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崩地裂
“小孩兒,你過來”蕭冥站在門廊上,手裏擎着一只風筝,一邊招呼着在花園裏的撲蝴蝶的小男孩,“放風筝,去不去?”
小男孩停住腳步,看看他手裏的燕子風筝,兩眼放光,便邁着兩條還走得不太穩當的小短腿朝他跑去,一不小心,腳底便滑了一跤。
“啊——”小孩兒愣了一下,仍保持着匍匐的姿勢,擡頭望了一眼蕭冥,又趕緊起身,外袍的下擺沾了一層泥,卻毫無知覺地撲到了蕭冥的腿上,緊抓住他的衣擺,手極力往上伸着,似是要夠他手裏的風筝。
但那小孩兒才剛到蕭冥大腿,自然是夠不到的。
一個女聲插了進來,向那小孩兒柔聲道,“恍黎,不要把髒衣服蹭到蕭公子身上。”門廊那邊走來一個身着淺藍色的女人。
蕭冥笑道 ,“無事,我想帶他去放風筝,夫人可想一同前往?”那人正是幾年前黎然帶回的他人懷孕的遺孀,名義上已是他的妻子。
夫人笑着搖了搖頭,道“我便不去了,外面怪冷的——恍黎,可不許再賴着蕭公子買糖人了。”
蕭冥點點頭,“那我就帶他出去了。”說着,便彎下腰一把抱起了恍黎,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三年前一舉剿滅了褐衣黨,黎城衆人多年來的心病總算是藥到病除了。
當下黎城舉城狂歡,雜耍怪藝在街頭□□了一天一夜。黎然府上更是被城民送來的禮物給堵了個水洩不通。
之後,夫人順利地産下了一個男孩,感念黎然的救濟之恩,便給孩子取名為恍黎。
這三年來,蕭冥出了在家喂雞、逗小孩玩兒,便是随着黎然處理城內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物,生活悠然自得,最大的憂慮不過是黎然總不讓他喝太多桂花酒。
“小孩兒”蕭冥輕輕地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臉頰,“你母親不讓我給你買糖人——一會兒回家便要用晚膳了,你一點也吃不下,咱們不久露餡了麽?”蕭冥苦口婆心地勸說着拉着他的衣擺便在路邊的糖人攤子旁邁不動步的恍黎。
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那糖人便一動不動,別人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走吧。”蕭冥彎下腰,想像往日一樣,直接把他抱走,可還沒碰到他,便被一把甩開了。
咦,小孩兒學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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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冥又撲了過去,不信自己還抱不走一個小孩兒了。
兩人如老鷹抓小雞一樣,在糖人攤子邊上竄來竄去,險些打翻了老板裝糖漿的壺。
老板向蕭冥誠懇道,“蕭公子,恍黎小少爺這麽想吃,我做東送他一個吧。”說着,便朝恍黎招招手,輕車熟路“來,今天是要馬還是蘋果?”
蕭冥趕忙阻止到,“不行不行!他吃了這個,一定就吃不下飯,到時候不僅夫人要怪我,廚娘還會克扣我的桂花酒的!”
恍黎和老板卻完全沒理他,徑直選好了花樣開始畫了起來。
拿到手,是一個蝴蝶的花樣。恍黎是高興了,一旁的蕭冥抱着手,一臉的不滿。
恍黎滿臉盡是滿足的的神色,擡眼看了看他,察覺到了對方的不高興,便扯了扯蕭冥的衣擺,不太利索地向他道,“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吃這個!”
蕭冥轉過臉,“上次你便是這麽跟我說的——也不知道是小孩兒一貫忘性大,還是你故意不記得了。”
恍黎見他不高興,臉都皺到了一起,又扯扯他的衣擺,把手裏的糖蝴蝶湊了過來,讨好道,“哥哥,你先吃一口吧。”
蕭冥對這些個小孩子的玩意兒一向是沒什麽興趣的,可轉念一想,他要是吃掉一些糖人,恍黎便可少吃一些,便彎下腰,毫不猶豫地咬住了糖人。
那一層薄薄的糖發出了斷裂的清脆聲音,那只蝴蝶的大半身子便被蕭冥叼走了,還倉促地把糖全部嚼碎,一口氣吞了下去。
恍黎終于反應過來時,面前的糖人只剩下了一小片翅膀黏在那木棍上,他眨了眨眼經,似是不敢相信,下一刻便張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蕭冥一愣,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做糖人的老板苦口婆心道,“蕭公子,你若是想吃,我便也給你做一個嘛——何必和他搶呢?”
蕭冥:“........”
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蕭冥,你也是越發長進了,大街上就搶小孩糖吃。”
黎然從後面走了過來,臉上帶着揶揄的笑。
恍黎馬上撲到了黎然腿邊,哭得越發大聲了。
黎然彎腰抱起恍黎,給了老板一錠銀子,“再要一個蝴蝶吧。”
老板連忙推辭道,“怎麽能收大人的錢呢——況且這也太多了,不合适!”
黎然笑了笑,指了指蕭冥,“無事,那你再給他做一個吧,這麽大人了,搶小孩兒糖吃也不合适。”
老板也不再推辭,笑容滿面得答應了一聲,低頭忙活了起來。
蕭冥:“.......”好像他真的想吃似的。
“大人——”正要出聲抗議,一個蘋果形狀的糖人便遞到了嘴邊,蕭冥也沒多想,接了過去,埋頭吃着,便不說話了。
咦,好像是挺甜的?
當天的晚膳,恍黎只喝下了一碗湯,為他一個人做的菜品他一口也沒吃,夫人對這個小孩兒感到十分不快,廚娘對放任恍黎吃糖人而不吃她的菜的黎然、蕭冥十分不快,于是,他們也沒喝上一口桂花酒。
蕭冥有時忍不住會覺得,這樣的日子,若是一直過下去,似乎也不錯,但有時又不免擔心起幾十年之後,這些故人卻要紛紛老去逝世。
誰知,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他不用再煩惱這個問題。
夜裏,整個黎城都已沉睡。
一片漆黑中,蕭冥猛然睜開了眼睛,感到了一陣神力忽然自黎城上空傾下,他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四周便猛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震動,一個不留神,蕭冥猛地摔到了地上,房屋頂部的橫梁陡然塌下砸向了他——
與此同時,瓢潑大雨毫不留情地下了下來,天空轟然響起兩聲驚雷,聲勢如同直往人腦門劈下,四周均傳來了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由遠及近。
蕭冥雖及時以神力護體,可還是被砸到了腿,被壓在了重重木梁茅草下,動彈不得。他運足了神力,一把推開了身上壓着最重的一根橫梁,身上被那突如其來的暴雨給淋透了。耳邊出了暴雨落下的畫畫聲,還隐隐傳來了黎然焦急的大喊。
“蕭冥!蕭冥!”
他焦急的刨開自己面前的碎瓦片,撲騰着起身,大聲答道,“大人,我在。”
黎然只穿了中衣,全身都被淋得濕透了,就在他五步之處,慌張的神色在看到他平安無事後才稍許放松了下來。
蕭冥放眼望去,整個前亭都變為了一片廢墟,只有後院有幾間屋子還歪歪斜斜地算是立着。
兩人根本來不及說上幾句話,便撲向了最近的恍黎和夫人的卧室,一層層地刨開碎瓦片,屋頂,茅草,橫梁,一刻也不敢停下手中的工作,似乎停下一刻,便有一個生命從手下溜走。額上不斷冒出的汗早已和冰冷的暴雨融在了一起,恐懼和冰冷讓蕭冥止不住地發着抖,但他還是不斷地運起神力,抱起一根根沉重的橫梁拖到一邊。黎然臉上亦是從未有過的沉重和恐懼,兩人似是陷入了某種絕境,心下如有火燒。
所幸,恍黎和夫人沒被房梁壓住,兩人躲在塌下來角落的安全區。
幾人又一刻不停得去挖其他人,夫人幫着他們清理碎瓦片,恍黎便扯着嗓子叫人。
一直忙到天蒙蒙亮,府上所有人才挨個被挖了出來。
看門的李四和兩個丫鬟已經沒有氣息了,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傷。
雨還未停下來,衆人移去了後院的廚房避雨。
黎然沒有跟他們去,徑直出了門,蕭冥也跟了上去。
兩個人出了門,所見之處無不是一片廢墟和在一旁哭號不止的城民們。
二人心下焦灼着,登上了一處高地,那裏可以窺見黎城的全貌。
縱使蕭冥活過一千多年,那日眼前的景象仍是歷歷在目。
昔日鱗次栉比的房屋盡數毀于一旦,零零星星只有幾座房屋歪歪斜斜的還撐着,城南原本将石橋打掉該做廟宇的那處也是一片廢墟,廟宇屋頂上方那黃色的幡旗被暴雨淋得萎縮,匍匐在那片廢墟上方。
視野之中,焦急的不停挖着廢墟的人,站在廢墟上嚎啕大哭的人,面對着挖出的屍體痛不欲生的人,他們的聲音、神情,分明被暴雨蓋住了,卻像是直接傳入了人心裏,似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勒緊了人的心髒。
蕭冥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了。
他沖下了那處高地,直接奔向最近的房屋廢墟。
他可是神啊,總是能做些什麽的吧。
對,他抱得動橫梁,如果他快一些的話,說不定.......說不定.......
他一次次地搬起那一根根比他都重上太多的橫梁,挖開一處,又趕緊奔向下一處。
如果快一些的話,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可以救出來——
如果——
可是他不能。
好多人找到的時候,都已沒了氣息。
到了晌午,他已經脫力地摔在了廢墟上,一點也動不了了,一如多年前,他躺在那石橋下,不知自己的歸屬。
黎然亦是脫了力,勉強彎下腰,扶起蕭冥,靠在自己肩頭,靜靜地坐在雨中,避無可避。
蕭冥眼睛通紅着,眼淚都混着暴雨而下。
蕭冥的聲音帶着不甘和愧疚,恨恨道,“大人.....我很快就休息好了——城裏,城裏還有好多挖不開的廢墟——我馬上就能起來了——”
黎然伸手攬住了他,下巴抵在他的頭上,聲音裏盡是疲倦,“嗯,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
蕭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十分不平,“為什麽——我剛才看見有一個小女孩壓在下面了,可是我搬不動那些東西啊.....我真的使了十分的力了......真的.....剛剛我還挖到了那個做糖人的老板.......他怎麽都沒氣了........以後、以後恍黎找誰買糖人去啊——”
黎然一雙眼睛也是通紅,默默地看着遠方。
各處傳來的哭聲和不停歇的雨聲交織在了一起,傳入人耳中,變成了後來那些幸存的人記憶中最不堪回想的東西。
雨接連下了三日,還未有要停的趨勢。
經過那場浩劫,黎城的人少了一半。
黎然把或者的侍衛軍聚集起來分配下去暫時給各家在高處搭建起了臨時的住所,先有個能夠遮風擋雨之處,又派人逐一清點各家各戶的的傷亡情況,在城中集中的搭建了醫館,集中醫治傷者,又在城北四周無人的空地中圈了一塊,暫時停放屍體。一直不斷的暴雨讓屍體腐爛的很快。
一連三天,黎然就沒閉過眼。
蕭冥看着這如注的雨水,內心感到十分奇怪。
又過了三天,雨仍是未停,事态變得更加嚴重了。
黎然緊皺的眉頭再也沒舒展過。
田裏早已被暴雨淹了,生長中的糧食谷物土豆蔬菜,都被泡壞了,這連着幾天下來,各家各戶的儲糧也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數萬百姓很快便會面臨饑餓的困境。
黎然和蕭冥呆了幾個侍衛軍去了城北的糧倉,那是年年積累下來預防災年的糧食。
可是糧倉在地震時也垮了,所有的谷物都漂浮及膝的水中,已經發臭了。
黎然看了一眼,一言不發,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水裏,領着幾人又回去了,一路上,均是默默無言。
黎然派了一小隊侍衛軍帶着他的信物出城,讓他們到最近的城邦求助,又派了一小隊出城往山上去找可吃的野物或者跑上山了的家禽和豬牛羊等,最後的大批侍衛軍,要他們挨着将每家每戶的糧食都上繳記錄,之後的每天每家每戶再定量地領糧食,直到這段艱難的時間過去,再挨個還上糧食。
“大人一定要這麽做?”他的侍從問道,“城內一些大戶自有自己的糧倉,可就算這雨停下,再等谷物重新長起,還要很長的時間,為保家族的安康,他們定然不願将自己的糧食浪費在其他不相幹的人身上。”
話是這麽說,可眼下卻別無他法。
黎然堅持道,“若是他們不願意,我便去跟他們理論,任何不願意,都可以直接沖我來。”
侍從不再堅持。
城裏已經有許多吃不上飯,出城上山挖野菜的城民了。
府內因為後院的廚房糧倉沒塌,保留了許多糧食和肉類,黎然讓廚娘清點了數量便第一個記了下來。
過了兩日,城中各家各戶均交上了自己的餘糧,由侍衛軍每日在城中按照之前的幸存人數記錄派發,去到山中的侍衛軍抓回了幾只逃上山的豬,還找到了不少野果子。自此,每日都會有一隊人馬在山上找吃的。
這時候又傳來了噩耗,派出城去往他城救援的小隊人馬在山間遭遇了山體滑坡,只有兩個人幸而得返,回來報知,出山的裏被滾石完全堵塞了,根本無法同行,若是想翻山而出,那邊卻是一處斷崖。
雨還未停,即使有侍衛軍每天在山上搜尋野果野物,可那些東西都不能補上每一天的巨大消耗,若是沒有外部救援,沒過多久,他們便會耗盡糧食。
蕭冥奇怪道,“黎城從前有過地震嗎?有連着下過這麽久的暴雨嗎?”
黎然搖頭,“我查看過黎城一直以來的事件記錄,還從未有過地震,也未有過超過三天不停的暴雨。真是....十分奇怪。”
蕭冥站在屋檐下,滿臉都是不解,擡頭望望天,道,“大人,我可能得出去一趟。”
黎然自多年前剿滅褐衣黨便已知道蕭冥并不屬于人世,聽他說這話也并不感到奇怪,“你是要去尋這天災的原因?”
蕭冥點頭,“是。”
黎然有些擔心,但念及他自己作為一個凡人,想來也幫不上什麽忙,便只幽幽嘆了口氣,道,“注意安全,早些回來。若是遇到一些無能為力之事,你千萬勿要勉強。”
蕭冥點點頭,看着黎然眉間的褶皺,道“大人,我很快就回來。”他撲到了黎然懷中抱了他一下,一字一句,鄭重地囑咐道,“大人一定要等我,我很快便能回來。”
蕭冥不知道為什麽要說等他,但黎城如今面臨的這種岌岌可危的情形讓他沒來由地心底發慌,總得叮囑一些什麽,好像才能安心。
後來的一切證明,他心底那種不好的感覺是對的。
這竟是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