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姐姐,人是會變的
南棠簡短的幾個字, 宛如寂靜冬夜的一聲悶雷,劈頭而下。
池焰繃緊下颌,唇角抿得很緊, 試圖尋找可以躲避的角落, 卻不知該逃向哪裏。他收回手, 抽走南棠拿着的棉簽, 悶聲給自己上藥。
動作有些暴躁, 好像那幾道口子不是劃在自己手上。
南棠哪知道弟弟這麽不禁逗, 她勾起唇角,借着朦胧的光線觀察池焰的臉。
他眉眼都算淩厲的類型,會讓人聯想到許多與暴力和攻擊性相關的詞。但他這會兒白淨的皮膚從耳朵紅到了脖子,看上去莫名有些奶氣。
非常矛盾的氣質,卻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糅合得接近完美。
南棠等他擦完藥, 才笑盈盈地問:“所以是沒有女朋友?”
話音剛落,她的視野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停電了。
南棠聽見池焰松了口氣, 随後是他摸黑站起身的衣服摩擦聲。她感覺到他從床邊站了起來, 腿貼着她的膝蓋擦過,然後往陽臺走去。
這一晚沒有月光。
她坐在黑暗之中, 終于等到他說:“好像是一條街都停電, 不過酒店應該有備用電源。”
南棠在心裏回了一聲“哦”。
池焰的聲音從陽臺傳來:“南棠?”
她還是沒出聲。
池焰從陽臺走回來,問:“你是不是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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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當我怕吧。”南棠淡聲開口,“坐回來。”
池焰不知是聽出她根本不怕,還是擔心又被追問女朋友的事, 總之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躊躇幾秒才開始動。
很快他“啊”了一聲:“我好像踩到你的衣服了。”
南棠倒在沙發裏笑:“別踩壞你送我的羊就行。”
池焰不知道她在高興什麽, 彎腰摸索着把衣服撿起來挂到衣帽架上,然後才走回來坐到她對面的床上。
兩人之間維持着不可言說的默契,誰也沒有提出用手機照明。
濃稠的夜色從室外延伸到室內, 南棠的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視野範圍內出現了池焰模糊的身影。
她往後靠着沙發,問:“你為什麽會回姚家?”
男人的身影微微一晃,靜了半晌才低聲回答:“我爸死了。”
南棠收斂了笑意,慢慢往前探出身,形成想要握住他的手卻又停在半途的姿勢。
按理來說,這時候她應該安慰幾句,可她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确定池焰是否需要安慰。
她見過池焰的親生父親,而且在看見那個男人的第一眼,她就可以确定,那人和池焰絕對有非常親近的血緣關系。
因為池焰長得太像他了,白淨瘦削的臉龐,淺棕色的瞳孔,還有線條薄而清晰的嘴唇。
南棠當時就想,再過二十年,池焰一定就和那個男人一模一樣。
但肯定有一點不同。
她相信池焰到了中年的時候,不會病怏怏地坐在輪椅上。
池焰從口袋裏摸出煙,點燃吸了一口:“他甩了我媽之後,身邊不斷在換新的人。最後一個女人跟了他三年,在車上被他提出分手。她一時想不開,就去搶方向盤想同歸于盡。”
高速行速的車輛撞上高架橋墩。
女人當場死亡,池焰的生父高位截癱,從此別說再睡女人,連基本的生活自理都無法完成。
池焰語氣很平靜:“四年前,照顧他的護工不小心沒拉住,他坐着輪椅從長坡上摔下去就死了。我爺爺只有他一個兒子,他沒了之後,姚家就只剩下我一個後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被你撞見那次,就是他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了,才想叫我回去。”
南棠心裏有些酸澀。
她不太理解這種一定要有個繼承人的想法,更不能理解池焰的父親明知有孩子流落在外,卻非要等到自己殘疾,才動了接他回家的念頭。
“除了我遇見的那次,他們後來找過你很多次嗎?”她輕聲問。
池焰說:“每年都會來吧。”
南棠盯着他指尖猩紅色的煙頭:“我居然一直不知道。”
“我也沒想告訴你,”池焰不知想到什麽,聲音變得冷淡,“你後來不是忙着跟池星遠談戀愛麽。”
“……”
南棠哽了一下,莫名覺得池焰這語氣聽起來,好像在指責她當了叛徒似的。
她重新靠上沙發,輕哼一聲,說:“你不也說過打死都不回姚家。”
池焰低聲笑着說:“姐姐,人是會變的。”
這話聽上去有理有據。
更何況南棠并沒有任何理由,要求池焰放着姚家唯一的大少爺不做,而是繼續留在池家當一個備受忽視的養子。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現在的結果對于池焰而言,理應都是最優的選擇。
南棠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姚家對你好不好?”
“還不錯。”
池焰回了幾句,見床頭手機屏幕亮起,便伸手拿過來看了眼,回完消息放下手機時有點無語地說,“彭和安想過來找我。”
南棠:“嗯?”
池焰說:“他怕黑,又不好意思去找女生。”
南棠噗嗤一聲笑出來,站起身說:“那我先回房間了,免得被人看見不好。”
池焰說:“我送你過去。”袍茉
兩人走到門邊,南棠邊開門邊說:“其實你也不用……”
剩下的半句話被她咽回嗓子裏,換成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黑漆漆的門口居然站着一個人!
池焰一把将她護在身後,沖上前扼住那人的喉嚨,然後擰住對方的胳膊直接往牆上用力一撞。
那人痛得慘叫連連,與此同時,燈亮了起來。
南棠詫異地喊道:“彭和安?!”
“是我是我,啊你快放手——”
彭和安整張臉的五官全皺在一起,聲音從嗓子眼裏痛苦地擠出來,“池焰,是我!”
池焰看清他的臉,眼中的狠厲淡去。
他松開手,在彭和安止不住的幹咳聲中,冷冰冰地問:“你站在門外做什麽。”
彭和安氣得要死,又不敢跟他吵,咳了足足有半分鐘,才直起腰來委屈巴巴地說:“我說了怕黑要來找你,你不是同意了嗎?”
幾句話的工夫,南棠全聽明白了。
估計彭和安發消息的時候就已經出了房間,收到池焰的回複後就過來打算敲門,不料剛好遇上她開門,才搞出這麽一場烏龍。
池焰抿了下唇:“不好意思。”
彭和安總算緩過來了,擺手道:“算了,也沒什麽……”
他清清嗓子,手指顫悠悠地碰了下脖子,立刻縮回去,“好痛啊。”
南棠擡眸,看見他脖子上留着幾個清晰的手指印,明天起來肯定會淤青,便說:“我那兒有藥,你拿去用吧。”
池焰之前給她買的噴霧還沒用完,南棠很快回房間找到那瓶噴霧。
再出去時,她聽見了彭和安困惑的聲音。
他愣愣地問:“咦,棠棠姐怎麽會從你房裏出來?”
“因為我也怕黑啊。”南棠自然而然地接話,把噴霧遞給他,“剩下沒多少了,全部給你好了,不用還了。”
池焰不滿地看她一眼。
似乎不高興她把他買的藥擅自送給別人。
南棠全當沒看見,笑着對彭和安說:“對了,傍晚的時候,劉婷婷說你們有事找池焰?”
彭和安想起來:“對,有拍攝的事。”
“那你們慢慢聊。”南棠揮手回房間,“我就不打擾了。”
回到房間,南棠便皺了皺眉,回憶起燈光亮起前那幾秒鐘的情況。
開門的那一瞬間,池焰出手太快了,不僅彭和安毫無防備,站在他身邊的南棠自己也沒反應過來。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刀,當你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無處可逃。
這不對勁,南棠想。
她以前見過池焰和人打架的樣子,雖然兇狠得像只狼崽,但能看出他打架完全是憑借本能在出手。
可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這幾年裏,他明顯接受一些專業的訓練。
·
隔天清晨,南棠一大早被溫語冬的電話吵醒。
她工作這些年,早已習慣随時有人找的狀态。聽到手機響後,睜眼也只嘆了聲氣,看見是溫語冬打來的,以為有工作方面的正事,便清清嗓子按下接聽。
開口時吐詞清晰,半點不含睡意:“溫總,什麽事?”
溫語冬在那頭神神秘秘的:“你猜,我中午要和誰吃飯?”
南棠聽他這語氣就不像有正事,幹脆把手機放在枕邊,人在被子裏縮成一團,敷衍地問:“和誰?”
溫語冬一字一頓:“池星遠。”
南棠困頓的神經瞬間清醒了。
她盯着從窗簾縫隙處透進來的一點光線,靜了會兒才淡聲問:“所以你特意吵醒我,就是想炫耀能和我初戀男友吃飯?”
溫語冬:“……”
這話聽起來好像哪裏怪怪的。
他納悶地問:“不是,你就一點不好奇嗎?比如池星遠為什麽跟我吃飯、他有沒有新女朋友、對你是不是舊情難忘……”
南棠打斷他:“池星遠和我分手前就在幫公司做影視投資,他能跟你搭上線不奇怪。至于他的私事,我沒必要關心。”
溫語冬笑了幾聲。
他們幾個熟識的人都知道,南棠喜歡的就是池星遠那款。朋友間私底下還打過賭,說別看南棠談過幾次戀愛,但她最愛的絕對是池星遠。
“我跟你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溫語冬語氣欠得慌,“你要真有什麽想問他的,我可以幫你旁敲側擊一下。”
南棠暗罵一句無聊,正想找借口把電話挂斷,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幫我打聽打聽他弟弟的情況。”
“你關心他弟弟幹嘛?”
“具體的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你就告訴他,說聽我提過他有個弟弟,剩下的你自己編,我相信你的實力。”
“……行吧,等我消息。”
南棠把手機扔到一旁,原想睡個回籠覺,卻再也找不回睡意。
她在心裏把溫語冬翻來覆去罵了一遍,才慢吞吞地下了床洗漱。
仔細想想,溫語冬這人真挺八卦的。
南棠一邊塗面霜,一邊後悔不該把初戀故事告訴溫語冬,除了平白給人增添談資以外,一點用處都沒有。
畢竟她和池星遠,根本不可能複合。
一來,是她從不吃回頭草。
二來,現在的南家早已大不如從前,池家不需要再殚精竭慮地讨好他們。
楊春曉遇害對南棠她爸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他迅速從一個意氣風發的生意人,變成了整日關在家裏發呆的失意鳏夫。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會出現,其餘時間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翻看楊春曉留下的遺物。
公司很快就亂成一團粥。
各路人馬背地裏的小心思全擺到了臺面上,經歷一陣兵荒馬亂的争鬥後,所有人又逼着南棠她爸出來發話,公司今後到底要怎麽辦。
最後南家賣掉手裏的股份,徹底淡出衆人的視野。
如今想想,南棠一方面感激池星遠陪她熬過最難的那段歲月,另一方面也很清楚,池家夫妻對她的态度,也是在那時開始變得疏遠。
當時她大學剛畢業,加入上一家影視公司不久。
每天除了擔心她爸想不開以外,還要聽從領導的安排處理數不清的雜事。股份賣掉後,她以為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卻不想池星遠這邊卻變得異常忙碌,十次有九次都約不出來。
他總會滿懷歉意地哄她:“對不起,前段時間堆積了太多工作。現在你情況好些了,我需要加倍加班把它們補回來。”
南棠信以為真,并因此更加愧疚。
她認為自己在家中遭遇變故後消沉太久,以至于忽略了池星遠的感受,也忘記了他是個充滿野心熱衷于挑戰的人。
她想,這半年裏,池星遠一定為她放棄了許多機會。
于是某天下班後,南棠專程去池星遠喜歡的飯店,打包了幾樣他愛吃的菜。
然後那天,她在他的公司樓下,看見一個女孩踮起腳尖親池星遠。
池星遠沒有躲開。
後來南棠才知道,那女孩是池星遠公司老總的女兒,和池星遠在同一個部門工作。
當池星遠屢次因為南棠請假的時候,是她幫忙頂住公司的壓力,才讓池星遠不至于被辭退。
不僅如此,女孩将來還能助他步步高升。
分手是南棠提出來的。
如果說母親去世前,她還保留幾分富家小姐的天真的話,那麽之後所經歷的人情冷暖,則早就把她那顆心髒放進石子裏打磨過一遍。
池家的疏遠和池星遠的背叛,她看得明明白白。
分手時池星遠在她面前哭紅了眼,南棠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她不明白池星遠有什麽可哭的,她念及這幾年的感情和照顧,主動退出一步,給他和新女友留出長相厮守的空間,難道做得還不對嗎?
只是之後許許多多個難以入眠的深夜。
南棠會情不自禁地想,當年奮不顧身把她從湍急的河流中救起來的少年,到底去哪兒了呢?
或許就像池焰昨晚所說的那樣,人總是會變的。
思及于此,南棠定了定心神,把用過的化妝綿扔進垃圾桶。
出來時看見昨天那件弄髒的大衣還搭在椅背上,想了想便準備随手也扔掉,還好松開手之前想起裏面還裝着一只木雕小羊,便把它從口袋裏救了出來。
南棠盯着小羊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想起池焰昨晚的種種神态。
等到回過神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臉上帶着自然的微笑。
“……”
南棠拍拍臉,面無表情地把小羊放在床頭,随後拉開窗簾,想看看外面的天氣。
結果這一看,眼睛差點被外面的白雪閃瞎。
昨晚的雪不知下得有多大,視野裏只剩一片白皚皚的色彩。
遠處的山脈,近處的屋頂,全都失去了它們原本的顏色,隐藏在重重厚雪之下,看不出彼此的差距。
南棠看了眼時間,決定今天的午餐就在酒店裏解決。
酒店餐廳就在一樓大堂左側。
今天外面還在下大雪,餐廳裏客人比平時要多一些。南棠還在找位置,就聽見幾聲“棠棠姐”。
她一回頭,果然看見那三只無憂無慮的小雞仔。
劉婷婷站起來朝她招手:“棠棠姐,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吧。”
南棠沒有拒絕,坐過去後問:“就你們幾個?”
“池焰說他吃過了。”劉婷婷問服務生多要了一副碗筷,熱情地幫她擺好,“不過棠棠姐,我怎麽覺得你很關心池焰的樣子?”
南棠微眯起眼,開玩笑說:“可能因為他長得帥?”
三人恍然大悟,沒有任何人反對她的說法。
向來話少的楊書還附和道:“他确實長得很好看,而且你們不覺得他看起來很奶嗎?雖然和我們差不多大,但總有一種弟弟的感覺。”
昨天剛被池焰掐過脖子的彭和安摸摸喉嚨,滿臉寫着欲言又止。
不過還好,這種場合,男生的意見往往不重要。
劉婷婷沒注意彭和安的異常,也點頭說:“我懂你意思。其實池焰本身長得不奶,他那種面相有時候會顯得很兇的,但可能因為氣質清清爽爽的,所以他心情好的時候,就很像那種小男生。”
南棠見兩個小姑娘自顧自地聊開了,便沒有出聲打斷,安靜地吃完了這頓午飯。
買完單後,劉婷婷問:“棠棠姐下午出去嗎?”
“不出去,雪太大了。”
“我們也是哎,”劉婷婷眨眨眼睛,“要不然你來我們房間玩吧!”
南棠不動聲色地看向三人。
寧平縣離燕市路途遙遠,他們三個舍近求遠跑來這兒堪景也就算了,因為天氣惡劣不用出門的空閑時間,竟然還不知道趁機窩在房裏開會商讨拍攝事項,白白又浪費一天時間和房費。
如此低性價比的成本控制,放在溫語冬那裏是要被“砍頭”的。
不過南棠不是愛多嘴的人,想着反正下午沒事,便點點頭答應了。
上樓時她問:“就我們四個嗎,把池焰也叫來吧。”
劉婷婷和楊書面露遲疑,顯然拿不準他願不願意參加。
彭和安昨天被池焰“打”過之後,膽量觸底反彈,這會兒顯得無比英勇:“我去叫他。”
四人在樓梯口兵分兩路,南棠跟兩個女生去了房間,彭和安獨自走到206門前,按響門鈴,然後下意識地往後退開幾步。
池焰打開門時,就看見他一臉防備地站在那兒。
“怎麽了?”池焰問。
彭和安說:“今天雪太大出不了門,去不去女生房間玩?”
池焰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大概沒懂女生房間有什麽好玩的,想也不想便拒絕道:“不去。”
彭和安靈機一動:“棠棠姐也在。”
池焰眼看就要關門的手悄然頓住:“等會兒,我拿手機。”
彭和安:“……”
等兩人到了劉婷婷她們的房間,三個姑娘正坐在地毯上玩鬥地主。
南棠手裏握着最多的撲克,見池焰來了,便擡頭朝他笑了一下。
池焰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心想她的手氣是真的很爛。
沒兩分鐘,南棠就輸了這局。
五個人不好再打牌,劉婷婷把撲克收了提議道:“要玩狼人殺嗎?”
彭和安說:“五個人怎麽玩,兩刀就砍沒了。”
劉婷婷又問:“那劇本殺?”
這回是南棠出聲說:“我不喜歡玩這個。”
劉婷婷一下子卡了殼,把求助的眼光投向楊書。
楊書想了想:“那玩‘我有你沒有’吧。”
我有你沒有的規則很簡單,五個人把手攤開,輪流說出自己幹過的事,有同樣經驗的人可以通過,沒有的則需要收起一根手指。
最後伸出手指最多的人獲勝。
這次南棠沒有異議,池焰雖然看起來不感興趣,但還是跟大家圍坐成一圈,可有可無地把手伸出來,搭在膝蓋上。
第一輪由劉婷婷開始。
她思考一下,笑眯眯地說:“我會游泳。”
南棠抿抿唇角,默默收起了大拇指。
她的視線餘光看見池焰仍然保持五指張開的狀态,有些意外地問:“你會游泳?”
池焰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不行啊?”
倒也不是不行。
南棠轉過頭,她只是從來沒聽池焰提過而已。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池星遠都學過游泳,那麽池焰跟着學也不是沒可能。
就是不知道他們兩兄弟誰的泳技好一點。
發言順序很快輪到南棠。
她沒提前準備,便随意地說了一個:“我談過戀愛。”
彭和安與楊書哀嚎兩聲,同時收起了一根手指。
劉婷婷面露得意,語氣嬌俏地說:“我正在和男朋友熱戀中哦。”
南棠配合地笑了笑,一扭頭,就看見池焰還剩四根手指伸着。
其他人見狀,也是一愣。
“你也沒談過戀愛啊?”彭和安萬分驚訝。
池焰皺眉,不耐煩地問:“不行嗎?”
“行行行。”
彭和安立刻慫了,只不過一雙眼睛還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瞧,大概很難相信如此帥比居然和他一樣,連初戀都沒有過。
接下來又玩了十幾輪。
南棠這次運氣還不錯,撐到小雞仔們全部出局,只剩她和池焰還各剩一根手指沒收。
正好是一男一女,其餘三人各自按性別劃分出陣營打氣。
彭和安玩high了,鼓勵道:“池焰,事關男人的尊嚴,一定要穩住。”
劉婷婷和楊書握緊拳頭:“棠棠姐,打敗這個弟弟!”
南棠很難理解這幫小朋友的鬥志從何而起。
她稍側過身,和池焰形成面對面的姿勢。
雙人間的空餘面積不多,五個人坐下來後更顯得狹窄。
她一側身,膝蓋就抵到了池焰的小腿。
然後很明顯的,感覺他繃緊了身體。
南棠被他這個反應搞得不太自在,莫名想起昨晚給他擦藥的情形。
池焰不知是不是和她有了同樣的想法,本來還看着她的眼睛眨了眨,便往旁邊錯開視線,過了兩秒又轉回來。
他清清嗓子,低聲說:“到你了。”
南棠感覺自己不太對勁,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竟然讓她開始緊張。
于是她決定速戰速決,想出一個池焰絕不可能有過的體驗。
南棠說:“我和人接過吻。”
彭和安一拍腦門:“完了,我們輸了。”
池焰連戀愛都沒談過,又怎麽可能和人接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池焰只是冷笑着看她一眼,似乎因為南棠與人接過吻感到不愉快似的,手指卻沒有放下。
劉婷婷提醒他:“沒體驗過的經歷不能過關的。”
“我知道。”池焰垂眸想了一下,“碰過嘴就算麽?”
劉婷婷點點頭。
池焰說:“那我也有過。”
南棠一怔,還沒來得及細想,包裏的手機就響了。
她看見屏幕上的“溫語冬”三個字,朝衆人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拿起手機進了衛生間。
溫語冬一上來,就開始噼裏啪啦地抱怨:“你說你是不是故意整我?本來我跟池星遠聊得好好的,想起你交待給我的光榮任務,就随便問了下他弟弟,結果池星遠差點就當場黑臉!”
南棠壓低聲音:“你怎麽問的?”
“我能怎麽問?我就說‘聽說你有個弟弟,也是影視圈的嗎’,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還沒開始輸出呢,周圍的空氣就冷下來了!要不是看在我比他有錢的份上,我估計池星遠都想走人了。”
“所以你什麽也沒問出來?”
“那倒不至于。”溫語冬說,“後來我們不是吃飯喝酒麽,氣氛好了之後,他問我是不是聽你提過有弟弟,我就說是。然後他就說啊……”
衛生間外傳來幾人說話的聲音。
南棠唯恐溫語冬的大嗓門傳出去,小心調低了手機音量,再用手将其捂住。
“他說以前确實有個弟弟,是收養的。長大後有錢的親爺爺找過來,一點猶豫都沒有,頭也不回地奔着豪門去了。而且走之前還跟池星遠打了一架,他指給我看了,眉毛那兒有道疤,據說就是他那弟弟給打的。”
溫語冬在那邊喝了口水,繼續道:“然後我就說,換我遇到這種白眼狼,至少也要讓他那個有錢爺爺把這麽多年的撫養費給付了,算上通貨膨脹,怎麽也要百來十萬吧。”
他停頓半拍,又說,“你猜他怎麽回答?他說‘算了,好歹是這麽多年的親人,別人做得絕,不代表我們家也要同流合污’。”
溫語冬後面半句話,完全精巧地模仿出了池星遠本人的口吻。
但南棠仍舊遲疑地問:“你确定沒聽錯?”
溫語冬氣哼哼道:“……我說過,請你對老板有點最起碼的尊重。不要懷疑我的智商好嗎?這麽簡單的話我都能聽錯,還混不混了?”
南棠懶得聽他的廢話,回了聲“知道了”便想結束通話。
溫語冬叫住她:“不過我跟你說,根據我的觀察,池星遠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什麽意思?”
“這就該我問你了,南棠。你那麽聰明的一個人,以前是被愛情蒙蔽了雙眼嗎?池星遠确實像你說的那樣,是個目标堅定的人。這種人我見多了,普通家庭奮鬥出來的,有機會就想往上爬。
“可你難道沒覺得,他心機特別深麽?才一頓飯的工夫,家裏出過白眼狼、自己跟弟弟打架的事都往外說,聽起來好像很不拿我當外人。但說到底,他幾句話就把這個弟弟的形象給塑造得十惡不赦。而他自己呢,善良又寬容,妥妥的大好人形象。”
南棠沒有說話。
她知道溫語冬看似傻白甜,實際上卻是圈子裏混出來的精明人,看人的眼光一等一的準。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溫語冬接下來的判詞。
“池星遠吧,我估計就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
溫語冬在手機那頭笑了幾聲,“那麽我就要問了。南棠,你落水之後真的看清楚了嗎?”
南棠手指輕顫,衛生間裏明明也開了暖氣,她卻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因為她确實沒看清。
大三那年夏天,她和學校幾個同學約好周末出去露營。
池星遠聽說之後,便也主動提出加入。
那會兒池星遠在追南棠,可她對這人不是特別來電。
按理說池星遠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南棠也不抗拒有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但她總是覺得,好像缺少一點什麽關鍵性的悸動。
于是第一次,南棠婉拒了池星遠。
第二次,他又找過來,說父母平時不愛旅游,池焰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露營過,正好前幾天池焰因為犯錯被父母罵了一頓,心情很不好,想問南棠能不能讓他帶池焰出去散散心。
南棠聽說池焰要來,便爽快地答應了。
到達營地的當晚,南棠在電話裏和楊春曉吵了一架。
原因是楊春曉聽見她晚上十點在和同學吃烤肉。
特別平常的一件小事,放在楊春曉眼中卻是極大的罪過。
南棠一直覺得她媽控制欲太強,母女倆平日相處裏的矛盾在此刻完全爆發,她不想被其他人發現,偷偷拿着手機走到營地後的河邊繼續和楊春曉吵。
吵完之後,南棠暫時不想回去。
便獨自蹲在河邊出神。
等她站起來時,酸麻的小腿忽的一軟,她就直接掉進了河裏。
剛掉下去時,南棠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她只看見藍綠色的河水在頭頂上方流動,透過它們,她仿佛能看見絨布般的蒼穹與碎鑽般的群星。
随後才是無法呼吸的痛苦充斥滿胸腔。
南棠根本不會游泳,她在水裏使不上勁,撲騰幾次又迅速沉下去。
綠油油的水草從她皮膚表面劃過,滑膩的觸感夾雜着濃烈的腥臭氣息,讓她平生頭一回感受到了瀕死的恐懼。
意識模糊之前,她好似出現了幻覺。
看見一個人影在水中朝她靠近,然後緊緊地将她擁進了懷裏。
南棠的心跳聲在那一刻陡然放大。
等她再次清醒過來,人已經躺在去往醫院的救護車裏。
所有人都說,是池星遠救了她。
包括池星遠自己。
他們說池星遠不顧生命危險把她從河裏救起來,然後又一刻不停地給她做人工呼吸,才把南棠的命從死神手裏搶了回來。
南棠想,她就是那一天愛上了池星遠。
那缺失的重要的悸動,終于被他填補上了。
然而,幾年後的現在。
她一直以來堅信的事實,卻開始搖搖欲墜。
溫語冬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以池星遠這種自私的性格,不像能為你豁出命去。你要不要找當時在場的人問問……”
南棠按住太陽穴,神經一顫。
許多細枝末節的聲音在此刻不斷灌住她的腦海之中,吵得她無法思考。
“不是池星遠,是我。”
“原來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你會游泳?”
“不行嗎?”
“我和人接過吻。”
“碰過嘴就算麽,那我也有過。”
紛擾雜亂的回憶之中,是溫語冬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南棠,你恐怕得确定一下,救你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