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聞潘家要相親
初一的上學期, 珍卿過的真是動心忍性,好容易大功告成,還真是有點心累。
就在放年假的第二天, 杜太爺很随意地通知她:
“鼓糖巷的潘家,上個月給你提親, 先前他家在合八字, 說是天作之合。
“親事我已經應下了, 你婆婆明天要來相看你, 你放老實尊重些, 讓你婆婆留個好印象,不然,我就要打你了。”
珍卿聽得目瞪口呆, 頭頂上像挨了一萬個雷,任何時代的髒話,都不足以表達她的憤怒。
鼓糖巷潘家?她記得潘玉美說過, 她家就住在鼓糖巷的。
難不成, 就跟她定親的人, 就是那個內秀的潘文紹?
她跳出來問杜太爺:
“她見都沒有見過我,咋就跟我提親了?咋就定下來了?!
“你都沒跟我商量, 你憑啥就定下來, 啊?我的終身大事,你張張嘴, 說定下就定下, 你把我當成啥啦?
“當成牛棚裏的牛, 豬圈裏的豬, 你說跟誰配種就跟誰配種?你太不像話啦!”
杜太爺一看她敢嗆聲, 也氣得吹胡子瞪眼, 指着她說:“笑話,婚姻大事,那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時候輪得到你說話?!”
珍卿掐腰踮腳,氣勢上毫不讓人,高聲嚷道:“你也說是‘父母之命’,你選的人家,我爸是不是滿意,你跟我爸商量了嗎?”
杜太爺是氣得直咳,也不知道,是不是無辭以對,他一扭頭跑回他的北房去了。
沒一會兒,他又從北房跑回來,把一封信丢給珍卿,說:
“你爸又娶了一個,你後媽孩子都懷上啦。他給你三表叔寫信,叫我們替你張羅親事,他一切事不插手,張羅好了告訴他一聲,他給你備點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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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接過信,打開快速看過,見裏面寫了這樣幾行話:
……久別桑梓,長抛幼女。既已遺親緣疏淡之恨,未可起幹涉婚姻之怨。愚拜請楊氏、杜氏諸貴親眷,不妨各因際遇契交,及耳聞目見之才俊麒麟,得堪與小女相配者,媒妁相引,匹配成姻,若成百年之好,餘銘感五內,再拜涕零……
珍卿的眼淚,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落,片刻間,就把信紙洇濕了,但她哭得沒有聲音。
言辭堆砌得再好,話語組織得再謙遜,也掩飾不了一個事實:
這個所謂的父親,想徹頭徹尾做個甩手掌櫃,對女兒真正一點心都不想盡……
記得上一輩子,她看過一個名人的報道,說他對于前妻生的孩子,完全不聞不問,離婚之後,也不給孩子寄撫養費,連見都沒有再見過一面。
記者問她為什麽這樣做,他很理直氣壯地說,他要展開新的幸福生活,就要徹底抛棄過去的生活。
為什麽兩輩子,都遇見這樣的所謂父母?
珍卿低着頭,看見她的淚珠兒,落入地上的塵埃裏,與灰塵滾在一處。
杜太爺還在不憤地說:
“你一小到大,啥不是我替你操心?我又當爹,又當娘,又是爺又是奶,啥事兒不是我替你想着?
“你的婚事,我都做不了主,我累死累活,我圖個啥嘛我?
“你還提你爹,他都不想管你了,他又有家兒了,你還指望他啥嘛……我難道還會害你……”
說得珍卿的眼淚,落得更兇了,袁媽上來直拽杜太爺:
“太爺,小姐還小,你跟她說這些幹啥,唉呀……哪個閨女不惦記親爹,你跟她說這些幹啥嘛……”
杜太爺看着孫女,無聲地抽泣着,越沒有聲音,越見得出她的傷心。
杜太爺心裏揪了一下,扭過頭嘀咕道:“誰叫她敢跟我叫板……”
珍卿拿袖子狠抹一把眼淚,把信胡亂丢給杜太爺。
就見她猛地轉過身,向她睡覺的裏間跑去。
她一進去,就在裏面鬧出動靜,聽着像是在翻箱倒櫃。
不到片刻,袁媽忽然動動鼻子,問:“太爺,咋聞見有煙味兒了,小姐在裏頭燒啥嘞……”
杜太爺聽得一驚,急慌忙往珍卿的裏間沖,袁媽也趕緊跟上去。
就見珍卿站在桌前,她平常洗筆的大水盂裏,黃黃的火苗燃燒着,裏面放了好些信,都慢慢地被火舌吞噬……
杜太爺一看,驚得直拍大腿,把手就往火裏伸,還是袁媽見機得快,把一杯茶水往水盂裏倒。
那火滋溜溜地滅了,杜太爺把沒燒盡的信,小心地擇出來,痛心疾首地指着珍卿:
“你咋把給你爹的信,都燒了嘞,花多少功夫寫的啊……你這個敗家的貨……”
珍卿冷笑一聲,她對所謂親爹的期待,就像被潑了水的紙灰一樣,只滋溜溜發出一點響聲,再也發不出光亮了。
從此以後,她只當自己,再沒有父親了。
珍卿往炕上一躺,拿被子蓋到身上。
她一只手枕到腦後,眼睛看到房梁上,聽老太爺一邊翻那些信,一邊說:“這都燒爛了,你看咋辦嘛這個?”
珍卿冷哼一聲:“燒爛就燒爛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給他寫信。”
杜太爺一聽,立刻被轉移注意力,沖到珍卿炕邊上,恨鐵不成鋼地說:
“……那可不行,你爹現在掙大錢了,不能都便宜了後來生的孩兒。
“你要給你爹哄好了,讓他多多地給你陪嫁妝,你将來過日子才體面舒心……”
珍卿像一條鹹魚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對杜太爺的話無動于衷。
杜太爺推她兩把,喝道:
“你給我起來!把你燒的那些信,再重新寫一遍……我給你說,你現在下小力氣,将來占大便宜。
“你爹現在闊着呢,聽說家裏住的洋房,都有好幾座,不能只便宜後生的崽子們……”
珍卿真是一言難盡,這老頭子心眼兒真夠多的。
後媽生的小崽子們,難道不是他的親孫子孫女,怎麽聽他的口氣,像是說的誰家野孩子一樣……
杜太爺威脅說,不起來就要打她,珍卿懶懶地說:“打死也不寫,要寫你寫。”
還是袁媽又拉又扯地,給杜太爺扯了出去,說小姐現在氣頭兒上,你跟她說啥她都厭煩,越說越生氣,越說越要跟你對着幹。
杜太爺這才作罷。
聽着杜太爺跟袁媽,在外面絮絮地說話,珍卿翻了個身,臉對着牆裏,輕輕地嘆了一聲。
其實,上輩子的父母,已經讓她見識到,當父母的一旦絕情起來,能夠絕情到什麽地步。
所以,這裏的生母雲慧對她的照料關懷,她對她那種母性無私的愛,才讓她永遠感戴,永遠能從中汲取到力量。
其實杜志希——她這裏的生父,他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這個荒煙蔓草的年頭,一遇災荒困境,賣兒賣女的父母,到處都是。
離鄉發達之後,抛棄家鄉的妻子兒子,甚至高堂父母,無論哪個階層的人,都有的是。
杜志希這樣的選擇,又有什麽新鮮的呢?
她的這個所謂父親,至少沒有裝死,倒還許諾要給她出嫁妝,。
對于不在乎你的人,還有什麽可想的呢。
珍卿坐起身來,活動一下脖子,默默地跟自己念:責人不如責己,求人不如求己。
跟鼓糖巷潘家定親這事,珍卿也懶得想了,明天見招拆招吧。
珍卿平複好了情緒,安靜地吃了一頓晚飯。
在院子裏溜達了一會兒,就洗刷幹淨上床睡覺。
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生,她早晨起來精神還不錯。
一早上才吃過飯,楊家大表娘、二表娘,就到了珍卿家裏——她們是杜爺請來,給潘家的女眷當陪客的。
來了以後,大家一道坐在東廂房的廳裏,坐等相親的潘家人過來。
等到快九點鐘的時候,潘家打發人來說,家裏來了兩撥客人,一時脫不得身,恐怕還要一個鐘頭,才能到這裏來。
大家都無法啊,只得繼續等着啊。
期間珍卿坐得煩了,就幹脆去寫年假作業了。
寫了快有兩個鐘頭,她走出來歇一歇。
她在這邊西廂的房檐下,看見杜太爺,從東廂房的廳裏走出來,吩咐老銅鈕再去看一遍,看有沒有潘家的車馬來。
杜太爺今天,特意換上了一件新皮襖,帶了錦緞的瓜皮帽子。
珍卿看他走路的架勢,背着手,塌着背,走動之間,晃蕩的袍子,顯得空蕩蕩的——他跟珍卿一樣,是一種瘦長的身材。
他那臉上的皺紋,因為着急,比平時皺得更深。就像老農看見莊稼長得不好,愁得展不開眉毛。
珍卿扭回頭來,不知道怎麽的,有點不忍心看他。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绛色的旗袍襖子,今天還特意梳了個複雜的發型,戴了不少鮮亮的首飾。
這潘家的貴客老是不來,珍卿等得有點無聊。
她就在西廂房的底下,玩着水缸裏結的一層薄冰。
杜太爺看見了,又氣極敗壞地呵斥她,說她沒有一點女孩兒樣兒。
兩位表娘就叫珍卿過去,和她們就待在東廂客廳裏等。
珍卿安靜坐着的時候,她那坐姿神态,乍一看,真像個大家閨秀。
都快到晌午飯時間,潘家的那位太太,才帶了一大堆的老媽子、聽差,擠進了杜家的一進小院。
珍卿沒想到的是,作為結親對像的潘文紹,竟然也跟着過來了。
這種安排,可真是新奇極了。
珍卿一看見潘文紹,發現這小夥子,也正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貫的有點羞答答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