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有沒有做對不起自己的……

池焰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力量, 宛如一塊巨石壓上心頭,讓他無法開口。

譚明今天帶他來見的人叫老陳。

老陳是影視基地附近靠打零工為生的村民,後來被同鄉帶去盜墓漸漸闖出了名堂。

他上半年去寧平盜墓時, 意外發現了無名貴族墓的地圖, 起初本打算拍賣給其他團夥, 後來又覺得只賺個地圖錢, 遠不如自己帶人下墓賺得多。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 老陳肯定和張成的死有關。

再加上同他一起前來的譚明, 這兩人個個都不是善茬。

“池焰,你怕什麽。”南棠平靜地說,“被我在這裏撞見,至于讓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池焰用力地按了下眉心:“你先別問了。”

南棠說:“給我個理由。”

池焰咬緊牙關,他清楚南棠的性格, 這種時候想敷衍她很難。

他沉下聲,低聲囑咐:“你跟朋友來的?馬上回去跟他們待一塊兒, 就算再看見我也裝作不認識。剩下的等我回頭再跟你解釋, 到時候要打要罵随你便。”

南棠皺緊了眉。

她聽出池焰話裏的緊張與擔憂,與之相對的, 內心升起一陣巨大的恐懼感。

你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實話?

你到底在做什麽?

那份恐懼讓她遲疑了片刻, 而就在這一兩秒的停頓裏,她看見走廊中間的一扇房門突然打開,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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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的視線吸引了池焰的注意。

他側過臉看了眼,認出那是老陳的瞬間眸色一沉, 一把拉過南棠的手, 帶她躲進衛生間旁邊的,然後趕在老陳擡頭之前利落地關上了門。

南棠掙紮幾下,池焰死死按住她, 在她耳邊用氣聲說:“求你了,別出聲。”

雜物櫃內逼仄昏暗,只有門縫透進來一絲光線。

南棠借着那點光,發現他眼裏滿是壓抑的哀求。

剎那間,她仿佛明白了什麽。

她看不見外面的動靜,只能聽見那人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靜了片刻又開始說話,像是在跟人打電話:“你在哪兒?姚家的人是成心合作……對,我們找人下墓他們負責賣,到手後四六分……怕個屁!老子跟他們拼酒拼老半天了,那瘸子都給喝趴下了,半點問題沒有!”

緊接着,雜物櫃門板發出一聲悶響,像是一個壯實的身軀靠在了上面。

南棠的心髒跳得快飛出來。

她放輕呼吸,下意識抓緊池焰的手腕,唯恐那扇薄薄的門板會被人從外面打開。

池焰反握住她的手,嘴唇無聲地張合:【別怕。】

南棠腦子裏“嗡”的一聲,什麽也聽不見了。

她全部的思緒都被眼前的年輕男人所占據,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臉,不想錯過他神色中每一寸細微的變化。

池焰分了一半注意力給外面的老陳,他不自覺地繃緊下颌線,陰晦的眼中像淬了冰,眼皮一擡一阖之間,透出令南棠感到陌生的冷淡不羁。

不過短短數十秒的時間,似乎在狹窄的空間內變得無限漫長。

直到老陳打完電話搖搖晃晃地離開,雜物櫃裏的兩人也遲遲沒有動彈。

靜了片刻,南棠終于找回說話的力氣,她聲音很輕,語氣卻很重:“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池焰沉默地看了她幾秒,才輕聲回道:“你全聽見了,還怎麽瞞。”

“所以你不打算解釋嗎?”南棠抓住他的領口,迫使他低下頭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是犯罪。”

池焰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

那些失望太過直接,明晃晃地在他心裏捅出鮮血淋漓的窟窿。他忍了忍,終究還是錯開眼沒說話。

南棠恨不得一耳光把他扇清醒。

她擡了下手,随即猛的頓住動作。

忽然之間,一些細枝末節的線索在她腦海中串聯了起來。

拍賣古董的仲凡集團、考古出身的張成、池焰在公安局長得超乎尋常的錄口供時間,還有那個早就出現在池焰周圍的跛腳男人。

如果池焰真的做了壞事,他沒那麽容易出公安局。

她剛才在想什麽呢?

難道她不應該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池焰嗎?

他是一個被所謂的家人忽視冷落的時候,都不曾踏上歧途的人。他會暗自消化那些憤怒和不甘,拼盡全力地走在正軌上,從不肯屈服于命運,也從不肯自甘堕落。

南棠閉上眼,被心中浮現的可能性震驚得手腳冰涼。

她把手從池焰寬大的掌心裏抽出來,沒再看他:“池焰,你告訴我。”

“我……”

南棠打斷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有沒有做對不起自己的事?”

有沒有做出讓少年時期的自己不恥的事。

有沒有做出讓将來的自己後悔的事。

池焰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幾下,在聽到南棠前半句話時,他其實以為她要問“你有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

可是她沒有問,到了這種時候,她關心的仍然是他。

南棠用短短一句話,打破了他所有的盔甲,讓他感受到了潰不成軍的滋味。

“沒有。”池焰聲音低啞,透露出淡淡的痛苦和委屈,“我真的沒有。”

南棠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她重新睜開眼,往外面看了看:“那我先出去。但你最好盡快給我打電話說清楚,否則……”

她停頓半拍,下了最後通牒,“我會去寧平問何凱,那天你們在公安局到底聊了什麽。”

·

池焰回到包間時,老陳沒在,譚明還斜躺在沙發上沒動。

他走過去用膝蓋碰了下對方的胳膊,裝醉的人立刻睜開眼。

譚明神色如常地坐起來,拿透明的塑料叉子伸向果盤:“怎麽樣?”

“老陳給人打了個電話。”池焰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來,“他現在沒懷疑我們了,估計等下接了人上來,就能繼續談正事。”

譚明冷嘲道:“一個大老粗,戒心還挺強。”

池焰說:“這不正好麽,說明他手裏的人都幹淨。我這邊的人也差不多快到了,等東西一齊就能出發。”

“你确定要帶那麽多人?”譚明偏過頭來,“不怕人多了心不齊?”

池焰一手虛攏着點了煙,擡眼時說:“就老陳那兒能有幾個人好用。我不喜歡适可而止,要幹就幹票大的。”

譚明咬掉叉子上串起的幾塊水果,嚼了兩下囫囵咽下去後,才點頭說:“需要的東西我可以叫人準備。但是夜長夢多,既然決定要做,最好能盡快動手。再拖下去,寧平那條人命,警察恐怕就要查到老陳頭上了。”

池焰在煙霧缭繞中輕咳了一聲,說:“那就這個月。”

十幾分鐘後,老陳帶了幾個人上來。

全是和他一樣住在附近的村民,年紀從三十多到五十多都有,知道今天是池焰和譚明請客就沒客氣,叫服務生又送了兩打酒進來,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聊開了。

譚明假裝不勝酒力,坐在那兒支着額頭聽他們恭維自己。

過了會兒才說:“誤會了。”他指了下池焰,“這次帶頭的是他。”

池焰頓時感覺幾道目光齊刷刷落到他身上。

他把酒瓶在茶幾邊沿一磕,問:“不信?”

“信信信,小老板年輕有為。”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池焰幾眼,還是覺得他長得太嫩,摸着下巴說,“不過小老板,你膽子這麽大,不怕啊?”

池焰漫不經心地回道:“你說來聽聽,有什麽好怕的?”

老陳轉身給那人一巴掌:“喝多了就知道胡說八道。”

他回過頭,朝池焰笑得擠出幾道皺紋說,“他沒別的意思。就是上回我們去寧平的時候,有個傻逼吓到了想跑,給我們惹了點麻煩,所以才多問幾句。”

池焰拎着酒瓶灌了一口,才饒有興致地揚揚下巴:“說來聽聽。”

老陳見他是真感興趣,便捋起袖子湊近了些。

原來他們上回去無名貴族墓的時候開局不利,炸墓穴口時出了點意外,離得最近的那個差點被炸斷一只手。

“我們以前都有人帶隊,這次自己上,就在寧平找了個考古隊的人來挖土。那傻逼當場就吓破了膽,屁滾尿流地說不幹了。小老板你說,這世上哪有答應了又反悔的事呢?不過也活該他倒黴,本來我們只想揍他一頓讓他老實點,結果他自己抽出把刀來吓我們,那不是主動給我們遞刀子嗎?”

池焰目光掃過老陳寫滿得意的臉,問:“然後呢?殺了?”

老陳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點了點頭。

池焰沒說話,仰頭喝掉小半瓶酒後,才一把勾過老陳的肩膀,低聲說:“忘了跟你說,我不太喜歡見血。回頭再遇到什麽事,你忍着點,出來之後我看不見的地方,你随意。”

老陳嘿嘿笑了幾聲:“我懂我懂,怎麽也得給小老板一個面子,有事出來再解決。”

池焰松開手,也低聲笑了笑。

·

這一晚,南棠一直沒有等到池焰的電話。

她在酒店輾轉反側一整晚,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醒來後,她第一時間查看手機,也依舊沒有動靜。

眼看會議即将開始,南棠只能頂着煩躁的情緒下床洗漱。

會議就在酒店的宴會廳舉行。

整個過程南棠好幾次提醒自己專注工作,卻仍然不受控制地不斷走神。中途休息時,她到外面買了一瓶礦泉水,站在寒冷的室外一口氣喝完也無濟于事。

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

南棠在電梯裏拿出手機,盯着通訊錄裏何凱的名字,思考要不要破壞承諾,先打電話跟何凱問清楚。

站在她身旁的溫語冬說:“等會兒回了房間別磨蹭,換好衣服就去晚宴了。”

南棠想了想,說:“晚宴我就不去了。”

溫語冬瞪大眼睛:“開玩笑吧?這麽重要的場合你怎麽能缺席?”

南棠放下手機:“我有點不舒服。”

電梯門在此時打開,溫語冬很有紳士風度地讓南棠先出去,然後緊随其後追問道:“你今天怎麽回事,我感覺從早上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你就很不對勁。”

南棠停下腳步:“是嗎?”

“你還問我?”溫語冬誇張地攤開雙手,“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自己看看好嗎?你就差把‘焦慮’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南棠愣了愣,意識到自己從昨晚開始确實很焦慮。

上一次出現這種感覺,還是在池焰錄口供失去聯系的那天。

她輕輕咬了下嘴唇,承認道:“你說得對,我很不對勁。”

溫語冬一頭霧水,見她已經轉身走向房間,便在後面叫住她問:“晚宴确定不來?”

“不來。”南棠刷開房門,語氣認真,“我在等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南棠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看着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影視基地離機場不遠,南棠訂了今天回燕市的最晚一班飛機。

但即便如此,她也擔心會在上飛機後才錯過池焰的電話,又或者池焰沒把她昨天的話放在心上。

眼看時間已經指向九點,南棠有些失落地拉起行李箱準備離開。

手機在此時終于響起。

她來不及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直接劃開接聽:“池焰?”

“……是我。”

對面似乎沒料到她接得這麽快,靜了幾秒才繼續說,“我回寧平了。”

聽到他的聲音,南棠亂了一整天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她坐回到椅子上,明知房間裏只有自己一人,卻也壓低音量小聲問:“你現在一個人?”

“嗯。”

“确定現在打電話很安全?”

“嗯。”池焰像是笑了一聲,反過來安慰她,“你別緊張。”

南棠深吸一口氣:“你覺得經歷昨天的事後,我可能不緊張嗎?我從昨晚一直……”

話說到一半,她意識到沒必要在池焰面前抱怨自己等得有多心急。

然而池焰還是聽出了她的意思,他清清嗓子道歉:“對不起,把你牽連進來了。”

南棠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些。

她用力揉了下頭發,提醒自己語氣不要太兇:“不用道歉。但我需要知道你究竟在做什麽,我既然已經聽見了一些情況,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池焰又“嗯”了一聲:“何凱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我才能打電話給你。”

南棠把桌上的便簽條捏出了折痕,她就知道,這事果然跟何凱有關。

“你說吧,我需要做什麽。”她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或者我應該一直裝不知道,直到你跟何凱的事處理完?”

池焰思考片刻,緩聲開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暫時不要追查五年前的那個男人。”

“……是他嗎?我在服務區遇到的那個?”

“對,那個人叫譚明,我五年前見到的就是他。現在我們還不能判定他和楊阿姨的死有什麽關聯,但他參與過許多次文物走私,可惜警方一直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

南棠緩緩深呼吸幾次,聽懂他的潛臺詞。

現在還不是時候,警方不能因為一起早已結案的舊案就打草驚蛇。

“所以,上次你在公安局留那麽久,就是何凱想勸你給他做線人?”南棠把便簽條撕成一道道細條,随後又把它們揉亂。

池焰一愣,解釋道:“不是。那次是因為何凱發現我和張成在同一個地方出入過,懷疑我跟他的死有關。不過後來他知道我是線人,所以就讓我走了。”

南棠手裏動作一停。

昨天之後她就猜到池焰是警察安排到盜墓團夥的線人,但她一直以為和池焰對接的警察是何凱,然而現在看來,事實卻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索性直接問:“你做線人多久了?”

“快三年。”池焰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有點心虛。

南棠驀地怔住,身體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動彈不得。

她記得和池星遠聊過的內容,池焰回到姚家也剛好快三年。

所以從那麽久以前,他就已經只身潛入黑暗裏了嗎?

“我聽見昨天那人提到‘姚家的人’,那個叫譚明的,也是姚家的人嗎?還是說……”南棠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是你爺爺的人?姚仲凡也參與走私了?”

池焰沉默幾秒,回答道:“這些我不能說。”

“好。那我換個問法,你後來看見譚明的時候,認出他是誰了嗎?”

“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南棠閉了閉眼,徒勞無功地想抵擋眼中的酸澀。

她拿開手機稍微緩了一下,才繼續道:“我前兩天遇見池星遠,他說你喜歡我。”

手機那邊傳來一陣淩亂的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又像是有人踉跄幾步險些摔倒。

這下不用池焰親自回答,南棠也猜到了答案。

如果換了平時,她一定會因為池焰這陣慌亂的反應笑出聲。

可此時她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只有淡淡的悲傷從眼尾渲染開來。

“你是因為我媽媽的死,才會去做線人嗎?”

南棠控制住呼吸的節奏,嗓音不自覺地變得溫柔起來,“是因為我這些年不斷地想知道真相嗎?”

池焰半跪在地上,低頭撿東西的動作停了下來。

哪怕事實如此,他仍不希望南棠猜到自己做線人的真實原因。因為萬一他出了任何意外,那麽原因就會像楊春曉的死亡一樣,變成又一個道德的枷鎖,将南棠無期限地囚禁在裏面。

“不是。”他狠下心否定道,“他們之所以找我,是因為我跟家人的感情很淡漠,換句話說就是沒什麽人牽挂,可以心無旁骛地做事。”

話音剛落,女人的冷笑聲随之響起。

“誰說你沒人牽挂?以後再讓我聽見這種話,小心我翻臉。”

南棠用冷冰冰的語氣,說出了讓他心跳加速的話,“你是不是忘了,我還在等你回去?”

池焰呼吸一滞。

身體像被哪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不能動,也不想動。

南棠沒有等待他的回複,仿佛默認他會答應般輕聲問:“你會回來吧?”

“……嗯。”池焰承諾道,“我很快就會回去了。”

“那好。等你回來的那天,我們再慢慢算賬。”

南棠挂斷電話前,忍不住還是罵了一句,“膽子也太大了,小王八蛋。”

池焰:“……”

他眼睜睜看着通話結束的屏幕,靜默半晌,終于低下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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