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慶升學杜家擺席
這天晚上吃完了飯,珍卿和三表叔一起散步。
散完步一塊在外書房,珍卿問三表叔課業上的問題。
三表叔就給她解答疑問。
解答完了問題,見杜太爺這會兒不在,三表叔把藏了半天的一部畫冊,悄悄地交給珍卿。
這是一部石印的《點石齋叢畫》,一共有八本。
它本是一個畫集,收錄了很多中國畫家的優秀作品,也有一些東洋畫家的作品。
珍卿六七歲的時候,在家裏的倉房中,無意間翻到三本《點石齋叢畫》——她猜測可能是杜爸爸的。
但這三本書用紙很糙,印出來的畫,質量也不咋樣,并不是一本觀賞性強的畫冊。
但她總被關在家裏,整天就是讀書寫字,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可言。
她發現這三本《點石齋叢畫》,一時是如獲至寶。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她就拿學寫字用的竹紙,蒙在畫冊的圖畫上,摹畫冊子上的各種畫。
幹這種事,杜太爺認為是玩物喪志,教訓了她許多回數。
後來,還是匡先生說情,說書法畫畫不分家,練習書法之餘畫一點兒畫,是相得益彰的事兒。
而她又能給姑奶奶她們畫花樣子,杜太爺也就勉強容下她。
她在讀書之餘,時不時畫點兒小畫,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
不過,為了不招杜太爺的眼,她總是趁着他不在家,才偷偷地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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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表叔問她:“小花,你還是喜歡畫人物?”
珍卿點了點頭。
可能是兩輩子的童年,都是在孤獨中成長,沒什麽親戚可走,也沒有幾個玩伴。
她對人這種形象很敏感,總下意識去觀察人,觀察人的姿勢、神态、動作,包括微妙的心理活動。
對于景物興趣就小一些了。
三表叔沉吟着說:“那将來,最好學一學西洋畫。”
珍卿就請教他西洋畫中的人物畫技法。
三表叔是留過洋的高材生,學的專業就是土木工程,能畫很好的建築設計圖,對繪畫也有一定了解。
最後聊得差不多,珍卿把新抄完的兩本佛經,交給三表叔,請他給姑奶奶帶回去。
三表叔看着經書,問珍卿:“你現在信佛嗎?”
珍卿搖搖頭,說:“我覺得是虛幻的東西,但确實給無能為力的人,一點心理上的安慰。”
珍卿看他沒有說話,眼睛裏面,有一些特別的思緒。她問他:“三表叔,那你信神佛嗎?你信他們說的因果報應嗎?”
三表叔看向窗外的黑夜,神情變得飄渺起來,而似乎又有些凝重。
珍卿好奇地看着他,過了許久,三表叔才模糊地說:“大約是信的吧。”
珍卿捧着臉問她:“為什麽呢?”
三表叔笑道:“東洋人在中國,做下許多惡事,但中國積貧積弱,奈何不得東洋人。上學的時候,我們青年學子,也覺憤憤不平,卻奈何不得,只是發憤讀書罷了。
“可是前年,他們發了大地震……我卻暗暗快意,覺得老天有眼,其實也很不應該……”
珍卿怔忪地看着三表叔。
三表叔學成土木工程後,在永陵市的政府建設局做事,是管理城市建築規劃的小頭頭。
現在的人都鬧革命,也有人在高喊實業救國,教育救國。三表叔的職業生涯,跟這些好像都不大相幹。
但珍卿突然覺得,像三表叔這樣的人,即便是默默無聞,也是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啊。
三表叔看她愣愣的神情,以為她聽不大懂,他摸摸她腦袋,笑道:
“你們這一代人,不要信神佛之力、因果報應。指望冥冥中的虛幻力量。我們的國,就沒救了。
“小花,三表叔支持你念書,學成以後,如果有機遇,最好也到社會上做事,為生養你的這片土地,也盡一份力量。”
三表叔其實很矛盾,國家積貧積弱,任人宰割,已到了要亡國滅種的境地。
他覺得就該解放婦女,讓全國的中國人,為救亡圖存貢獻力量。
可女孩子的正經出路,說到底還是要嫁人。
就像他自己的女兒,他想讓她出去讀書,卻受到家裏人的阻攔,連他女兒自己,也因為怕吃苦,不願意出門。
鄉下的許多舊觀念,舊風俗,他有時候也覺得無能為力。
珍卿聽得默然。
她确實一直在努力念書,但她是為将來有安穩體面的生活,沒有想過為誰抛頭顱、灑熱血。
因為她總覺得,她來的這個世界,似是而非,好不真實,多少也覺得不屬于這裏。
三表叔又突然問:“珍卿,你想你爸爸嗎?”
珍卿長嘆一聲,低下頭,老實說道:“我都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三表叔嘆了一聲:“你別記恨他,他跟你媽媽感情很深,你長得太像媽媽,他一見你,怕是傷心。”
珍卿低着頭沒吭聲。
其實她剛穿來時,就只感受到母愛,沒怎麽感受到父愛。
這個身體的爸爸,對她這個小孩兒,态度是比較冷淡的,有時甚至特意避着不見她。
據當時照顧她的老媽子說,她這裏的親媽,原本身體沒這麽糟,就是生了原主之後,健康狀況才江河日下,以至三十出頭就死了。
她這裏的親爹,似乎是一直遷怒于她。
叔侄兩人正相對沉默,忽聽杜太爺在外面叫,說:“老三,時辰不早啦,珍卿要睡下了,別聊啦。”
三表叔拍拍珍卿,說一聲:“早點睡。”珍卿回他一句:“三表叔做個好夢。”
日子又滑過去幾天,杜太爺帶着珍卿,一塊去縣裏看榜。
一看果然珍卿考了頭名,分在高等小學的六年級女班,再過一個月才正式開學。
杜太爺登時歡天喜地,特意跑到糧店裏面,跟林家人美美地炫耀一番,才趕回杜家莊。
他回到家裏還喜得不行,簡直有點坐立難安,立馬吩咐大田叔去買肉,說明天要好好慶祝。
然後,他又拉着珍卿,去祠堂裏拜祖宗,說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
珍卿雖然也高興,卻不像他那麽激動。考上高等小學而已,又不是考上進士,馬上就能封官掙錢了。
跟祖宗們禀告了考學的事,珍卿也對着她媽的牌位,唠叨了一下這件事。
想到這裏早逝的慈母,一向沾床就睡的她,這天晚上難得失眠了。
晚上一失眠,第二天早上難得起晚了。
珍卿聽着外面有點吵,迷迷登登地坐起身,默默地醒着神兒。過了一會兒,才開始動手穿衣。
剛把衣服穿好,房門一響,袁媽端着洗臉水進來,珍卿下了床,自己洗手洗臉。
洗漱完畢,袁媽把鏡匣子打開,開始給珍卿梳頭。
珍卿愣了一會兒神,聽見前面人聲嚷嚷,好像熱鬧地很,問:“前面吵什麽呢?”
袁媽給她梳頭發,笑着說:
“太爺說,小姐考了榜上頭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張羅着要辦幾個席面,請親戚朋友來湊熱鬧。
“昨天就請好做席的大廚,把該辦的菜和肉都買了。前面都忙活着做菜嘞!”
珍卿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睡眼惺忪,半張着嘴,看起來要多傻有多傻。
老天爺啊,她又不是考上名牌大學,不過是考上縣城的小學六年級。
有這麽了不起嗎?值得昭告親戚,這麽大辦酒席嗎!
昨天杜太爺說,要好好慶祝一番,她只當是自家人慶祝,誰承想他把場面搞得這麽大。
她自覺學問還行,以後還能再取得一些成績。
但看在明白人眼裏,這個考試,不過讓她從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階段,成進入國民教育的小學階段。
四裏八鄉哪裏聽說過,考上一個小學,就給鬧出這麽大動靜的?!
好想沖到前面院子裏,把那做飯做菜的鍋,都給他掀個底兒朝天。
好想吃一顆仙藥,直接擺脫地心引力,沖向那遙遠的月球。
家裏的這個老頭子,哪天不帶她出出洋相,日子好像都過不下去。
珍卿正在自閉,忽聽羅媽在窗外,喜不自禁地說:
“大小姐,太爺買了幾挂大鞭回來,真是!家裏多久沒辦喜事了,早該熱鬧熱鬧……”
啥,還要放鞭炮,還幾大挂鞭?!她又不是要結婚,放的哪門子鞭呢!W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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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這天上午,餘二嫂在房檐下剁肉,剁得“梆梆梆”直響,好像生怕路過的人聽不見似的。
還真有聽見的人,扒着她家的籬笆,問:“餘二嫂,你弄啥呢?這麽大動靜!”
餘二嫂就喜盈盈地說:“嗨,沒弄啥,昨兒他爹從縣城回來,帶了一條五花肉。天天吃蘿蔔青菜,倆孩子眼都冒綠光了。正好一家人齊全,就包一頓豬肉大蔥餡的餃子吃。”
那問話的街坊駝包嫂聽見,就啧啧稱贊:
“餘二嫂真有福氣,你家餘二太能幹了,這不年不節的,東家就給發了五花肉,孩兒也有口福喽……”
說着羨慕不已地走了,餘二嫂就剁得更加賣力,他家男人能幹,她的腰杆子就硬,自然值得驕傲的。
肉餡兒剁巴好了,餘二嫂跑到前面菜園子,再拔點兒蔥回來切。
她在菜園子裏面,正彎着腰賣力拔蔥,就看見那大路上,許多老少爺們兒,還有婆媽嫂子的,興匆匆地,緊往村北頭走過去。
這些人一陣連一陣地,沒個斷絕似的,不少是南村杜姓的人,餘二嫂扯聲喊住一個人,問:
“順三嫂,你們這前前後後的,是上哪兒去啊?”
順三嫂喜盈盈地向前走,聽見喊她也沒停下腳步,只扭頭大聲答了一聲:
“去俺小太爺家吃席去。大小姐考學考了頭名,小太爺昨兒夜裏,叫大田兒去買了半扇豬肉,就為今兒開席嘞。”
說着話已經走遠,餘二嫂一聽,頓時不是滋味兒了。
她天天跟人傳,說大小姐準準要落榜,沒成想,沒幾天就打臉了。
餘二嫂心裏揪着,捏着兩把細蔥站在菜地裏發傻,忽見南村兩家窮得冒血的人,也喜滋滋地往村北頭走,就攔住問:
“矮嬸兒,你跟老杜家不沾親不帶故的,你難不成也去他家吃飯?”
穿着補丁棉襖的矮嬸兒,笑得合不攏嘴,拍着手說:
“誰說不是嘞,俺們跟杜家沒親。這不是上幾個月,大小姐都在族學裏嘛,俺天天給大小姐倒茶,還給她烤紅薯吃,她衣裳淋濕了,也是俺給她烤幹。
“大小姐就跟太爺說,俺是個有心的人,這不太爺就記住了嘛,叫俺一家子都去吃席去……你說這個,真是不曉得咋說。大小姐真是知冷知熱的,怪道太爺這麽疼她,給她辦席……”
看那窮老媽子走了,餘二嫂恨恨地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窮老婆子都喊去吃席,這麽緊的近鄰,竟然不喊,死老頭子一點不會做人。”
杜家莊不算太窮,但就算是財主家裏,也不見得天天吃肉,普通人家吃頓肉更不容易。
餘二嫂惱恨不已,有心不請自去,蹭過去白吃白喝,可那杜家老頭子不講禮數,她要敢自己過去,他肯定會當衆把她轟出來,不好丢這個臉。
餘二嫂悻悻站了一會兒,正要回家去,忽見南邊湯老漢,從菜地出來,抱着幾根莴筍,正往家裏走,就有點幸災樂禍起來:
“湯叔,我們年輕小輩兒的,杜太爺想不起來我們,那也沒啥。
“你老人家這麽有面子,這杜太爺把你老也給忘了,太不像話啦。”
湯老漢走到家門口了,扭過臉,說:
“我跟他又不是親戚,他不請又咋了?我一把年紀,啥好東西沒見過,不缺他那一口兒。
“哼,為個丫頭片子,這麽能糟蹋東西,金山銀山,早晚有花盡的時候……”
湯老漢說完話,扭頭回了他家裏。
餘二嫂捏着蔥往家走,涼風輕輕吹着,覺得豬肉大蔥餡兒的餃子,肯定是不如炖肉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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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爺的院兒裏,客人陸陸續續地來。
從吃完了早飯後,就有客人來了,杜太爺就精心安排,叫珍卿在外書房,讀書寫字。
家裏來的族人鄰裏,很多都被杜太爺,領進了這最後一進院子。
珍卿的外書房在西廂,杜太爺就把客人安排在東廂。
那些客人們,在對面看珍卿讀書寫字,就跟看西洋馬戲團那麽新鮮,隔着一個院子,在那裏興高采烈地評頭論足。
還有不少人特別足興,在對面評頭論足還不夠,幹脆跑到珍卿的外書房裏,近距離地看着她寫字。
當然,會跑過來看現場的,多是有學問修養的人,不會指手畫腳,大說大嚷的。
珍卿寫完字以後,他們拿在手裏傳看,就開始引經據典地大誇她。
珍卿還沒被誇到飄,杜太爺嘴都咧成瓢了,那驕傲勁兒,腦袋都快仰到天上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當族長的向淵堂哥,也帶着一家人來捧場了。
大田叔就跟杜太爺提建議,叫大小姐出去見見客人,看時辰,要準備開席了。
珍卿就出去見客人,客人說的話也沒啥新鮮的,
好的人就對她大加誇贊,不說一點兒歪話。
不怎麽好的人,就會翻出她小時候的頑劣史,到最後,輕飄飄地誇上兩句,就算是完事了。
珍卿該謙虛的時候謙虛,該閉嘴的時候閉嘴,總算沒有讓人挑理的地方。
等珍卿見完這些親戚,大田叔就招呼着要開席。
珍卿跟杜太爺說,她有點頭暈,想去後面歇一會兒,杜太爺也顧不上她,就讓她去了。
珍卿學了一上午,又應付了這麽多人,真是心累得慌。
忽聽外面鞭炮大響,給她吓了好大一跳。那鞭炮聲,噼裏啪啦地,響了好一陣才算完。
她一邊琢磨點兒事,一邊無聊地踢着桌子腳。
過了一會兒,袁媽找過來了,摸了摸珍卿的額頭,問她頭還難受嗎,珍卿說好點了。
袁媽問:“族長家的玉琮少爺,到處找你,我給他攔在外面,小姐見不見他?”
珍卿大大地點頭,說:“當然讓他進。他是我嫡親的侄孫兒,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沒啥好避諱的。袁媽,你請他進來,再給我們備幾樣熱菜,不要涼的。”
袁媽就脆聲答應着去了。
不到片刻,玉琮就小跑着進來了。
玉琮找張椅子坐下,問:“你怎麽不去吃席呢。”
珍卿說:“前面太吵,想躲一會兒清靜。”
玉琮湊過來,小聲跟她說:“你祖父剛才跟他們提,說要給你入族譜的事。”
珍卿冷哼一聲,沒有吭聲。
其實比較小的時候,她就聽那些族老們議過這件事,她至今還記得一個老頭兒說的話:
“……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的,都有個來處。珍妹妹千好萬好,只是父母不好。
“容了她這一回,以後族中男女見異思遷,是不是有樣學樣,也能敗壞綱常,侮辱家風。長此以往,杜氏族人,是否就能為所欲為?”
玉琮擔心地看着她,珍卿跟他說:“入譜的事,我早不在乎了。只沒想到,我祖父還惦記得這麽深。”
玉琮挨着珍卿坐下,拉着她的手,嘟着嘴說:
“珍卿,你不入譜也好,入了譜,輩分稱呼,就要認真序起來。到時候,就得叫你姑奶奶。你就不像好朋友,反倒像個老太太。”
今天是為開學辦酒席,珍卿想起來,就說:
“玉琮,杜家莊離縣城,有二三十裏路程,肯定不能每天來回。我上啓明學校,指定要住到城裏,就看祖父是賃個房子住,還是讓我住堂。”
玉琮神情一頓,黯然地說:
“我本來想跟你一起,也到啓明學校。可是,我二叔讓我上市裏。四叔在天津,也說叫我過去。我爺和我爹,還沒商量好。”
珍卿撐着臉看他:“你四叔成親了嗎?有幾個孩兒?去他家好相處嗎?”
玉琮大嘆道:“就是這個煩,四叔四嬸結婚快十年,只生了我九妹一個,我爺奶跟爹娘說,想把我過繼給他們。我爹娘不願意,在鬧呢……”
珍卿大張着嘴,震驚地“啊”了一聲。
過繼兄弟家的孩子繼香火,這種事在此時是很常見的。
可是玉琮都十四歲,按虛歲都十六了——按老話說,這麽大的養不熟了。
不過好像也沒辦法,向淵堂兄的大兒子,生了四兒兩女,就屬大房兒子最多,要過繼也只好過繼大房的。
兩人正說話,袁媽和老銅鈕兩個人,給他們兩個送熱飯菜來了。
……
作者有話說:
通改了一遍,改了不少錯別字,還有不通順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