閣編制之中,參與到機密任務中。在這篩選過程中損耗掉的那部分人,便再也一去無回。

那些孩童,包括他在內,大多數就是路邊衣衫褴褛、形容可憐的小乞丐。

他們無親無故,過早地便飽嘗了人世的艱辛,連每日的溫飽尚無法保證。

便是這樣的人才便于控制。

只要能給他們溫飽,便是刀山火海,都能夠一闖。

條件十分簡單,只要跟随那些人,便能夠住在屋檐之下,能吃上幹淨熱乎的三餐。

一開始,是為了溫飽。

連爹爹曠拟這個名字都是這個地方給的。

更大一些,只要能夠在那些人中脫穎而出,在兇險任務中得勝幸存,那随之而來的名譽和權利便足以讓人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雖然并沒有正式地被承認過,但他們的确是這個國家除了統治者之外,掌握最核心機密、擁有至高權利的人。雖然那權利建立在絕對的服從上。

再大一些,你便再也無法從這組織中脫身了。

參與的不可見光的事物越來越多,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離開這裏,便是直接選擇了被抹殺的結局。

這裏下屬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失掉了個人,還能有成千上萬的人補上來,他們更加殘酷、兇狠,帶着年輕人建功立業的沖勁和不谙世事的天真,以為自己把握住了人生的命門。

他也不過是這組織的一員。懼怕、厭煩這裏的同時,無法抽身地依賴這這個地方。

二十年浸潤,讓玄武閣的生存法則刻進了他的血肉裏,那任務之外的自我懷疑與沖突偶爾像針尖似的戳破那些糊弄自己的虛假氣泡,卻又很快地複歸了平靜。

他無處可逃,從二十年前進入這個地方開始,似乎已經注定了。

情況似乎并沒有因為那一晚的事件而改變,爹爹仍舊早出晚歸。

就這麽過了半個月。

在一個如常的夜晚,變故又發生了。

他如往常一般,挨着爹爹安穩地睡着。

床頭那幽暗的燭火猛地閃了一下,曠拟上一刻還緊閉的眼睛瞬間睜開了,手按到了身邊的劍上。

他将被子蓋住旁邊的曠予,翻身下床,眯起眼掃視過房內的每個角落。

曠予下一秒也醒了過來。

自從那次的浩劫後,他也變得十分警惕。

一個黑影從房梁上翻了下來。

玄武閣特有的暗黑的衣服和花紋快要隐入黑暗中。

他并不避諱自己的暴露,低聲說了一句話。竟是那晚那個低沉又冰冷的聲音。

他說,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曠拟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劍,那寒光在昏暗的房間中一閃——那這就是我的答案!

話音剛落,那劍便毫不猶豫地刺向了那隐在黑暗中的人。

那人側身躲過,腳尖勾過旁邊的茶桌,踢向曠拟,下一瞬間便被他用劍削得四散開來。

兩人纏鬥在一起。

曠拟的劍擦過他的手臂,劃破了衣袖,帶出了一條血痕。

你為何不拔劍?

那人曲起手肘撞在曠拟的後腰上,後者立刻發出一聲悶哼。

跟你打,無須拔劍。

曠拟手中的劍猛地轉了一個方向,斜刺向身側人的腰側,那人又轉身躲開,一腳踹到了他的心窩。

曠拟退後了幾步,氣息變得粗重起來。

那人眼神中似乎沒有一絲的情緒,進攻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他像是要故意激怒曠拟,冷冷道,你從小便軟弱,到如今也并無一點長進,你明知若是不使出全力,便毫無勝算,出手時依舊是拖泥帶水。

曠拟沒說話,像是在揣度他的心思。

那人繼續道,在決意帶這個孩子回來的時候,你便應該料到這一天.......你已經走到了我們的對立面。但現在還不算晚,若是放棄他,便還有機會。

曠拟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答案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

那人似是十分瞧不上他,露出了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表情十分兇狠。

婦人之仁!從小你便如此,這一次,依舊是我來幫你做決定吧!

話音剛落,那人已抽出了腰間的劍,幾步便來到了床榻前,擡手便要向那一團被子刺去——

曠拟來不及細想,瞳孔猛地放大,勾起旁腳邊的圓凳便向那人飛去——

那身影向一旁一閃,躲過了那飛來的圓凳——

卻正好迎上了曠拟從後面刺來的劍。

那圓凳撞在牆上,摔得粉碎。

曠拟手中的劍刺入那人背後之時,他卻突然領悟了過來——

他分明是故意将背後的破綻留給他的——

可是已經遲了,那一劍正正好從後面洞穿了他的心髒——

那是他們自小便在殘酷訓練中習得的,必要一擊斃命的本事。

那抵着被褥的劍尖似是無力的垂了下去。

曠拟毫不懷疑,若是他真心想置這孩子于死地,即使此刻他已萬箭穿心,也能使出那致命一擊。

曠拟不可置信地往後退了一步,雙目撐圓。

他果然幫他做出了選擇......

曠拟聲音發顫地喊了一句,師兄。

那人嘴角露出了一絲血痕,轉頭看向他,臉上的表情卻突然輕松了。

他似是心滿意足地呼出了一口氣,湧上了口腔的鮮血讓他的話音有點含糊——你走吧,明日一早,統領見我沒有得手而歸,便要派第二批人來取你們的命了,我的馬就在屋外。

曠拟艱難地挪動着腳步,聲音發緊地問了句,為什麽?

那人反手捏住了那還插在自己背後的劍,用力地拔了出來,他好像十分疲倦,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榻邊,看向床上已經露出了頭,一臉驚慌的曠予。

從你帶回這孩子開始,我便知道,你會是第一個要逃離玄武閣的人.......很奇怪......你在我腦海裏還一直都是那個軟弱、拿不定主意的師弟.....就像你明知道自己便是拼死,也要護着這孩子,卻沒辦法對我下殺心。從小,你不願意下殺手的小兔子,我能幫你殺掉,長大了,你不願意做的決定,我也能幫你決定.......你這小子,還嫩得很,擔不起玄武閣的使命........

他被血嗆住了,難受地咳了起來。

曠拟的拳頭捏得青筋暴起,他低聲道,師兄,我們一起走吧,只要逃出清越,我們躲起來,誰也找不到的!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好像已經精疲力竭了。

我走不了了......我已經、已經離不開這裏了.......沒有了玄武閣,我便無法面對自己曾經手下的血債——那些我曾經深信不疑的東西.....我不能騙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每一天都變得如此艱難,我感受不到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拉着我,要把我引向萬劫不複.....我、我已經走不了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人袒露出他的挫敗與絕望,還有那破碎的靈魂。

同僚都說他沒有心,或許的确如此,他那顆心啊,很早以前就已經經不起自己的拷問了。若是再不封存起來,可怎麽再殘喘于世?

他咳了起來,繼續說道——

可是你不一樣——無論如何,你必須為了這孩子活下去......他需要你....你還有路可逃....曠拟....走吧...

曠拟抱起床上的曠予,撿起了地上沾滿了血的劍,一言不發地走向了門口。

身後傳來那人輕飄飄的告別。

曠拟身形猛地頓住,也不回頭,僵硬地點了點頭,開門走進了夜色中。

曠予攬緊了爹爹的脖子,靠在他肩膀看向那門中,昏暗光線裏坐在床邊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

像是那天他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去,卻無能為力,萬般的牽挂囑咐,都化為一句簡單的珍重——因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啪嗒——

兩滴滾燙的熱淚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仰起頭,卻只能看到爹爹那繃緊的嘴角。

那摟緊了自己雙臂,不似平日的堅實可靠,不可抑制地發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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