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是池星遠,是我

根據池焰的回憶,他見到鐘順榮的地點是在寧平縣人民醫院附近。

人民醫院離春山堂比較遠,在寧平縣城的另一頭。

兩人站在路邊攔出租車。

十幾分鐘過去,每輛路過的出租車都顯示有客狀态。

寧平縣畢竟是個旅游城市。

前兩天氣候惡劣時還好,今天晴空萬裏,之前窩在酒店裏不願出門的游客們,終于三三兩兩地出來活動了。

南棠拿出手機打算叫網約車,結果也沒人接單。

她納悶地準備選個加價,結果就聽見池焰在旁邊說:“坐公交車吧。”

南棠八百年沒坐過公交車了,遲疑着說:“會很擠吧。”

“姐姐,偶爾坐一次,忍忍行麽?”

池焰往附近的公交站臺走,“現在網約車都忙着接游客去郊區的景點,這種起步價的生意他們沒興趣。”

南棠恍然大悟,收起手機跟在他後面邊走邊想,同樣是才來兩天,但池焰明顯比她更了解寧平的情況。

到了公交車站,兩人并肩站在站牌前研究路線。

別看寧平縣不大,會路過這個站臺的公交車卻不少,乍一眼看去,站牌上滿是漆黑的小字,叫人難以快速找到目标。

南棠逐行逐行地看着,目光掃到某條線路的終點站時停住了。

山溪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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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春曉屍體被發現的地方。

強烈的眩暈感剎時翻滾而來。

思維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全部擁堵在一起,把那些回憶裏的咒罵聲擠了出來。

“我怎麽會有你這樣不服管教的女兒!”

“給我滾出去!”

“……行,你不走是吧。我走!”

接着便是震耳欲聾的關門聲,在她耳膜裏炸開。

周遭的聲音也在那一刻消失不見,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和過快的心跳疊加在一起。

一切眼看就要陷入混沌之際。

手肘處傳來的拉扯力量,猛的将她提出了水面。

南棠回頭,看見池焰近在咫尺的臉。

午後的陽光在他淺棕色的瞳孔裏跳躍,一時間令人炫目。

他聲音低緩:“車來了。”

南棠點頭,深呼吸一下,發現手心裏滿是汗水。

車上人很多。

前門打開後也只騰出兩步臺階的位置,南棠站上去,只能勉強扶住駕駛座旁邊的欄杆站好。

池焰站在她身後,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隔開了後面推搡的乘客。

兩個外地人當然沒有公交卡。

南棠找到投幣箱上貼的二維碼,想把單肩包從欄杆與別人身體的縫隙裏拽出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之時,一只清瘦白淨的手就從她身後環過來掃碼。

她認出是那是池焰,說:“幫我付一下,等下還你。”

池焰大概沒聽清:“嗯?你說什麽?”

擁擠的公交車內,所有人都失去了舒适的社交距離。

南棠确信她幾乎靠在池焰胸口,因為他說話時,她隐隐能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

她側過臉,嘴唇離他的喉結只有幾厘米的距離:“幫我付下車費,手機拿不出來。”

池焰稍微往後讓了下,幾秒後才說:“哦。”

沿途紅燈不少,公交車走走停停。

司機把馬路當作F1賽道,道路通暢時沖得很猛,遇到紅燈就直接一個急剎。

南棠只敢用左手抓緊欄杆,好幾次腳下不穩,撞到池焰身上。

冬天的大衣仿佛變薄了,池焰有力的心跳屢屢傳遞到她後背的皮膚。

那是一種年輕且蓬勃的生命力,掩蓋了周遭混亂的氣息。

人民醫院的前幾站是個商場。

車上的人嘩啦啦下去大半,終于騰出了空間。

“那兒有空位。”池焰示意她去坐。

南棠也沒客氣,走到那個單人座坐下。

池焰站到她旁邊,單手握住吊環上的橫杆,另一只手拿出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

車裏開了空調,溫暖如春。

南棠的內心難得感受到了片刻的寧靜,她看着陽光落在沾了微塵的窗框上,窗外是男女老少裹着冬衣在大街上行走,他們踩過地上的落葉,去往一個個不為人知的目的地。

偏僻寒冷的縣城,竟被她看出幾分現世安穩的淳樸。

“前方到站,人民醫院。”

機械的女音提醒他們準備下車。

南棠正準備站起身,沒想到司機又是一個急剎。

這下她全無防備,包從膝蓋滑落到地上,裏面的東西掉了出來。

南棠暗罵一句髒話,正想蹲下去撿,池焰已經先她一步彎下腰去。

她包裏其實沒多少東西。

除了平時都帶在身邊的零散物品,就是規劃局給她的維修申請回執單。

池焰撿起來,看到回執單時目光一怔,但最終沒說什麽。

“謝謝。”南棠說。

池焰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剛一下車,南棠就感到一陣絕望。

五年過去,這裏的景象和她記憶中有了明顯的區別。

修葺一新的醫院大門比從前氣派許多。

兩邊的人行道都重新鋪過,灰色的石磚平整筆直。沿街商鋪換上了統一的招牌,一眼望去,米粉店和鮮花店看起來也沒有區別。

池焰四下看了看,說:“這裏改建過了。”

南棠哭笑不得,她把手揣進衣兜裏,擡頭看四周那些不曾見過的高樓。

俗話都說物是人非,誰能想到人還在,事物卻變得面目全非。

可來都來了,總不能就這麽回去。

南棠:“你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池焰想了一下,擡手指向醫院大門:“那晚我從醫院出來過馬路,去了對面的銀行。”

他看着南棠,問,“過去看看?”

十字路口的綠燈剛好亮起,他們的身影游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兩滴水彙入大海,一意孤行去尋找那根渺小的針。

幸好除了建築物以外,這一帶的道路改動不大。

南棠很快便和池焰一起,找到了他所說的那家銀行。

銀行門面也翻新過,寬敞明亮的大堂裏,人們各自忙着辦理自己的業務。

南棠問:“是這家嗎?”

池焰點頭:“我來這裏取過錢。離開的時候聽見路邊有動靜,當時路上都沒什麽人了,我怕被人盯上,就留神往那邊看了一眼。”

南棠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銀行附近的一家幼兒園。

她屏住呼吸,聽見池焰說:“以前這裏不是幼兒園,就是個用鐵欄圍起來的空地。”

池焰就是在那裏看見了鐘順榮。

後來他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因為鐘順榮是個身材敦實的矮子,而且右邊太陽穴處有個很大的黑色胎記。

這樣的相貌特征,放在整個寧平縣恐怕也只有一例。

聽到這裏,南棠愈發不解。

她緩聲問:“旁邊不遠就是銀行,警察沒有調取銀行的監控嗎?”

“查了。”池焰低着頭,踢開腳下的石子,“什麽也沒有。”

何凱帶人把銀行前後兩天的監控查了個遍,卻只看見池焰站在荒地外停留了半分鐘的畫面。

他看見的兩個大活人,像是憑空蒸發一般,從始至終沒有出現在監控裏。

這次徒勞無功的搜尋,讓池焰的證詞可信度降到最低。

因為通常而言,目标人物沒被街頭的監控捕捉到身影,一般就證明他們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懂得避開可能暴露自己的行動軌跡。

但鐘順榮明顯不是那樣的人。

他就是縣城裏那種最典型的、不學無術的混混,從少年時期就為了些偷雞摸狗的事進局子,關兩年放出來,然後再犯案再進去。

莽撞且愚蠢的他,不可能做出如此缜密的行為。

南棠輕輕呵出一口白氣:“那你再看看,還能不能想起更多的細節?”

池焰沒有馬上回答。

他就那麽站着,微眯起眼,淺棕色的瞳孔顏色似乎比平時還要淡。

然後有那麽一秒不到的時間,臉上平靜的神色變了變。

南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過了一會兒,池焰搖頭:“想不起來。”

他緩緩垂眸,望向眼中寫滿執着的女人,“就算他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認不出。”

一陣無力的失落感剎時湧上心頭。

南棠其實很清楚,要求一個人把五年前的場景記得歷歷在目是強人所難,更何況那時池焰不知道鐘順榮就是殺害楊春曉的兇手,倉促之下還能留下點印象,已經算是超常發揮。

但她仍然不甘心地問:“我記得,何凱提過你說那人有點跛腳,就算這樣也認不出?”

池焰嘆氣,很無奈地說:“沒人知道他是天生跛腳,還是恰好腿上有傷。五年後說不定他早就健步如飛了。”

南棠心中的火苗漸漸暗了下去,她知道這事不能怪池焰。袍茉

一個十八歲的男生在兇手自殺後,突然說出一個誰也沒見過的可疑人物,害得警察翻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到目标。

他所描述的一切,與其說是目擊到的現場,不如說更像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幻想出來的故事。

有時想想,南棠自己都覺得可笑。

竟然為了那個虛無缥缈的故事,就不遠千裏來到寧平。

可寧平什麽都沒有為她留下。

虧她還想讓池焰故地重游想起更多細節,卻想不到昔日的荒地早已蓋起了嶄新的幼兒園,小孩子們臉上洋溢着天真無邪的笑臉,如同世間從來沒有生離死別的痛苦。

“行吧,今天謝謝你了。”

南棠輕輕吐出幾個字,往後退到路邊點煙,她的手一直在抖,火苗好幾次擦過煙絲都沒能将其點燃。

池焰皺了下眉,默默跟了過來。

南棠瞪他一眼:“幹嘛。怕我太失望一下子想不開啊?”

她唇邊勾着笑意,“沒那麽嚴重。”

池焰的唇角抿成直線,靜了會兒才說:“我幫你點。”

他抽走她手裏的打火機,按了一下。

火苗再次升起,穩穩地舔舐上她指尖的香煙。

南棠無所謂地笑了笑。

她單手攏了下濃密的長發,吐出煙圈時想,池焰這人雖然陰晴不定,但溫順起來的時候還是挺乖的。

“你要抽麽?”

緩了緩情緒,她把煙盒遞過去。

池焰抽出一支,低頭把煙點燃。

他們抽着同樣味道的煙,站在陌生的街頭,宛如兩個相依為命的異鄉人。

南棠遠遠望向對面的人民醫院。

她曾經在裏面住過幾天院。

楊春曉失蹤後,她和父親在外四處尋找,直到屍體被發現也不肯接受現實。那幾天她一直在咳嗽,但根本沒空在意,直到有天被緊急送進了醫院。

普通感冒發展成肺炎。

送到醫院的當晚高燒不退,燒得神智不清。

第二天好不容易醒來,就聽說殺害楊春曉的兇手已經自殺了。

對于病中的南棠來說,這個結果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就像剛看了電影的開頭就昏睡過去,一覺醒來只剩大銀幕上的演職人員名單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

南棠把煙掐滅,腦海中突然意識到不對。

她側過身,回憶着問:“鐘順榮死的前一天晚上,你在醫院?”

池焰看她一眼:“嗯。”

“你來醫院看我?走的時候看見了鐘順榮?”

“不是。那晚醫院的網絡故障,收款機沒辦法刷卡,我出去取錢給你繳費。”

南棠愣住了。

她記得很清楚,次日有護士告訴她,前一晚有男生在醫院守了她一整夜。

“那天晚上,照顧我的人不是你哥?”

池焰擡起眼,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鋒利的喉結清晰滾動幾次,良久過後,才終于低聲開口。

“不是池星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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