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葉先生,葉太太。”她的聲音溫和有禮,臉上始終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與我初識。
我胸口如遭重擊,臉上也必然變色,層層面具于霎間碎裂,滾落一地。而她,一軒眉,一顧盼,依舊風清雲淡的樣子,當真是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了麽?
猶記當初,柳絲初長,桃花微綻,迎着芬芳和風,我問她:“雲秀,清秀的秀?”
“不,是山旁加個由字。”兩個瞳仁黑水晶般清瑩剔透。
那一刻,我記住了這個步飄輕雲,目澄秋水的少女。
三年前,我剛回到上海,修桓為我接風洗塵,晚飯後自少不得過足戲瘾,那時正是水月仙當紅的時候,蘭心戲院門口的花牌赫赫地寫着“越劇皇後”,與玉照交相輝映。戲散後,一同去後臺望水月仙。
我随修桓走進去時,水月仙已卸了妝,換上一件蜜合色的襯絨旗袍,襟擺上繡着粉白相間的牡丹花,金絲滾邊,華美中透着輕豔。她正坐在椅上喃喃數落着什麽,彎彎的秀眉上微微上挑,一對寶石耳墜子随着她戟指的手指有韻律地顫動。
她面前立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默默低頭垂淚,并無一言分辯。
情狀稍覺尴尬,修桓呵呵笑說:“月仙,戲散場了,你怎麽還在這兒唱拷紅。”水月仙看到我們,綻開笑顏,哎呀一聲,“是林先生呀,今兒怎麽有空大駕光臨,這位先生是——”她打量我兩眼,口角含笑,“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微笑晗首,“可惜在下沒有眼福早一點認識水老板。”
“你不認得他嗎?”修桓神情誇張,“這位可是鼎鼎大名洋場才子,隆盛錢莊的二少東。”
水月仙連說失敬,“阿岫,愣着幹什麽,還不給客人倒茶。”那挨罵少女如獲大赦,飛快地去倒了兩杯茶來,送到我和修桓面前。
當她端茶走近時,我才看清楚,這少女如此瘦弱,手腕細得像蘆柴棒,雖然她極力忍耐着,眼角淚珠仍緩緩滾落,我不由得測然生憫,遞過一條手絹,低聲勸她:“擦擦眼淚,別哭了。”
她猛地擡頭,一雙清亮眸子電般瞥過,帶着驚悸與羞澀,又慌忙垂下眼簾,水月仙笑斥道:“還不快說謝謝。”她應聲說了句謝謝。我故意問:“謝我什麽?”她臉上又是一紅。這樣喜歡臉紅的女孩子,我忍不住好笑,“手絹還沒拿呢!”說着塞進她的手裏。
這一塞,誤了兩人,而我與她皆在懵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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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時候,修桓打趣我,“這般憐香惜玉,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不怕我告訴思瑤。”
我笑,“就怕你不告訴她。”
“少臭美了!你離開這一年多,追她的人可以從這裏排到外灘。”他拍拍我肩頭,“你小子加把勁兒吧,別讓人家捷足先登了。”
“求之不得!還不是因為她爸爸生意越做越大,只有想做驸馬爸的人才受得了她那個公主脾氣。”
“好好,葉萍舟!”修桓沖我直咬牙,“我記住你今天的話了,将來可別打自己的嘴巴。”
我哈哈大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又有誰值得我為她放棄逍遙快活的日子呢?他們都把我和思瑤看成一對兒,這點倒不必擔心,因為思瑤太耀眼了,既是紡織大王的獨生女兒,又生就一副颠倒衆生的容貌,她大小姐目下無塵,又哪裏會将我這個浪蕩子瞧在眼裏。
老同學重聚,一陣寒喧,一陣調侃,忽然剎車聲響,大家都靜了下來,忙有人奔出去代開車門,其實哪裏用到他呢?思瑤緩緩走了進來,她還是喜歡最後一個到,喜歡所有人都等着她,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只因為她姓陳,她是陳思瑤。
我默默地望着她,不過一年沒見,這小妮子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鵝黃色洋裝,微蜷着頭發,束着同色的絲帶,嬌嫩仿佛要滴出水來,說不動心是騙人的。
她斜眼睨着我笑說:“你還肯回來呀,我還當你被洋鬼子女人纏住了呢?”
我信口胡說,“你不知道麽,我臨走的時候,特地上終南山求了一道驅鬼符,這才全身而退。”
她嘻嘻一笑,随即又瞪起着眼睛,“你在那邊,怎麽也不給我們寫信。”
我笑容滿面,“饒天邊買不倒天樣紙,怎麽寫呀?”
她啐了一口,“盡撿好聽的說,你有五分鐘想起我們,就算有良心了,早把老朋友丢到爪窪國去了吧。”
我不回答,數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她好奇問:“你幹什麽?”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長籲短嘆,“咱們一共是一年零三個月又六天沒見,你算算那該是多少個秋呀?我的指頭不夠用。”
她笑罵:“你這個人鬼話連篇,沒半句正經。”
她這樣撒嬌的樣子甚是迷人,可惜過不了多少好日子,天使就變成魔鬼。
我和她又大吵了一架,原因已經記不清了。平素我是肯讓女孩子的,但思瑤被寵壞了,向來得寸進尺,歇斯底裏起來不給人留半分餘地,其實她吵架并不高明,全靠氣勢壓人,論強辭奪理如何是我的對手。氣極了,只知一味亂罵砸東西,我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砸吧,砸吧,反正便是你們陳家有的是錢,可以全部再換新的。”刷地一聲,一只茶杯就向我飛了過來,我雖然手腳麻利避過了,倒底被茶水濺了一身。
我扭頭便走,徑直到來到露華那兒。
我和露華認識很久了,久得我幾乎忽略了她的美麗,她的美與思瑤完全不同,如月光般溫溫柔柔地包裹着你,卻使你不自禁地沉溺在她那妩媚的風情中,她不是個多話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或是我一個人滔滔不絕,或是兩個人默然相對,任憑琥珀色的酒液中晃動着彼此的思緒。
她是屬于夜的,百樂門舞廳當然是屬于夜的。
大理石旋轉樓梯通向舞廳,舞池的地板全由玻璃制成,綴着腳燈。美國爵士樂,印度手鼓,還有歌唱着欲望與歡樂的金發女子,演盡大都會的繁華,交織成上海又一個不眠的夜。
修桓找到這裏時,天已經很晚了,我喝得大醉,修桓用力拉我,“一見面就吵,你就不會讓着她點兒嗎?真是一對活寶貝。快去,說句好話就沒事了。”
我大笑,“她又鬧你了是不是?那麽多裙下不貳之臣,等着哄她大小姐回嗔作喜,偏偏找我幹什麽麽?本少爺沒空。”
“嘿,你小子吃醋了?”修桓大樂。
“是啊,千年沉醋,酸死我了。”我緊攬着露華的柔軟的腰肢,露華微笑着給我倒酒。
“看你醉成這樣子,今晚上的戲肯定也看不成了。”修桓皺眉,“快把票拿出來,我好送人,人家央了我好幾回呢。”
“票是水月仙親手送的,你猜我舍不舍得給?”我搖搖晃晃站起,吻了吻露華的面頰,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明晚再來。”
“我等你。”軟軟的聲音比酒醉人。
修桓扶着我向外走,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數落我荒唐,我忍不住,大聲喊:“我家裏有一個大哥還不夠,什麽時候多了你這個二哥,快滾一邊去。”修桓鐵青着臉,差點兒把我扔下樓梯。
結果這晚的戲我還是沒看成,修桓看我随時有倒下去的可能,就和徐班主兩個把我扶到後面的休息室,我渾渾噩噩地任他們擺布,那張票也不知便宜了他哪一個表妹。
朦胧中,被一陣吵雜聲驚醒,這間休息室挨着化妝間,這時我酒已醒了大半,知道是她們演完戲回來卸妝,正要出去招呼,忽聽有人問道:“仙姐,今晚怎麽沒見葉先生來?”
“人家貴人事忙呗!”水月仙不在意的說:“阿岫,發什麽呆,快把煙袋給我拿來。”我聽到她們談起我,一時倒不好出去了。
“是貴人事忙。”一人笑着插口,“我前天在百樂門看見葉萍舟和一個女人忙着跳舞。”聽聲音好像是那個叫梅琴琴的二肩花旦。“嘿嘿,抱得那個緊啊!”
“是不是水蛇腰,眼晴長得有幾分像電影明星胡蝶。”水煙吞吐聲中,水月仙笑說:“我早知道了,那些公子哥兒哪個不是這樣的。”
“也是。只要張局長天天來報到,管他姓葉的怎樣呢?”梅琴琴笑着說:“仙姐,好像他今天約了你,你怎麽還不走呀?”
“我可不希罕他來。” 水月仙冷笑:“抽完煙再去,讓他多等一會兒。“
“不過這個葉萍舟文質彬彬,倒不讨厭。不像那個什麽胡經理,肥精精的一身肉,豬八戒似的,惡心死人了,還請人家吃飯,一看到他我都要吐出來了。”
這話我愛聽,細辨聲音,是那個扮小生的翎風。衆人大笑聲中,水月仙低聲取笑:“你看上姓葉的,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翎鳳啐了她一口,笑道:“這話不該你說,這不成了崔莺莺給紅娘做媒。”
“葉萍舟可真是個風流張生。他的花花事兒我可聽說不少。有個女的為他呀——卡”我心吊在嗓眼,這又是哪位大姐,我也沒得罪你呀!
“自殺了?”其餘幾位異口同聲問。
“絞了頭發,做姑子去了。”
冤枉,冤枉!何曾有這種事,我立時就要沖出去分辯,又怕臊了她們。
梅琴琴哼了一聲,“你可真會吊人胃口。不過這女人也太傻了些。”
那人嘻嘻地笑,“我吊你的胃口,可不如仙姐吊張局長的胃口。”
水月仙笑着罵了幾句,嘆了口氣道:“咱們唱的戲文不都是這麽講麽,癡心女子負心漢。戲如人生,就像翎鳳演的李甲,王魁,都是喜新厭舊的主兒。”
忽然聽到一個靜靜的聲音:“葉先生不是這種人。”我心中一跳,這是誰?
她們似乎也怔了,翎鳳問:“阿岫,剛才是你說話麽,你說什麽?”
水月仙冷哼道:“你跟他說過幾句話,就知道他是哪種人?難道送你一塊手絹,給你擦擦眼淚就是好人了。你當是定情信物啊!”震天價的高跟鞋聲響過,想是赴約去了。
“好妹子,別理她!”翎鳳冷哼了一聲:“就看不上她那個假惺惺的樣子,還說給我做媒呢,阿岫不過替姓葉的說句話,瞧她那個醋壇子都灑到黃浦江了。”
梅琴琴低聲笑着說:“我看那個葉萍舟對她也是淡淡的,不如你把他搶過來,看水月仙以後還能不能那麽張狂”
翎鳳打了她一個爆栗,“你呀,就是一肚子子壞水,唯恐天下不亂!”
沒過多久,修桓來找我,我一推門出來,頓時驚倒四方。她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見了鬼的樣子。翎鳳結結巴巴地問:“你是不是都聽見了?”
我打個呵欠,裝傻道:“我剛睡醒,漏聽了什麽?。”梅琴琴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肚裏暗笑,驀地碰上了一對清亮的眸子,略帶羞惱,嗔怨地望着我。沒來由有些慚愧,臉竟然紅了。
鑼鼓聲中,一年轉瞬而過,戲裏戲外又別是一番光景了。
不知從何時起,雲岫脫穎而出,甚至有報紙說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水月仙已經是開到荼蘼春事休了,我是頂見異思遷的一個人,那時去看戲,已經是專為雲岫去的了。她的戲确實出衆,唱功扮相的好處倒在其次,猶其那一雙眼睛,顧盼之間流光溢彩,臺上直能攝人魂魄。這一刻,哪裏是雲岫,那分明就是癡情化蝶的祝英臺,就是舍生盜草的白素貞。
捧角的漸漸多起來,她與水月仙不同,不大喜歡應酬,只是倒肯敷衍我。
她第一次上大戲,說起來是因為我的一句話,當時我對徐可夫說,阿岫絕對是一塊璞玉,只待良工而琢而為器,只是她紅得這麽快,卻是我始料未及的。老徐樂得嘴都合不攏,直誇我有慧眼。
慧眼麽?我望着眼前的雲岫,她并沒有刻意的妝飾,穿了一件白緞碎花旗袍,烏黑的長發随意編成兩條辮子。夕陽淡淡的光輝照在她的半邊臉上,黑密的睫毛忽閃着,偶而露出幾許迷茫落寞,已早非當初青衣奉茶,垂首試淚的少女了。她的手平放在那兒,纖細,修長,指甲也沒有染時下女孩那種鮮紅的豆蔻,白得幾乎透明,我只要向前一探,便可輕易的握住它。
我向來知道什麽時候适合做什麽事,為什麽這一霎間,竟然有些躊蹰?
上海的上流社會中,捧角是尋常事,大多是富商巨賈,達官顯貴閑極無聊的消遣,窮學生拍紅了手掌也毫無益處。當然其中也不乏真正愛戲的,可你若愛她的戲,又怎能對她的人無動于衷?
我和女孩子一起,從不吝惜花錢,而雲岫卻意無意地避免似的,吃飯時,她決不去高檔餐廳,逛街時,珠寶手飾櫃前,也不留連把玩。我曾執意要送她一件狐裘,她竟急得連說十幾遍不用。
就算不愛虛榮,又何至于這般的膠柱鼓瑟,不近人情。就連思瑤,我送她一些小玩意,她也是歡喜的。通常來說,女人不收你的東西,便是對你無心,可她又常常推了其他人的約會,一次次地和我從霞飛路走到善鐘路,再從善鐘路走到呂班路。
不是不困惑的,但也沒想刻意去改變什麽,一直就這樣若即若離的的交往。只是風言風語,不胫而走。那會兒思瑤一見我,就冷嘲熱諷個沒完,我索性給她來個默認。誰知晚上去給阿岫捧場,迎面遇見思瑤和大嫂,大嫂心無城府,笑說:“都說這出《碧玉簪》好看,思瑤還教我準備手絹揩眼淚呢。”
我故作詫異狀,“思瑤,你不是一向不喜歡聽戲麽”
“我是不喜歡聽戲,不過我喜歡看美人。”思瑤使勁搖着大嫂手臂,“紋姐,你說那個扮花旦的生得标致不标致?”我生怕她下一句是,做你弟婦好不好?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大嫂仔細打量臺上的雲岫兩眼,“是不錯,不過上着妝,又離得遠,瞧不大清楚。”
“那一會兒咱們到後臺去瞧。”說着得意朝我笑笑,示威的那一種。
看到‘歸寧’那一場,大嫂哭得比李秀英母女還厲害,一邊哭一邊為李秀英叫屈。思瑤則是一邊嗑瓜子,一邊笑:“我說這王玉林糊塗,成親之前不查清楚,成親後又怕戴綠帽子,虧得這小姐是大家閨秀,持身清白,若真是什麽不三不四的女人,進門後做出醜事,一家都跟着丢人。”
我捺不住低喝:“陳思瑤,你倒底想怎麽樣?”
“不怎麽樣?事無不可對人言。”她啧啧兩聲,“你這樣畏首畏尾,豈不辜負了人家姑娘對你的情意。”
“聽這話,你是要幫忙了。”我皮笑肉不笑。
“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她鼻音一哼,“傾國紅伶,驚才絕豔,上海灘多的是達官顯要,哪一顆捧角的心不是火辣辣的,往日見你葉公子風流倜傥,今日一比,也只落得‘平常’二字罷了。”
“是啊,哪裏比得上你陳大小姐魅力無遠弗界。”我挑挑眉,不無譏諷,“看在一場相識,傳授兩招如何?”
她臉色驟變,跺腳大罵:“葉萍舟,你混賬。”瓜子皮向我臉上揚了過來。
大嫂正看得入戲,冷不妨吓一跳,“好好的,又怎麽了?”周圍被打擾的觀衆,也都向這邊怒目而視。她則憤憤地瞪着我,看得出她心裏在猶豫,不知是該立刻奔出去呢,還是繼續留下對付我。我望定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打定主意,如果她跑出去,自然謝天謝地,如果她留下,那就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大不了捅到我大哥那裏去,反正這事也瞞不了多久。
可恨的是,我和雲岫的關系比趵突泉的泉水還清,真真枉擔了虛名!
我不甘心,有一次借酒裝瘋,攬住她的肩頭往懷裏帶,她驚慌地望着我,眼裏是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低聲說:“你一定要這樣麽?”我猛然呆住,一時心下茫然。我明知她對我的情愫,于是借着這份情來撕破她的矜持,我所圖的不過軟玉溫香,又一回逢場作戲的獵豔追逐而已。
真正動心,是元宵節的那個晚上。
元宵節最熱鬧的就是花燈,上海從十三日上燈,到十八日才肯歇燈的。小東門內四牌樓的燈市裏五彩缤紛,有元寶燈、荷花燈、金蟾燈,還有用絹绫或紙制成的有人物故事的走馬燈,各色各樣争奇鬥豔。連黃浦江邊的船桅上都點起了燈,江水被照得通紅透亮。
我和她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興逛着,偶而也猜一猜燈謎。絢麗的燈光下,她凝神思索的樣子另是一種好看,想起歐陽永叔的那句話,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動人心處。
我順着她的目光卻瞧那條燈謎,寫的是“兔中藏山”打一字。兔是卯,山為艮,兔中藏山是個卿字,不過告訴她就沒意思了,我笑說:“別猜這個了,給你出一個謎。從前有個媳婦受了婆婆虐待,含淚寫了首詩,‘打奴奴知曉,背後有人挑,心中明如鏡,為的路一條。’你猜是什麽?”
她想了一下,把手裏玻璃燈塞給我,笑道:“我不挑了,換你。”
我将燈晃了晃,笑道:“這廂是獅子滾球遍地錦,那廂是二龍戲珠滿天星。”我念的是《追魚》裏的戲詞。
她揚眸遠望,“可不是?這份繁華,連鯉魚也愛。”
“總是因為有張珍在她身邊的原故,如果只有一個人,愈繁華處,心裏越荒涼。”
她轉頭望着我,欲言又止。恍惚之間,周圍似乎靜下來,只有嗡嗡聲在耳邊。半晌,她低聲問:“幾點了?”我爽然若失,無意識看看表,是該送她回去的時候了。
路極短,又仿佛極長,我說,“今天的燈很好看。”
她撫弄着衣角,“是啊。”
我暗恨自己嘴笨,燈市年年如此,這不是明擺着沒話找話嘛。我在她面前一向潇灑自如,此刻竟莫名拘謹起來。明月在雲層中若隐若現,借着一縷清輝,我看見她唇邊微有笑意。
“明晚更熱鬧,我去戲院接你。”
她沒有回答,但我明白其實這就等于已經回答了。羞澀也好,矯情也罷,在我眼中都是好的,喜歡一個人畢竟是容易的,尤其是我。情到多時情轉薄,想想生命裏流雲而過的女子,聚散随緣,又有誰像戲中人那般癡心。
只是雲岫,魂入戲中,總以為世人也是如此。
第二天是十五正日,我穿了大衣要走,被大哥叫住,他皺眉道:“過節還要出去?”
“約了思瑤看燈。”我順口扯謊,知道他對思瑤印像不錯。
大哥臉現霁色,笑道:“我打電話給陳家,請他們一家都過來,吃完飯一起去。”
我暗叫不好,大嫂看了看我臉色,笑說,“人家小倆口單獨約會,你攪什麽亂呀。”
大哥一邊撥電話,一邊說,“到時各看各的,也不影響他們,過節人多才熱鬧嘛,萍舟,你說是不是?”
我還能說什麽,唯有苦笑。自那次和思瑤翻臉,已經很久沒見了。果然她進門來,把我視作透明,只跟大哥大嫂說話,我想那天固然是她起釁,說起來自己也實在有些過份,飯間跟她低聲道歉,思瑤瞪了我一眼,努着腮,忽然撲哧一笑,“算了,誰像你那麽小氣。”
大家說說笑笑,推杯換盞,時間過得飛快。我一擡眼,心下一驚,原來已經十一點多鐘了,想來雲岫也早走了,可不知為什麽,總有些不踏實的感覺。逛燈的時候,想起昨天說的話,心裏當真空落落的。紅色的焰光映着思瑤嬌豔臉龐,溢滿快樂的光彩,而另一張臉孔呢,眉間常攏輕愁,只有展顏一笑時,雲破月出,清光照眼。
天晚欲雪,雲層越壓越低,我剛把思瑤送回家,雪花就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坐在黃包車裏,聽着雪花打着車頂的沙沙聲,車輪壓着雪地的辘辘聲,聲聲地敲進虛無。陡然喊道:“去蘭心大戲院。”一句話沖口而出,自己也怔住了,她應該早就走了,她應該……
誰知遠遠地就望見一個人影蹲在檐下,滿身滿臉的雪,雙手捂着頭,單薄的雙肩微微聳動。我走到她跟前,顫聲低喚:“阿岫!”她猛地擡起臉,淚痕狼藉,淚水浸潤的眸光霎時照入我的心底。我的胸口像被什麽塞滿了,酸酸的,熱熱的,說不出的滋味。
“為什麽不走?”我問,聲音喑啞。
“為什麽要來?”她站起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我站在雪裏,告訴自已,該醒了,這是老天給你的機會,可你……又為什麽要來?”
我踏上一步,緊緊地擁住她,她的淚流在我的臉邊,滿天風雪中,輕輕吻上她的額頭。
自那天後,我有一周沒去蘭心戲院,向來收放自如的感情頭一次變成脫缰的野馬,不免惶惑。這是怎麽了?患得患失,被另一人牽動喜怒,或者不過是又一次沖動,到那時不免害她心碎。多少次在門外徘徊,卻強令自己收回腳步。
燈紅酒綠的繁嚣中,忍不住對露華說起。
露華詫異地望着我,然後輕笑,“這樣瞻前顧後,哪裏還似葉萍舟?”
我覺得這一笑多少有嘲弄的意味,冷哼一聲:“葉萍舟又如何?鐵石心腸。”
“又怎奈水滴石穿!”露華靜靜地接口。
“露華!”我望着那永遠的妩媚溫柔一張臉孔,忍不住問:“為什麽你不會愛上人?”
她環顧,幽幽地,“因為來這的人只尋歡樂,不尋愛。”
“說的好!”我拊掌大笑,“百年身世浮漚裏,大地山河曠劫中,何必自讨苦吃。”事大如天醉亦休,人有時候是不能太清醒的,如果終日昏昏,不知省卻多少煩惱,我為自己滿上一杯,一飲而盡。
這時酒保走過來,說門外有一位小姐找我。我一陣心神恍惚,興奮中夾着忐忑,想着阿岫的一番情意,又添愧疚。走到門口卻怔住了,原來不是她。
一個女郎站在夜色中,二十歲出頭,個子比阿岫要略高,穿一件淡青的旗袍,圍着一條純白的羊毛圍巾,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臉色很白,冷冷地打量着我,應該是見過的,可是腦子昏昏的想不起來。
“是葉先生麽?”聲音清冷,一如其人。
我點頭,“請問小姐你是?”
“莫盈,跟阿岫和租房子的。”
我想起來,莫盈是她們班裏新來的小生,和阿岫同住。我送阿岫只到巷子口,奇怪的是在後臺也很少碰見她,除了名字,幾乎沒有印象。
她來找我,必為雲岫。我忙問,“阿岫她怎麽了?”
“現在關心,你不嫌晚了點兒麽?”莫盈面若凝霜,“她整病了一個禮拜。”
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痛又悔,那天她在雪中站了那麽久,身子又素來單弱。我大聲叫車,恨不得立刻去看她。
莫盈一旁冷聲道:“你會陪她多久?”
“什麽意思?”我不禁挑眉。
“如果你只能安慰她一時,就沒必要去,反正也差不多好了。”她毫不留情,“葉先生,我知道你很有些手段,忽冷忽熱,若即若離,把小女孩玩于股掌之間,可是做人有時總要心存寬厚,才不傷陰骘!”
我氣得渾身發抖,“我就那麽混帳,那你何必來找我?”
她輕蔑地掃了我一眼,“我也不想找你,可看到阿岫的樣子,又不忍心。”
我心髒像被什麽東西擠住,無力再說任何反駁的話。
兩人各坐了一輛黃包車,向她們的住處急趕。我不停地催:“師傅,快一點兒。”
她皺着眉頭,不勝厭煩,“阿岫沒等你救命。”
我胡亂爬着頭發,忽然想起:“是她讓你來找我的嗎?”
“你覺得她會麽?”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的碰回來。
我不再開口。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潔,空氣裏飄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氣,非蘭非麝,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支青瓷花瓶,瓶中的梅花已漸零落。青布幔帳半垂半勾,露着一截高麗棉的被面,也是半舊。阿岫聽到腳步聲,撐起身子,低聲問,“盈姐,你上哪去了?”
我聽見她沙啞的聲音,鼻子不由得一酸。她沒聽到回答,坐起來一挑簾,就看見了我,忽然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我叫聲阿岫,趨上前抱住她。
她哽咽道,“你——,你——”
我柔聲道:“阿岫,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她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流淚。我拿衣袖給她擦眼淚,她推開我,自己取手絹背身拭淚。
我故意逗她,“這不是咱們那條定情信物吧?”
她破渧為笑,“就猜到你那天就偷聽我們說話。”忽然想起曾替我分辯,漲紅了臉,偏過頭去。
我心頭柔情陡生,輕輕地撫着她憔悴的面頰,俯下身去吻她。她待要掙紮,我雙臂一緊,她便不動了。正在雲霧身輕,神搖意蕩時,猛地被人扯着背心衣衫拉了起來。不是莫盈這女人還有誰?
莫盈憤憤地瞪着我,“她還病着呢?”
在她眼中,我自是個色狼,趁人之危。可無論她怎麽讨厭我,我還是感激她的,涎臉道:“沒事,我不怕傳染。”
阿岫羞得伏着身子,又忍不住笑。
她白了我們倆個一眼,“可我怕傷風化!”說完一刻不留,轉身出去。
我拉起雲岫,笑道:“來,咱們繼續傷風化。”
雲岫身子急縮,拿枕頭擋着我的祿山爪,喘息道,“怪不得都說你壞。”
“那你肯定替我解釋說,葉先生不是這種人。”我學着她的腔調說。
“現在知道了,你就是這種人。”
“哪種人?哪種人呀?”
嘻嘻哈哈鬧做一團,枕頭亂飛。
終于明白為什麽古人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底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她常會怔怔地望着我說:“這是真的嗎?這麽幸福,像做夢的似的。”幸福的時候,總是覺得無常。她不能抛別舞臺,我不能放棄家業,那是溶進血液裏的東西,抽換不掉。只是那時的我還是相信,沒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終會生活在一起。
現在想來,未免天真。
那天也不過是平常一樣,照例上錢莊點一次卯,在門外就聽見大哥急躁的說話聲,一反往日的從容鎮定,大嫂低聲勸:“一會兒再說罷,萍舟來了。”
大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你最近怎麽老往外跑,也不見思瑤來咱們家?”
“我和思瑤根本不是那回事。”我趁機解釋,“大哥,你好好休息,就別替我操心了。”
“為了那個小戲子是不是?傳得沸沸揚揚,當我不知道。”大哥擰着眉頭,“家裏的生意一點也不管,整天混在戲園子舞廳那些地方,萍舟,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天生是游手好閑、沒擔當的人,大哥,你就別拿頑石當寶玉了。”
“胡說!”大哥被我氣着差點噎着,咳了兩聲,“非得好好打磨打磨你這塊頑石不可。我已經和陳家提親了,思瑤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你綽綽有餘,你也給我好好收一收心,準備結婚。”
“大哥!”我跳起來,“你竟然問都不問我一聲?”
“問你你會答應?”大哥微微苦笑,“我本想等你自己淡下來,現在看來,如果再等下去,你就會把她領進門了。當初你跟着那些人胡鬧,我生怕你年少氣盛,卷進是非,匆匆送你出國,誰知你——”
我打斷他,“大哥,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可婚姻大事——”
“正為婚姻是大事,才要慎重。”大哥愁容滿面,“我這把老骨頭一天不如一天,這副擔子遲早要交到你身上,商場上如果有陳家提攜幫襯,事事都容易得許多。最近錢莊又出了纰漏,極需資金周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萍舟呀,‘隆盛’的存亡,盡在你一念之間。”
我冷笑,“大哥,我知道‘隆盛’是你的心血,不過以這種法子保全,也不見得光彩。”
“對,你不希罕這些。”大哥顫聲道:“你有你的傲骨,還有你的愛情,可是當你連戲票買不起的時候,這些只會讓你更加可悲,到那會兒是不是讓她養着你?”
“如果她肯,那也未嘗不可。”我怒到極點,反而揚聲笑了起來,“反正我這種人是注定是吃軟飯的,難道他陳家的飯就分外香些?”
“你——”大哥指着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猛然急咳起來,又連忙掩住沾痰的手絹。
我大驚:“大哥,你怎麽啦?”
大哥搖搖頭,大嫂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搶過手絹,只見殷紅的一片血跡,霎時間頭暈目旋,聽畔聽到大嫂哭道:“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他依了你二十幾年,你就不能依他一次嗎?”
我茫然地望着我至親的人,他剛過四十,可兩鬓早已斑白。是的,他最近身體不好,醫生說不能操勞動肝火,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嚴重?
長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