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從來沒有讨厭過你
月色如霜,懸挂在枝頭。
沿途的餐館把桌椅擺到馬路上,深綠色的遮雨棚立在中央,劃分出各家各店的界線。
随着迎來送往的招呼聲響起,寂靜的夜色也沸騰了起來。
南棠坐在其中一家的塑料板凳上,輕按着太陽穴,聽池焰在旁邊點菜。
她太久沒這樣哭過,身體所有的力氣好像都随着眼淚流光了,連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家大排檔的都不知道。
“吃什麽口味?”
“清淡點,別放辣椒。”
耳畔傳來的對話勉強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清清嗓子,啞聲說:“我要吃辣的。”
旁邊兩人同時停下交談,轉頭來看這個眼眶泛紅的女人。
點菜阿姨很伶俐:“我們可以做一式兩份,一半辣一半不辣。”
池焰拒絕:“不用。”
南棠冷冷地看他一眼,摸出煙盒想抽煙。
池焰突然伸手,連煙盒跟打火機一并奪過去放在他那邊。
“……”
要不是南棠實在沒力氣折騰,她估計會站起來跟他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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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成心跟她過不去是吧。
點菜阿姨見多識廣,一看苗頭不對,捏着菜單就溜了。
兩人在角落的位置相對無言。
他們身後就是大排檔的透明圍布,散不出去的熱氣全擠在那兒,留下一層潮濕的霧氣。
池焰端起桌上的熱水壺,往杯裏倒了兩杯茶,一杯輕輕放在她手邊。
“你嗓子啞了。”
也不知是提醒她喝點水,還是告誡她不要吃辣、不要抽煙。
南棠把垂落的發絲挽到耳後,捧杯小抿一口。
溫熱的茶水流進喉嚨,讓人煩躁的幹涸立刻得到了緩解。
不喝還不知道,一喝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口渴。
池焰看着她喝完一杯,又給她重新添滿。
南棠這次只喝掉半杯就放下,忽然問:“我眼睛腫不腫?”
“還行,看不太出來。”他低聲說。
南棠拿手機的前置攝像頭當鏡子照了一下,隐隐佩服起自己的天賦,只要不是整天整夜的那種哭法,一般她哭完都不太明顯。
她關了界面,輕聲解釋:“我其實平時沒這麽脆弱,但今天聽到張成那句話,情緒一下就上來了,沒收住。”
池焰聲音沉悶:“能哭出來是好事。”
他握緊茶杯的邊緣,指骨突起,“對不起,我沒幫上忙。”
南棠釋然地笑了笑:“沒關系,不怪你的。”
“……嗯。”池焰眉間壓抑着心緒,側過臉不再看她。
四周有食物香氣飄散在空氣裏,想方設法勾動人們的味蕾。不知道是哪桌的菜端了過去,留下一路麻辣的香味。
南棠中午沒吃多少,這會兒早就餓了。
她悄悄摸了下胃的位置,希望它能再堅持一下。
正忍着,池焰忽而轉過頭來,看到她的動作。
“店裏好像有免費的小米粥,我去給你盛一碗。”
他連忙站起來,穿過一張張餐桌往裏走,幾步就沒了影。
南棠來不及叫住他,只好坐在那兒等。
應該不是她的錯覺,自從她傍晚哭過一場後,池焰對她的态度似乎就變了些。
說不上過分殷勤,但就是處處流露出要照顧她的意思。
過了兩分鐘,池焰端着一個瓷碗出來。
金黃色的小米粥熬得粘稠,吃進嘴裏帶着點淡淡的甜味。
南棠感覺整個人都活過來了,頹喪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她拿勺子舀着粥邊吃邊問:“你準備在寧平待多久?”
池焰:“現在還不知道,要看項目談的進度。”
南棠:“我沒耽誤你時間吧?”
池焰搖頭:“沒。這邊基本就是我做主,時間比較靈活。”
南棠說:“那蠻好的。”
她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很好。
雖然她不清楚池焰在哪家公司擔任什麽職位,但光看公司給他的自由度來說,這就是願意重用他的意思。
能有一個地方如此看重池焰,也算補償他以前在池家受過的那些怠慢。
“讓一讓,讓一讓啊——”
響亮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嗓門洪亮的阿姨舉着一口鐵鍋來到他們這桌,麻利地把鍋往桌上一放,彎腰把火點上,“菜上齊了,慢用。”
南棠進店的時候還恍惚着,這會兒才發現原來是家賣魚頭湯的餐館。
熬成奶白色的湯汁裏浸泡着新鮮的配菜,雖然一點辣椒都沒有,但那濃郁的香氣也确實足夠誘人。
她把小米粥推到一邊,專心享用今晚的正餐。
沒過一會兒,豐盛的食物就讓身體徹底暖和起來。
不僅暖和,還因為老板特意在四周準備的那層保暖的透明圍布,變得有點熱。
南棠還在思考要不要脫掉大衣,就聽見身邊響起拉鏈滑動的聲音。
池焰把沖鋒衣一脫,放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他裏面是件深色的毛衣,看着挺薄,可能仗着年輕身體好,還嫌礙事似的把衣袖往上翻了兩下。
随着他的動作,映在遮雨棚上的影子也一下子拉長。
連帶着整個人的存在感也一下子被放大了許多。
然後他低下頭,繼續安靜地吃飯。
南棠下意識多看了兩眼。
他視線往下時,睫毛自然也低垂着,長而濃密,蓋過眼裏的神色。
一如幾年前,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他就是保持這種沉默的狀态,像個隐形人一樣聽着家人和客人的交談,全程沒參與對話。
莫名有點脆弱的孤獨感。
南棠把嘴裏的豆腐咽下去:“能問你一件事嗎?”
池焰擡眼:“嗯?”
南棠問:“你以前為什麽讨厭我?”
她自問雖然不是人見人愛的類型,但至少也不是得罪了人卻不自知的傻子。
摸着良心說,南棠覺得她以前對池焰不差。
哪怕楊春曉明确說過不希望她和池焰來往,她也只把母親的命令當作耳邊風,該如何跟池焰相處,全按照本心而為。
池焰皺眉:“我沒有。”
他語氣聽起來還挺無辜,仿佛南棠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南棠說:“怎麽沒有。”
她記得很清楚。
大三上學期的時候,她答應了池星遠的追求做他女朋友。
剛好那個周末是池叔叔的生日,池星遠決定把她介紹給家中親朋好友。
南棠本來不太想去,只是交往又不是訂婚,何必早早見太多人。
但見池星遠興致勃勃籌劃的模樣,她還是不願掃他的興。
周六當天,南棠和池星遠去了生日宴會的飯店。
剛開始氣氛還很好,後來不知怎的,有個長輩突然對池焰說:“你哥給你找了個嫂子回來。”
大家的本意是想看南棠嬌羞,就起哄讓池焰叫她嫂子。
結果不僅南棠全程沒有表現出絲毫羞怯,反倒是池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眼看氣氛僵持不下,池叔叔嘆了聲氣,不滿地說:“好了別逗他了,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再逗下去,小心把桌子給掀了。”
其他人聞言,彼此明目張膽地交換眼神。
顯然對池家這位小兒子的種種事跡略有耳聞。
就像滿足他們期待似的,池焰放下筷子。
他目光冰冷地掃過一幹人等,最後看向南棠,唇角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
南棠平靜地與他對視。
頃刻過去,池焰什麽也沒說,站起來直接摔上門走了。
從此以後,兩人便少有來往。
遇到必須碰面的場合,多數時候也像陌生人般各自幹自己的事,連眼神都很少接觸。
後來,便是他們一起回寧平,楊春曉遇害。
再後來,南棠和池星遠分手,徹底斷掉和池家人的聯系。
幾年後的冬夜,南棠把家宴上那火花四濺的一幕重複了一遍。
她看着池焰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問:“你這還不算讨厭我?”
池焰眼神躲閃了一下。
女人白瓷似的皮膚在燈光下通透而細膩,配上她微微泛紅的眼尾,有種說不出的楚楚動人。哪怕明知南棠不是那種柔弱的性格,他卻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适時響起的手機震動,把他解救了出來。
池焰拿過手機,回條消息回了足足一分鐘之久。
然後才深吸一口氣,聲音喑啞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讨厭過你。”
南棠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只能作罷。
總不能再追問“那你之前的态度是怎麽回事”,畢竟她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生,不是凡事非要問出子醜寅卯才能算數。
吃完飯,南棠起身去買單。
池焰攔住她:“我來吧。”
南棠說:“不用,我這不是還欠你錢麽。”
池焰愣了半天,才明白她說的是那兩塊公交錢。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說:“那下次我請你。”
南棠開玩笑:“下次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池焰一怔:“你要走了?”
南棠點頭。
她本來就是為了楊春曉才決定在寧平多住一陣,如今池焰的線索完全沒用,她自然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
周圍仍是鬧哄哄的。
池焰心中卻是一片寂靜無聲,無形的藤蔓爬上來,纏在他心口愈發絞緊。
靜了幾秒,他自言自語般輕聲說:“也好。”
之後兩天,南棠就沒怎麽出去。
除了去餐廳吃飯以外,其餘時間她都待在房間裏。
有時能聽見劉婷婷他們過來找池焰,有時又能聽見池焰關上門,在深夜裏外出。
對于池焰的行蹤,那時的南棠并沒有多加留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張成把設計圖交上來,等審批通過之後,再把施工的任務有償委托給外婆的鄰居監管。
然後,她就可以了無牽挂地告別這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張成遲遲沒有交設計圖。
約定的日期眼看過了一天,南棠發微信打聽進展,過了幾小時也不見他的回複。
南棠心裏奇怪,決定去他公司問問。
她下樓剛走到大堂,就看見前臺那兒站着兩個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位的背影很眼熟。
前臺姑娘看見她,緊張兮兮地揮手:“南小姐,有警察找你。”
聽見聲音,何凱和同行的年輕警員轉過身來。
南棠停下腳步,等他們走近了才問:“我媽的案子有新進展了?”
何凱搖頭否定。
他表情嚴肅地詢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張成的人?”
南棠錯愕地愣住,心中揚起不祥的預感:“認識,怎麽?”
緊接着,她便聽見何凱說:“今天早上我們接到報案,趕到現場後,發現了張成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