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兩地明月都相照

臘月二十七的晚上, 珍卿吃過飯散完步,正想回樓上畫畫——她感覺《葫蘆七子》選得上,如今正緊鑼密鼓地畫後面的內容。

她剛走到樓梯口上, 正遇着陸三哥下來。

三哥輕按着她肩膀,笑問:“晚上計劃做什麽?”

珍卿最近看陸三哥, 總覺得他有男神光環, 看得自己心裏不肅靜, 趕緊低着頭說:“看, 看點書, 畫點兒畫吧。”

他的手從她肩膀上,随意撫到她的辮子上,問:“緊張什麽?”

珍卿大睜着眼辯解:“沒, 沒緊張啊。”

陸三哥就笑着說:“去把書拿下來,就在樓下客廳裏看。大家都在那裏呢。”

珍卿還沒反應過來,三哥拍拍她的臉, 低下頭問:“傻愣着做甚, 快去啊。”

珍卿不太情願意地說:“三哥, 我還要畫畫兒呢。”

陸三哥勸說她:“晚上不要太費精神,要不然以後神經衰弱。”

珍卿想一想, 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浩雲手插在兜裏, 看着她進房間把門帶上,臨了還像個小動物似, 黑漆漆的眼睛睇了他一眼。

他莫名地就想笑, 怎麽看她都覺得可愛, 心裏也是軟塌塌的一片。

他回想如煙的往事, 從前交往的女朋友, 現在連面目都模糊了, 更遑論她們的舉動情态。

也是,又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何必要記得那麽清楚?

陸浩雲想到這裏,神情驀然一頓,看着小五的房門,想着心思漸漸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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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珍卿拿着書出來,就見三哥站在房門外,豎起食指跟她噓了一聲:“先不要下去。”

珍卿還沒問為什麽,就聽見樓下面,吳元禮在大聲地哭,吳大哥暴怒地喝斥他。

然後大概吳大哥開始打人了,吳元禮一聲聲地叫慘叫。

裏面還夾着吳大嫂的聲音,像是在勸解吳大哥,意思是打得差不多就得了。

珍卿搞不清狀況,今天已經臘月二十七,隔一天就要過大年。

吳元禮做了什麽事,吳大哥會在這時候打孩子?

珍卿第一反應,就想通過那小天井,去暗搓搓地偷聽一下子。

不過,三哥面前不做暗事,這時候還是不要去了吧。

珍卿和陸三哥在門外,幹站了這麽一會兒,隐約聽見吳大哥嚷,說吳元禮搶了弟弟妹妹的彩陶俑。

珍卿有點納悶兒,是她送吳仲禮和吳嬌嬌的彩陶俑嗎?

這大房的兄妹三人,珍卿給吳元禮送的武士俑,給仲禮送的舞樂俑,還有給嬌嬌送的的仕女俑。

以此推測,吳元禮已經有了武士俑,卻也喜歡舞樂俑和侍仕女俑,弟弟妹妹不想給他,于是他就動手搶了?

這真是一個天生欠捶的哥哥啊。

陸三哥見她眼睛,小小轉了一下,有點狡黠的小模樣兒,拉着她,輕輕淡淡地說:“不請三哥進去坐坐嗎?”

珍卿連忙回神,殷勤地請三哥進去,把三哥引到她的書桌邊。

珍卿給三哥拿椅子,自己也把椅子擺好,就和三哥一起在窗前坐着。

珍卿細細的兩條腿,稍微挨在三哥的腿上。隔着這麽厚的衣服,她都能感到三哥身上是暖和和的。

老人常說,男孩子比女孩子火力大,果然是有道理的。

珍卿穿着絲綿袍子,加了一件短外套,坐窗邊還覺得有點冷。

陸三哥就穿着一個套頭衫,還有一件呢面西裝,坐窗邊就跟沒事兒人似的。

三哥握着她的手,輕問一聲:“冷嗎?”珍卿看着一眼窗戶,說:“是有點冷。”

三哥站起身,伸出長長的胳脯,把兩扇窗戶阖緊,關嚴實了。

珍卿心裏真熨帖,他覺得陸三哥之于她,除了異性的吸引力以外,那種亦父亦兄的感覺,總讓她心裏感到安穩。

三哥看着她的嘴角,微微含笑,這時還能聽見元禮的哭叫,想起上回郊游她打元禮,不由問道:“元禮挨打,你高興嗎?”

珍卿要是不諱言地說,她還真有點幸災樂禍的高興,但當着三哥她哪裏會承認,連忙誠誠懇懇地說:

“三哥,我是高興,我替元禮感到高興。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打得越厲害,表示越親愛。大哥這麽愛元禮,我當然替元禮感到高興啊。”

陸浩雲忍不住哈哈一樂,樂得前仰後合的,樂完還有點哭笑不得,他拉着她的手問她:“你在老家挨打嗎?”

珍卿點點頭,到現在還心有戚戚:“挨打是家常便飯。”

陸浩雲摸着她腦袋,問她:“誰打你?你祖父嗎?”

珍卿點點頭“嗯”了一聲。

陸浩雲問她:“你心裏記恨他嗎?”

珍卿搖搖頭說:“也沒啥,端人碗受人管,吃人飯看人臉。人不都是這樣嗎?”

陸浩雲感覺得出來,她有時候,會掩飾真正的心思,不習慣跟人完全袒露心跡。

三哥看珍卿的眼神,讓她有點不自在,珍卿就往後看一眼,說:

“三哥,你要不要看書,我給你找一本給你看。”

陸浩雲點點頭,問:“有《基督山伯爵》嗎?”

珍卿就放開他的手,說:“記得好像有,我去找一下。”

等到珍卿把書找來,陸三哥看着珍卿,眼神有點深黑,忽然感喟地說一句:“小五,三哥覺得你什麽都好,只除了一點。”

說得珍卿心一提,趕緊問三哥:“我哪裏不好,你說出來,能改的我一定改。”

陸浩雲的眼光晃動着,忽然垂眸一笑,很想跟她說,你一切都很好,就是年齡太小,希望你長大的時候,我還沒有太老。

在現在這個階段,他不該太多幹擾她的心思。

三哥看珍卿的眼神,讓她心裏不由一動。

珍卿一時想自作多情,覺得三哥對她不一般;可是轉瞬又覺得,三哥許是事務太繁忙,積壓了一些情緒,又不好跟她說似的。

男人也分不同品種的。

像杜太爺和杜教授這樣,心思就像一個淺水潭子。

只要時日有功,就能看清他們的喜怒哀樂。

但陸三哥不一樣,他的心思像桃花潭一樣,有千尺那麽深的。面上也許很平靜,內裏指不定有多少波瀾呢。

陸浩雲捏捏她的肩膀,轉移她的注意力,笑說:“你最大的缺點,就是身無二兩肉,如今正在發育,平時少用些心力,讀書寫畫,不妨暫緩,沒事出去玩一玩……”

珍卿心裏苦笑,杜太爺等着她孝順呢。

她看似宅在家裏很閑,其實忙得跟咬尾巴的狗一樣。

白天要上蕭老先生的外語課,還要複習其他的功課。

功課之餘還要瘋狂趕稿,趕稿之餘,還要練點書法國畫,寄回去給李師父和杜太爺交差。

做人好難吶!

……

禹州睢縣杜家莊臘月二十九新年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除夕這一天的中午,杜家莊北頭的大宅院裏,鞭炮響了好一陣

才停下。

杜太爺仰着脖子,看着灰蒙蒙的天兒,耳邊是嗚嗚的北風,整個人跟定住了一樣。

黎大田喊了他幾遍,說:“太爺,開席了。”

杜太爺這才收回脖子,幹咳了幾聲,清清嗓子說:“開啥席嘛,就我一人。”

黎大田在那嘀咕:“族長看你一個人,叫你到他家去團年,你不去;楊家灣那邊也叫你去。你死活都不去,一個人開席怨得了誰?”

杜太爺瞪着老眼看黎大田,撇着大嘴說:“我是有家兒的人,我過年不在自家,我晃到別人家團年,我成了傻老憨了我。”

正說着,忽聽外面有人拍門,杜太爺不耐煩地很:“誰來了也不開,我要上席吃飯了。”

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喊:“表舅,是我,老三啊。”

黎大田一拍巴掌,說:“太爺,是楊家的三東家。”

杜太爺有點莫名其妙,嘴裏在嘀咕着:“除夕他不在家,他咋來杜家莊了?”

黎大田引着珍卿的三表叔楊叔駿進來,杜太爺問他怎麽來了。

三表叔就滿臉笑地說:“表舅,我娘說怕你太孤着,讓我來陪陪你過年。”

杜太爺不咋熱絡地應了一聲,還是帶着表外甥一起開席。

兩人坐在席上喝着酒,杜太爺喝到酒酣耳熱,他拉着外甥的手,難得跟人訴說心事:

“自打珍卿這一走,我這宅院空了一大半,這一天晃來晃去,混飽玩餓的,心裏頭沒着沒落的。

“哎,老三,我也不怕你笑話,我一輩子沒惦記過誰,啥人我也沒惦記過……就這個孫女兒,我惦着她,我成天惦着她啊……”

三表叔看他眼圈紅了,也不免有一點感傷,他滿飲了一杯酒,就拉着杜太爺說:

“表舅,我們心裏都有數,小花她後媽闊得很,家裏說有四棟樓,房屋多得住不完。

“你要實在惦着她,就去海寧吧,小花指定也惦記你嘞。”

酒喝得紅臉的杜太爺,愣了一會兒,忽然大喝一聲:“想都別想!那個爛腚的龜孫兒,要我跟他住一個屋檐兒下,看他給老子甩臉色,那門兒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杜太爺打了個酒嗝兒,又嗡聲嗡氣地嚷:

“叫我看他龜孫兒的臉色,吃他的飯,睡他的床,想都別想!老子寧願住到棺材裏,也不住他個倒插門的王八蛋家裏。”

眼看着表舅生氣了,三表叔連忙出言安撫。

除夕的這一頓中午飯,杜太爺喝得酩酊大醉,醉後睡了一整下午,晚上守歲也是靠着爐子,沒精打彩地打瞌睡。

三表叔楊叔駿一直沒走,反正這一天,就打定主意陪着杜太爺了。

到晚上大約十二點的時候,三表叔陪着杜太爺,在院子裏晃蕩了好幾圈。

杜太爺在珍卿的卧房和書房,停留的時間最長,他跟三表叔說:

“珍卿的屋,我天天叫人打掃,就是沒得人氣了。我就盼着她有出息,能吃上她給我掙的飯……”

三表叔長嘆一聲,看着天邊一線殘月,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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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海寧租界的謝公館裏,四下裏燈火通明。

過了十二點以後,就聽見城中鞭炮齊鳴,漫天的煙花爛漫,響徹四鄰八面,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啊。

為了守歲,靠在大人身上睡着的小孩子,這時好多都被震醒了。

謝公館的上空,絢麗的煙花也放起來了。

珍卿靠在三哥身上睡着,這一會兒雖被吵醒,還是睡眼惺忪,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三哥拉着她出來,也來看漫天霓虹碎影的煙花了。

三哥拉着她的手,在她耳邊跟她說:“小妹,新年快樂。”

珍卿也模糊回了一句,說:“三哥,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三哥就彎下腰說:“給三哥一個新年的親吻吧。”

說着,他就把一邊臉頰,湊到珍卿嘴邊來。

珍卿就趁着迷糊勁兒,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一左一右猛親了兩口。

珍卿是第一次親陸三哥,嘴上的感覺嘛,只能說陸三哥的皮膚,還挺光滑挺軟和的,成天四處奔波,皮膚還好的,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啊。

然後,陸三哥也給她還了禮,在她臉上左右親了兩下。

珍卿沒來得及多回味,吳嬌嬌先跑過來說:“小姑,你也要給我新年的吻。”

然後,吳仲禮也跑過來要親親。

珍卿一視同仁地,給兩個小孩兒送香吻,同時又收獲了四枚濕漉漉的吻。

然後,大家就饒世界地說新年快樂,見到想親的人就抱着親兩口。

就這麽鬧到快一點鐘,珍卿才回到房裏歇下。

珍卿躺到床上時,心裏還有點亂。

她剛才頭回親了三哥,雖然只是親臉,但心裏也不算平靜。

有點興奮,還有點迷茫,還夾雜着其他忙忙亂亂的心思。

她不由自主地,琢磨了一會兒三哥。

她兩輩子的人生經歷,讓她形成了這樣的性格:她不會拿平靜生活冒險,去追逐不是必須的東西。

她放棄了出格的念頭,坐在窗戶前往天上看,難得今晚有月亮。

她雙手合什,閉着眼在心裏祈禱,保佑祖父杜太爺,保佑老家的長輩們、親戚們,無災無難,多壽多福。

蘇子瞻說,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雖說的不是這個節日,卻正合了她的心境。但願她的心之系,之人,都能逢兇化吉,在這亂世裏好好活下去。

珍卿在窗前坐了許久,到兩三點鐘才躺到床上睡下。

第二天一早,珍卿難得有點起晚了,趕緊洗漱穿戴好了,先跑去父母房裏拜年。

她到謝董事長和杜教授房裏時,其他哥哥姐姐不必說,連大房三個孩子也已經到了。

大房三個孩子正在說,他們學校的先生,說現在要行文明新禮,對師長行鞠躬禮就好,不流行磕頭跪拜那一套了。

吳大嫂和吳二姐也在說,都說他們謝公館是新式家庭,不必延襲那些陳規陋俗,更不要勉強小孩子叩頭跪拜啦。

吳大哥卻不同意:“尊老敬老,是幾千年的傳統美德,這種信念怎麽植根到人心裏?就是從這些禮節裏,該講的禮數還是要講的。全面割除,也是矯枉過正。”

吳大哥還扭頭對三個兒女說:“你們是我的孩子,就要講我的禮數和規矩。現在,快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不然都不要拿紅包。”

大家你來我往地争論,謝董事長和杜教授,都笑眯眯坐在那兒看着,一點兒不插話。

珍卿看這文明家庭,真是觀念和糾葛太多。

她在睢縣的時候,正月初一,絕不許争嘴吵架的。

老人們說,正月初一來吵架,一年嘴都不歇下。——反正就不是什麽好兆頭。

珍卿雖然不信這個,但覺得為這事來争辯不休,誰都得理不讓人,着實沒有必要。

她就扭頭跟傭人說:“快拿墊子來,我要給父母大人拜年。”

一旁的金媽果然拿來墊子,吳大嫂斜着眼跟珍卿說:“小妹,你把鄉裏的舊規矩帶來,咱們家這麽多親戚長輩,你以後磕頭的遭數可就多了。”

珍卿不以為然:

“我在鄉下,也只有長輩過壽磕頭,還有新年拜年磕頭,一年也磕不了幾回。

“再說,長輩養育兒孫,含辛茹苦,恩情難以言表。過年和拜壽的時候,晚輩誠心向長輩磕一回頭,也是應當的。”

說着,她也不管別人的反應,屈膝跪在墊子上,非常周全地行了一個叩頭禮,然後直起身子,她也沒立刻起身,而是舉着手跟父母祝福道:

“父親、母親新春大吉,女兒給父親、母親拜年,祝父母大人一交華運,二添長壽,三陽開泰,四季平安。”

杜教授首先拉住珍卿,陸三哥也跟二姐笑:“嘴是真利索。”

本來反對磕頭的吳二姐,這時候也笑了。

謝董事長笑得見牙不見眼,拉着珍卿站起來,說:

“新年拜年,咱們小五最有誠意,來來來,給你最大的紅包。平平安安,健康成長,今年可要多長些肉。”

珍卿接過紅包,又握着雙手向哥嫂姐姐,滿滿地拜了一遍年。

拜完年就喊“嬌嬌”,說:“你快給長輩拜年,拜完年,我們出去玩兒去。”

吳嬌嬌就歡呼一聲,吳仲禮也舉手喊:“小姑,我跟你們一起。”

然後,吳嬌嬌和吳仲禮,就湊在一起先爺爺奶奶磕頭拜年。

這倆小孩兒得了紅包,果然跟着小姑一起,歡喝着一路跑出去了。

大家都含笑看他們一路跑出去。

然後,吳大嫂不高興道:

“怎麽不等等元禮,小妹也真是的,大過年的,叫了嬌嬌和仲禮,單單把元禮落下,什麽意思嘛。”

吳大哥不悅地說:“元禮都這麽大了,自己難道不會跟上去?!小妹只叫了嬌嬌,也沒有叫仲禮,仲禮怎麽就去了?”

陸三哥冷眼看着,吳元禮別着腦袋,生氣委屈,好像故作不屑似的。

陸浩雲跟大家說:“我去打幾個電話。”

他就從母親房裏出來,吳二姐也跟着出來了。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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