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哦,我們家都聽她的
馬路中間的鳴笛聲驟然響起,驚得南棠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是有人橫穿馬路險些釀成車禍。
收回目光之時,她的鼻尖聞到池焰身上那點淺淡的煙草味。下午的陽光正好,在他身周籠了層金色的邊,那些光收進他的眼中,像跳動的金色碎片。
南棠驀然頓住,竟因為那句話反省起來。
整整五年過去了,她居然從不知道,那時守在病房忙前忙後的人會是池焰。
楊春曉遇害後很長一段時間,南棠過得渾渾噩噩。
連案件進展都是別人轉述給她聽,又哪裏會留意,原來陪在醫院的人不是她男朋友。
半晌過後,她輕聲說:“謝謝。”
遲來的謝意似乎讓池焰的心情愉快了少許,他淡淡挑了下眉:“不客氣。”
可大概是習慣使然,他緊接着又跟了一句,“原來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
這事算南棠理虧,她閉緊嘴唇,提醒自己不要跟一個弟弟計較。
她把煙掐了,最後看了幼兒園一眼,說:“我還有點事要辦,你呢?”
“辦什麽事?”
“找人畫建築施工圖,我外婆的房子需要重建。”
池焰擡起手腕看了下時間:“我陪你去。”
Advertisement
南棠看他一眼:“我不要緊,你不用特意陪着我。”
池焰沉默着靠近了些,仗着個子高,低頭看她:“可我下午的時間都留出來了,總不能現在又把旅游局的人叫出來。”
他話裏帶着些許無奈,聽得南棠懷疑這事好像确實該怪她,否則他也不至于打亂原本的安排。
直到半小時後,他們在當地建築市場找到一家房屋改建公司時,南棠才回過味來——
池焰又不是小孩子。
他一個有手有腳的成年人,幾小時的空閑難道還不知道該怎麽打發?
她抿了下唇,稍偏過頭,悄悄打量坐在人家辦公室轉椅上玩手機的男人。
池焰的坐姿不算規矩,身體懶散地靠着轉椅靠背,雙腿自然分開些,過了幾秒又嫌不舒服似的,改為兩條長腿伸展開來的姿勢。
不得不說,他一米八幾的身高,在這小小辦公室內很有存在感。哪怕全程不聲不響,也很難讓人忽視。
“那是你弟弟啊?”
負責接待的中年大哥随口問道。
南棠含糊地說:“是吧。”
中年大哥判斷南棠應該是做主的,便開始介紹:“具體改造方案我們需要實地去看過才能畫圖的,你可以先把要求跟我們講講,能滿足的話我們肯定會按你的想法來。”
南棠哪有什麽想法。
她唯一的訴求就是這房子堅固一點,別再突然塌掉砸壞別人家的院子就行。
“最簡單的就好。”
她單手撐着下巴,低頭看辦公桌玻璃板下壓着的示例方案,“這個就可以,該有的都有。”
中年大哥愣住:“就這?”
南棠點頭:“嗯。”
“姑娘你別怪我多嘴哈。像你這樣的客戶我們也遇到過不少,都是年輕人在大城市上班,老家的房子修成特別漂亮的小樓,留着當度假的地方,平時呢租給別人做民宿,能賺不少錢呢。”
大哥說得口幹舌燥,見南棠依舊沒有心動的念頭,只好搬救兵,“哎,那個弟弟,這不你家的房子嗎,你也說兩句話。”
池焰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也沒澄清誤會:“哦,我們家都聽她的。”
“……”
南棠彎起眉眼,輕聲笑了笑。
她本就低着頭,笑起來時身體微微晃了晃,臉頰兩邊的發絲垂落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
大哥還不死心:“那你也參與一下嘛。過來過來。”
他四五十歲的年紀,完全把池焰當晚輩在哄,“要懂得幫姐姐分擔困難,曉得不?”
池焰嘆了聲氣,還算配合,腳往地上一蹬,椅子就滑了過來。
慣性把他往前多送出幾厘米,轉椅扶手輕輕磕到南棠的後背。
她“嘶”了一聲,回頭埋怨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
池焰把轉椅往旁邊挪了點,視線落在南棠指尖指着的那張平面圖。
這一看,他才明白這位大哥為何會苦口婆心地勸說。
南棠選的那個方案太簡陋了,就是一室一廳兼廚房衛生間,其他一概沒有。
估計建完之後,就像個空曠的倉庫。
看起來,是完全沒打算今後怎麽住的問題。
或者換個說法,她壓根沒考慮過以後再回寧平。
其實不光是這幢房子。
池焰今天很明顯都感覺到,她對太多事情都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
就連他說恐怕認不出在荒地上和鐘順榮起沖突的人,她也只是短暫地難過了一下,然後就輕飄飄地不再提起。
明明之前,是她主動提出要帶他過來的。
她的種種行為,矛盾且反複。
好像做什麽都是一時興起,知道沒有結果了,便也不再強求。
這不像他認識的南棠。
池焰把那些參考用的案例全看了一遍,指着另一個四合院式的平面圖:“要不這個吧。”
南棠臉色一沉:“你幹嘛?”
池焰淡聲說:“不幹嘛,就覺得看起來不錯。”
中年大哥頓時喜上眉梢:“好好好,那我這就給你安排設計師。”
說完唯恐南棠反悔,臃腫的身軀在此刻格外敏捷,一把推開椅子就往後面的空間小跑而去。
池焰謹慎觀察南棠的臉色:“你不喜歡?”
南棠沒說話,轉頭看着牆角一盆翠綠的滴水觀音出神。
“我去把他叫回來。”
池焰說着就要離開,不料才剛起身,便被南棠一把按了回去。
女人的手指纖長而柔軟,搭在他的小臂上,被黑色的袖子襯得愈發白皙。
“算了,就這個吧。”
她沉思片刻,眼中忽然有了淺淡的笑意,“四合院多好啊,我媽會喜歡的。”
她這句話聽來有些古怪。
池焰心中浮現出困惑,像混沌的空間裏出現了一點小小的亮光,可他來不及捉住它,它就一閃而逝了。
中年大哥領回來一位消瘦黝黑的青年。
那青年估計三十歲左右,鼻梁上歪歪扭扭地挂着副黑框眼鏡,神情畏縮,似乎是很木讷的性格,不僅沒有擡頭看他們,連說話的聲音也像蚊子叫。
怎麽看,都透露出一種不靠譜的氣質。
“這位是我們的張設計師,你們叫他小張就好。”
中年大哥拍拍小張的肩膀,塞給他一把車鑰匙,“你跟他們過去看看。”
小張倉促地點點頭,往前快走到門口了,才又折返回來:“走吧。”
南棠和池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傳遞出對小張的不信任。
但兩人都沒當面提出來,而是一同下樓,坐進了小張那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
三人一路無話。
到了祖屋之後,小張馬上悶頭拿工具在那兒量尺寸。
他雖然性格內向,但做事卻格外麻利。
等到太陽快落山時,就開始坐在地上拿筆記本畫粗略的平面圖。
南棠走過去問:“大概要畫多久?”
小張扶了下眼鏡,小聲說:“可能要三四天。”
南棠:“……我們要在這裏等三四天嗎?”
“哦,不是不是。”
小張連忙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你們可以走了。”
南棠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這不是劇組用慣的場工,沒有默契是很正常的事。
她等了幾秒,見小張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得不主動提醒:“你給我個微信。”
小張又“哦”了一聲,從灰撲撲的背包裏翻出手機:“我掃你吧。”
南棠點開微信二維碼。
添加備注的時候,随口問:“你全名叫什麽?”
“張成。”
南棠在備注欄輸入“張成”二字,順便瞟了眼張成的微信頭像。
這頭像應該是他讀書時拍的,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幾歲,他蹲在一個土黃土黃的大坑裏,戴着手套展示手中一個瓦罐。
南棠眼皮跳了跳:“你有上崗資格嗎?”
張成緊張地看着她,一張黑臉漲得通紅。
南棠擡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你懂建築學嗎?”
張成吞了口唾沫,這女人雖然比他小幾歲,但氣場太強,讓他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好半天後,他才幹巴巴地說:“建築證還在考,我、我以前學的是考古。”
“……”
南棠暗罵一句髒話,很想回去把他們公司的門給拆了。
什麽玩意兒!
見她轉身想走,張成連忙跟上來:“南小姐,你別、別害怕。我們都這麽幹,公司會有人審核的,從來沒出過事。”
“你別說了。”南棠語氣還算平靜,“回去跟你們老板說,違約金我可以付,剩下的你們愛騙誰騙誰去。”
張成一下子急了:“你就當幫我個忙吧!”
他聲音瞬間提高,情急之下還破了音。
南棠還沒說話,院門就被人一把推開。
等在外面的池焰走進來,顯然聽見了動靜:“怎麽了?”
他本來就不是溫和的長相,這會兒臉上沒什麽表情地出現在暮色之中,讓張成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池焰站到南棠身邊,眼睛冰冷地盯着張成。
“沒事。”南棠出聲緩和氣氛,“別緊張。”
池焰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在吵什麽。”
張成難堪地搓着手,思來想去,最後一咬牙哀求道:“跟你說實話,我媽生病了需要人照顧,我才辭職回寧平來。你不知道我家現在特別缺錢,我媽在醫院裏每天的醫藥費……”
他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我不能看着我媽去死啊!”
南棠的神色恍惚了一剎。
片刻過後,她麻木地點了點頭:“行。”
張成喜出望外,連聲道謝。
南棠全當沒聽見,背過身走到院門外。
夕陽的餘晖落在她身上,在她身後的白牆留下一片暗淡的影子。
影子慢慢地蹲下去,縮成一團。
有誰的腳步聲靠近了。
然後一只手輕輕撫過她的頭頂,骨節分明的觸感一寸寸往下延伸,最後停在她薄瘦的後背安撫着。
池焰半跪在她身邊,眼神暧昧難明。
女人壓抑的哭泣聲如同一圈又一圈的繩索,将他緊緊地禁锢在那裏無法離開。
他擡起頭,不知誰家的大樹長勢茂密,枝桠張牙舞爪地探出牆外,撕開天空的邊界,也把他一整顆心髒扯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對不起。
他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向她道歉。
其實我全部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