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有不甘
“你是誰?”賀戾的目光變得警惕起來,方才問各家仆要不要同他一起回山的從容立馬變得劍拔弩張。
像忽然感覺到了危險的動物豎起了毛發。
衆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蕭冥身上。
只見他不急不慢地往前靠近了幾步,手裏還捏着一塊小石子,漫不經心地上下抛接着。他迎上賀戾的目光,緩緩答道,“哦,我是這家的殘廢私生子弟弟。”
衆人:“........”
賀戾把手放在腰間的大刀上,眉毛擰在一起,責問的目光掃過旁邊的人,“怎麽辦事的?!”
灰衣的大漢自覺理虧,彎腰撿起了自己被打掉的刀,氣勢更盛地往蕭冥那邊撲了過去。
衆人一陣驚呼。
那大刀明晃晃的,直往蕭冥的面門而去,持刀的大漢想是要把剛才的挫敗給找回來,手下一點也沒留情,又重又狠地向人頭上劈了過去。
蕭冥往左邊一躲,那刀便轉了個方向,橫了過來,又是直撲面門——
蕭冥仰頭躲了過去,鋒利的刀刃立刻砍進了門廊上塗了暗紅色漆的立柱,下一秒,他便伸手掐住了對方的咽喉。
大刀砍進了立柱中還一時拔不出來,脖子上的手雖然看來纖瘦蒼白,可卻正正好地扼住了他的命門,力氣大地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咳咳咳咳咳咳咳!”灰衣大漢滿臉漲紅地咳嗽着,伸手來扳他的手腕,卻一點也扳不動。
賀戾一直在十步之外看着二人的對峙,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黎然手下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人?看起來似個文弱書生,手下卻一點也不含糊。
蕭冥看着面前這張漲得通紅的臉,神色甚至沒有什麽起伏,他猛地松開手,把人往後面用力一掼,快兩百斤的大漢便後背着地地摔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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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戾目光一閃,察覺到了眼前這個人的難以對付,趕緊大喊了一句“撤!”上前連拖帶拉地帶走了倒地的灰衣大漢,一溜煙兒地竄出了門。
蕭冥看起來也無心去追,一把拔下了砍在立柱上的大刀,朝被捆在一起還沒弄明白情況的家仆們走了過去。
家仆們又驚又怕,懷疑不定地看着他。
蕭冥一言不發地拿着刀把綁着他們的繩索割斷了,仍是什麽話也沒說的轉回自己那屋了。
衆家仆驚魂未定地互相說了幾句話,終于感到了某種從絕境中解脫的輕松和後知後覺的恐懼,一群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來。
本來在外處理事務的黎然收到消息趕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看到了黎然回來的衆人哭得更兇了,紛紛撲到他腳下,七嘴八舌地講述着剛才的情況。
黎然一邊安撫着衆人,一邊往後院查看情況。
後院的幾個堆放金條的倉庫均是大門洞開着,後院中間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具屍體——都是負責把守金庫的侍從們,血流了一地。
原本還哭哭啼啼的家仆們一時都噤了聲。
挨個檢查了各人的鼻息,發現侍衛中竟還有一個一息尚存。黎然叫了一個家仆,兩個人輕手輕腳地把人搬到了卧房內休息,家仆急忙地找來了大夫。
又一一清點金庫,他們搬走了整整一個庫房的金條,但其他庫房的都沒動,大概是因為人少,帶不走其他的許多。
這麽一忙下來,便已經入夜了。在等待着唯一那名活着的侍從清醒過來時,家仆又跟黎然補充了這飛來橫禍的許多細節。
“殘疾私生子弟弟?”黎然一臉驚愕,“這個人是誰?我怎麽不知道。”
“唉喲,”年邁的家仆皺起臉,坦然道“你就別不承認了,他自己都承認了——那私生子的事難道是大人的錯?您不必這樣這遮遮掩掩的,誰家還沒點醜事了?”
“不是,你聽我解釋——”
“別說了”家仆打斷道,“老城主宅心仁厚,就算是出了這事,大家也不會敬他少一分的——”
“不是,孫叔你聽我說——”
“唉,你父親年輕時候吧,和你是一樣的一表人才,俊朗不凡啊!城裏好些姑娘都悄悄給他送來親手做的手帕。我看你這弟弟多半是你父親和一個名字叫和月的姑娘的孩子,兩人眉眼多像啊,水靈得喲........也不知什麽時候兩個人暗通款曲.......你要體諒你父親,你娘親死得早,他不免糊塗。”
黎然:“.......”
旁邊的小厮過來問黎然在哪裏用膳。
他思慮了片刻,指了指蕭冥的卧房,問道,“給他送了麽?”
小厮點點頭,“按您的吩咐,不管他吃不吃,一日三餐都未落下。”
黎然點點頭,道“好,那把我的晚膳也送到那去。”
小厮答應了一聲,離開了。
身後的孫叔幽幽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十分欣慰,道“你是個好孩子.......怎麽說也是你弟弟,一家人,總歸是要和解的。”
黎然:“.........”
燈火初上,蕭冥的卧房內久違地點上了幾盞油燈,桌上的飯菜還冒着熱氣。
房門響了兩聲,黎然從房外走了進來。
船上的人影背對着擺着飯菜的木桌,聽到了有人進來的聲音,一動也不動。
“聽說你承認是我的弟弟?”黎然立在飯桌前,也不再進一步,對着那人的背影說話,語氣十分溫柔,使人能想到說話人那張含着笑的臉。
蕭冥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和回應,好像睡着了。
“今天廚娘給我們準備了她自己釀的桂花酒,我想你興許會想嘗嘗。”
床上的人身形一動,但那一點動靜在黑暗籠罩的床榻上,并不能很清晰地被捕捉到。
黎然也不逼他,徑自坐到了桌前,拿起酒壺,在手中晃蕩了幾下。
一股清甜香醇的氣味立刻在房間內發散開來,好像身處于八月桂花的樹蔭下,那種甜将人輕盈地環繞着,好似被隔絕在這世間。
床上的人翻過身,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看了過來,鎖定在了黎然手中的酒壺上。
黎然把酒倒入了白瓷的酒杯中,自己先仰頭喝了一杯。
蕭冥看了看他,又看看酒,最終還是從床上挪了下來,坐到了桌前。
黎然眼角的笑意就快要溢出來。
幾天前,廚房把他和蕭冥的晚膳送錯了,等廚房把兩個人的晚膳再換回來的時候,換回來的時候,其他的東西都沒動,丫鬟也沒注意,倒是黎然自己察覺到,壺裏的桂花酒已經被人喝光了。
黎然給蕭冥倒上了一杯酒,借着火光看着對方那張十分好看的臉,已經記不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的他是什麽樣了。
“今天的事,真要謝謝閣下了。”黎然誠懇地道謝道。
蕭冥擡眼看着他,不甚在意回答道,“無事。”自己仰頭喝了一杯酒,皺了皺鼻子,露出了一個滿足的表情。
黎然看見了他的小動作,又給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以為你不會說話。”
蕭冥拿酒杯的手一抖,定了心神,又仰頭喝了一杯,道:“只是不想說罷了。”
黎然看着他的眼睛,好奇道,“為何不想說?”
“說話,總是要有人可說才好。”他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那些下酒菜,黎然遞過去一雙筷子,他卻搖了搖頭。
“你的親人呢?”
蕭冥認真地思慮了片刻,回答道,“我沒有親人。”
黎然回想着那些有關他是被家人抛棄的留言,恐怕提及使他傷心,便沒再多問。
兩人便這麽靜靜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城主大人”蕭冥突然開口道,“我能不能在你這裏多留一段時間?”他那雙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黎然的眼睛,不卑不亢,說話的神色帶着些少年氣,單純且自然,他解釋道“我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
黎然心中微動,不知道是憐憫還是別的什麽。他心下不是沒有疑問的,據那些家仆說了,面前這個看起來還小他幾歲的青年輕輕松松地便制服了對方,還吓走了賀戾。又這樣好身手的青年卻莫名地出現在此處,實在是令人奇怪。
但他莫名的感到,或許,他難以在這樣的的目光下說出半句拒絕的話。
黎然點了點頭,道“我也早有這樣的想法,即使你一直如前些日子那樣躺着,亦是要一直留着你的。”
蕭冥誠懇地道了謝,道“若是城主大人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所為。”
黎然道,“今日已是十分感激了。”
兩人說話間,小厮又過來傳話,說唯一活着的那名侍衛醒了。
黎然幾顆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跟蕭冥告辭,來到了醒來的侍衛床前。
那幾個看守金庫的侍衛都是黎然的心腹,幾乎都是和他一同長大的。
唯一活着的這個,小時候還和他一起掏過馬蜂窩。
在黎然進去之前,大夫在卧房外便告訴他,僅剩的這個人,亦是撐不過今日了。
對方失血太多,現在還吊着一口氣,全憑了一口氣。
他家裏只有一個懷孕七月的老婆,家仆不敢貿然去通知,怕驚了胎氣。
黎然輕聲地走到那人的床前,似是怕驚動他。
床上的人臉上都纏滿了紗布,只露出了小半張臉和左眼,看到黎然的臉,便擡起了手,艱難地動了動,示意他靠近了一些。
後者湊了過去,坐到了床邊。
對方費勁地說着話,黎然小心翼翼地貼着他的頭聽着他斷斷續續的話。
“大人.......”他開口道,“看守金庫不利.......實在是、實在是我的過錯——我沒能、沒能.......”磕磕絆絆,都是在講着自己的後悔和沒早發現時态不對的愚蠢,來來去去的自責着。
黎然聽着這些話,又想到了方才大夫的話,內心如同針刺,卻只能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安撫着,口中一直說着,你已經做到最好了。
“楊大.....”他提到了另一個已經死去的侍衛,眼神裏忽然多了一絲動搖,“竟是楊大把那些人帶來的.......他和那些強盜約定了分贓......那時我躺在地上,聽得他和賀戾的對話——賀戾不願分他兩成......便把也他殺了——咳咳咳咳咳!”他說着,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嘴角流出了鮮紅的血液。
黎然着急地叫着大夫,床上那人費勁地擺了擺手,“我知道.......我已經不行了”他含糊地說着,左眼忽然刷地流下了一行滾燙的熱淚,滴到了黎然的手背上。
“我只是放不下我老婆,和我那還沒出世的孩子——”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你是知道的——我從小便是個孤兒......我實在不甘心啊.......我的孩子怎麽能沒有爹爹?咳咳咳咳咳咳!我不甘心——”他忽然像是着了魔一般,從床上坐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眼淚不斷地往下掉着,聲音激動地拔高着。
“黎然,你說我這一生怎會如此不值?我只想和我老婆孩子平平安安地活在一起啊——就這麽簡單而已呀,千千萬萬人都能做到的——為什麽我非得死呢?”
那語調又陡然低了下來,變成了絮絮叨叨的嘟囔,“這不是我的錯吧.....為什麽我就得死呢.....為什麽....”那聲音逐漸變小,直到完全消失。
黎然眼睛通紅着,看着面前的人漸漸失去生命跡象,卻對眼前的現狀無能為力。
大夫在一旁立着,最後一次檢查了對方的氣息,搖了搖頭,說了句,“大人請節哀。”
黎然閉上了眼睛,捏了捏自己的眉間,一言不發地出了卧房門,跟等在門口的侍從叮囑道,“明日去他們四人家中,你備好馬。”
說完,便往自己的卧房走,每一腳都像踏在棉花上。
門廊的燈光很暗,蕭冥的身影便被隐沒在了陰影裏,黎然并未看到他。
“大人”他在黑暗中叫了他一聲。
黎然轉過身看向他,臉上的表情帶着很深的疲倦。
“即使是神,也負不起生與死的重擔。”
蕭冥的聲音很隐忍,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