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到美國

萊斯特醒的很早,微藍的天光從窗戶裏透進來,斑駁地落在床上,卡爾睡的很沉,臉頰在淩亂的頭發下鼓起一團——看上去有些不和年紀的可愛,年輕人忍不住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這樣的感覺真是不錯,

“早安,霍克利先生。”萊斯特湊上前在卡爾額頭上吻了一下,便盡量以不會驚醒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掙脫開他懷抱爬下床去。

“早安,萊斯特。你起得可真早,我還沒準備好早餐呢,先生。”瑪麗正拿着一根雞毛撣子掃除裝飾上的灰塵,她假模假樣地抱怨了一下,然後趕緊拿來了一條羊絨毯子給萊斯特披上。

年輕人微笑着在椅子上坐下,小圓桌上鋪着幹淨整潔的蘋果綠蕾絲桌布,桌子上擺着一個細長優雅的花瓶,萊斯特伸手摸了摸瓶中嬌豔欲滴的花朵,神情驚嘆地問道:“阿古妮絲之花?這是非常稀罕的品種,我在書裏看到過它——長得可真美。”

一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年輕女人端着托盤走過來,小心地放下茶杯和一個白色三層銀質小臺架,然後小聲解釋道:“是羅士強船長更早一些時候派人送來的,他說這是船上溫室裏培養出來的雪片蓮——恰好正是花季,聽說在英國非常少見,所以希望您能夠喜歡。”

“象征新生的花,我恐怕需要親自道謝才能表達我的感激。”萊斯特笑了笑,“你看上去适應得不錯,羅莎莉。”

年輕女人局促地垂下手,挽了挽掉在耳邊的頭發:“是、是的,瑪麗小姐幫了我很多。這身衣服也是她借給我的。”

“別緊張,好姑娘,我沒有別的意思。”萊斯特喝了一口茶,然後在盤子裏挑了一塊看起來松軟甜蜜的曲奇塞進嘴裏,細細地咀嚼完才緩慢開口,“這是好事。你還願意回來找我們,這證明施特勞斯夫婦眼光卓絕。”

羅莎莉羞澀地笑了笑:“沒有我,您和霍克利先生也能處理得很好。維克特少爺——我是說小施特勞斯先生,他是個和善人,孝順有加,他會非常感激你們的。”

萊斯特聳了聳肩,他有點不太想談這個話題。

老實說他還沒決定好那把金鑰匙的去處——是自己留着還是交還給施特勞斯家族,他從沒覺得自己是個聖人,但施特勞斯夫婦待他不錯,百分之二點五的股份聽上去挺少,但對于梅西百貨這個業界巨頭而言,未必不能起到關鍵作用。

萊斯特可不相信這位早早接手了家族産業的小施特勞斯先生是個善類,二十世紀的資本家,那可是美國社會真正的掌權者,能指望他們偶爾做做慈善就算不錯了,誰敢奢求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冷血獨裁者永遠披着那件僞善的外衣?

瑪麗在這方面一向貼心得體,她很快走了過來,輕聲說:“布萊克先生和傑西卡夫人來了。”

萊斯特放下茶杯,瓷器間細微的碰撞聲清脆悅耳,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請他們進來。假如可以的話,請再幫我準備一些吃的。謝謝你,瑪麗。”

……

阿什的臉色十分憔悴,他始終垂着眼睛——一點兒也不敢看萊斯特——濃密的睫毛下覆蓋着深深的陰影,像兩團濃得化不開的黑墨水,他看上去一晚沒睡。

傑西卡一語不發地吃着早飯,她一個人幾乎解決了桌面上大部分的事物,而且絲毫沒有停嘴的打算——說真的,這時候她找不出除了吃飯以外還能幹什麽事兒了,瞧瞧這兩個人,表情凝重得就像一句話能決定這一任美國總統是誰一樣。

“……你想說什麽,阿什?”萊斯特揉了揉眉心,語氣溫和地問道,他的臉上透着一些疲憊,并非是身體方面,更像是從靈魂裏蔓延出來。

金棕色頭發的年輕人渾身抖了一抖,隔了好一會兒——傑西卡差點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打算說話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幹澀:“……萊斯特,我必須、必須來跟你說抱歉。我差點害死了霍克利先生……他說的對,我是個蠢貨,totally.”

萊斯特的口氣依然溫和平靜,甚至帶着一種勸解的意思:“你不應該同我說這些,我沒有任何立場代替卡爾收下這句道歉。假使傑西卡已經解釋過一切,那麽阿什你就該明白,我也是這場事件裏需要向他道歉的蠢貨之一。”

阿什的表情看上去簡直稱得上惶恐,他甚至失态地站了起來——險些打翻桌上的茶杯,傑西卡手忙腳亂地扶着茶杯提醒他小心,生怕這些難洗的茶漬沾到她嶄新的裙子上,但年輕人顯然已經聽不見了,他黯淡的藍色眼睛緊緊地盯着萊斯特,語氣近乎是哀求了:“求你,萊斯特,別這麽說,求你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瑞恩他死了,他不在名單上,我本想救他——我也差一點兒就成功了……”

阿什捂住臉哽咽着說不出話來,他想到了最後漂浮在冰水上的場景,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所遇到過的最為漫長最為痛苦的一段時間,身心皆在黑暗,連心中的希望也毫無光亮——他所信仰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不曾因為他與人為善而施以援手,反倒将一切苦難加諸他身。

他想了一整個晚上。

倘或萊斯特沒有來,他們是不是甚至撐不到卡帕西亞號的救援。

又或者如果他能用更強硬的姿态逼迫瑞恩和他們一起,那最後他會不會得救——或者他們三人因為争搶一塊浮木而一道葬身于冰海。

那碧水深處如此寒冷,以至于他只是想象,便感覺連靈魂都會被凝結成冰雪,永遠禁锢于漆黑的海底。

他很害怕,然而這害怕中卻又隐藏着一些使他羞愧和罪惡的僥幸。

萊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瑞恩的死并不是你的錯——哪怕你真的把他當成朋友,你救不了所有人——別想搶上帝的活兒,蠢孩子,他可就剩這麽點消遣了。”

傑西卡傻乎乎地笑起來,阿什卻依然愁眉不展,萊斯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夥計,你應當好好想想了。沒人能看顧你一輩子,傑西卡不行,我也不行——很快就要到達紐約了,你想做些什麽呢?”

“……I don’t know.”阿什茫然地眨着眼睛,用力地拽着萊斯特的衣角,“你不和我一起嗎?”

“我有自己的生活,親愛的。”萊斯特寬容地看着他,眼神裏帶着一些嘆息,阿什敏銳地感覺到了一些不對,但他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麽感覺,最後他被萊斯特哄走了——他需要一個飽足的睡眠,他看上去整個人都像一條從水裏撈出來的魚——張着嘴,氣都喘不過來。

傑西卡倚在門邊上,看着那年輕人像踩着一團棉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撇着嘴嘲諷道:“你真殘忍,羅蘭先生。殺人不見血,他被你吓壞了。”

萊斯特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撫弄着瓶子裏的雪片蓮:“不然怎麽辦?如果有的選,我不會挑這樣的人做我的朋友——阿什沒哪裏不好,天真、熱情、善良,符合一切至交好友的标準,可我需要的——遠遠不是這些。”

“You are gonna kill him.”傑西卡彎下腰,湊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萊斯特漠然地微笑道:“我并非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女士。”

……

卡帕西亞號在三天後抵達紐約,很多人在雙腳踏上土地的那一刻便大聲哭泣起來,大量的報社記者守候在碼頭,但這聲勢浩大的場面使他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老實說,這種悲傷的情緒簡直就像是一種強效傳染病,讓圍觀者既震撼又體諒。

卡爾和露絲從擁擠的人群裏穿過,布克特夫人步調從容地跟在他們旁邊——右手挽着卡爾的手臂,顯得關系親密——她在第二天早上就找了過來,聲稱難以忍受二等艙的糟糕環境,出于一些原因,卡爾把她安排在了身邊。

萊斯特和傑克跟在他們身後,興致勃勃地說着些什麽。

一個紐約時報的記者試圖采訪他們。但霍克利先生顯然沒這興趣——天知道他強忍着不能甩開露絲·布克特花了多大的勁兒,尤其是那位記者問出“這場海難會影響到二位的婚期嗎”這個蠢到家的問題時。

“……三百多人罹難于這場變故,我恐怕短期內沒這心情,先生。”卡爾幹巴巴地擠出一句話,從胳膊上捋下布克特夫人的手,毫不留情地轉身就走,甚至沒願意給忙不疊舉起相機拍照的記者一張冷硬的正臉。

露絲聳了聳肩膀,她的臉色也不太好,但好歹沒這麽直白,甚至還體貼地為卡爾找了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您知道的,經此一事,白星公司的股價必然猛跌,您不能指望他的心情好到哪兒去了,我敢說整個白星公司的股東們大概都不會願意給別人好臉色了。”

布克特夫人則擺出一個優雅的微笑——配上她那些昂貴的首飾和考究的衣着,當真稱得上最合格的上流社會貴婦:“婚禮會如期進行。”

她柔聲說道,唇角笑容甜蜜得能上紐約時報的頭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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