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婉儀是在一陣刺疼中醒來的,朦胧的視線裏,只模糊不清地瞧見了一片暗紅,耳邊嗡鳴作響,有男人低沉的喘息接連傳來。

瞬間的茫然後,何婉儀驟然驚覺,揚手在男人臉上狠狠撓了一下,趁着男人吃痛松手的當口兒,一手攏住散開的衣衫,一手支着床鋪,慌慌張張掙紮起身,挨着牆壁坐了起來。

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子的朱兆平憤怒地跪在床尾,在臉上摸了摸,火辣辣地疼。

“你幹什麽!撞邪了?”對上這個雖有肌膚之親,卻仍舊陌生的女人,朱兆平實在是生不出什麽憐惜之意來,氣沖沖翻身下了床,連鞋子也沒穿,光腳就沖到了妝鏡前。

平滑幹淨的鏡面裏,頰面上幾道兒粉紅色印子清晰可見。這要是落了痕跡,明天可叫他怎麽見人去?朱兆平憤怒地轉過頭,狠狠瞪了何婉儀一眼。

女人的臉上猶自懵懂驚恐,朱兆平憤憤了一回,卻又生出了無奈的感覺,回身穿了鞋子,毫不留戀地轉身往屏風後頭走了去。

何婉儀依舊保持着方才的模樣,雙手環胸,目光呆滞地坐在原處。她腦子裏亂得很,脹痛又發酸。天知道她剛才都瞧見了什麽,這太不可思議了!

好一會兒,何婉儀才震驚地捂住了嘴,片刻呆愣後,匆忙下了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便奔向了妝臺。

鏡面裏,女子柳葉彎眉櫻桃口,赫然是她年輕時候的模樣。是的,方才瞧見的那人,也正是一副年輕英挺的少年模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何婉儀的一顆心就在喉嚨眼處劇烈跳動着,腦中忽然浮現出了那扇大開的窗格,淩亂飛舞的桃花瓣,随風輕蕩着飄進了窗臺,落在了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臂膀上,還有已經失去了生機,晦暗憔悴的臉龐上……

她死在了二十九歲的那一年,明媚的春光裏,視野的盡頭,那些燦爛耀眼的粉紅,慢慢變成了模糊不清的粉色光圈,深深印在了她的記憶深處。

梨花木鑲嵌貝殼花卉的玻璃屏風後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聲,何婉儀聞聲看去,上面倒映出了男人模糊的身影。

不,這絕對不是在做夢!

腦子還亂糟糟一片,可眼睛卻情不自禁地四下游弋。何婉儀看見了正紅色的錦緞羅帳,上面拿了金銀絲線,繡滿了瓜瓞綿綿的圖案……

這分明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婚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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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婉儀猛地捂住了臉,淚水噴薄而出。她又活過來了,真的活過來了,在她和朱兆平的新婚夜裏,終于又活了過來。

她情不自禁地四處走動起來,新房裏都是嶄新的家具,窗子上也是新糊的厚窗紗,貼了大紅色的雙喜,下面擺着她用慣了的妝臺,臺面上,還放着一頂喜冠。

探過手去,冠子上的玉珠圓潤溜滑,有着沁骨的森涼。她捂着嘴,不禁滾落下一串眼淚來,這些玉珠子是她娘的陪嫁之物,專門被鑲嵌在了她出嫁的喜冠上。

這是真的,她真的又重生了!

屏風後忽然響起一陣脆響,不知道是什麽被摔在了地上。何婉儀回過頭,看那玻璃屏風上面的黑影影影綽綽,模糊不清。

那是她的夫君,朱家的三公子朱兆平。

胸腔內有什麽在蠢蠢欲動,是的,一切都重新開始了,她和他之間,也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何婉儀忽然記起了他們徹底決裂的那一日,他雙眸瞪得溜圓,臉皮氣得漲紅,顫抖的指尖直直指向了她,眸光裏充滿了怨恨。

那一日,他抛開了所有的矜持自重,用最惡毒的詞眼咒罵她,然後摔碎了案幾上放着的一個白瓷玉碗,轉身便消失在了蒙蒙細雨中。再然後,他命小厮将他的東西搬出了棠梨閣,住進了書房。一年後,他搬進了呂素素的明月軒,自此後,再沒有回來棠梨閣一次。

不!

何婉儀猛地揪緊了前襟,既然可以重來,那些她因妒生恨而做下的錯事,就都可以得到糾正。眼下呂素素還沒進府,他們還不曾相識,更不曾相愛,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這輩子,她可以做個好人,也做回朱兆平喜歡的賢妻。

心裏驀然升起了巨大的喜悅,何婉儀回過身去,光滑的鏡面裏映出了她的面容,如花似月,充滿了朝氣。

是的,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屏風後,朱兆平失神地看着手中斷裂開的一枚潤白玉佩,眼中似有無限情緒在劇烈波動。玉佩斷了,是不是,情誼也要徹底的斷了?心髒驟然縮緊,朱兆平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痛。

罷了,罷了,好一會兒,朱兆平終是緩過了神來,将碎玉扔進了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棉布擦了擦臉,便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妾已嫁,君已娶,從此以後,還是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吧!

出得屏風,一擡頭就看見了杵在妝鏡前的何氏。朱兆平眉心微蹙,很是憤憤不快地瞪起了眼睛。都說何家的二姑娘是個木頭美人,沒想到這女人卻是個母老虎,張牙舞爪的,實在惹人厭煩。

朱兆平忍不住摸了摸臉,不高興道:“你站在那裏做甚,還不趕緊找些藥膏過來為我擦抹。若是留下了痕跡,且瞧你明日該當如何!”說着大刀闊斧地在床沿上坐下,黑着臉,滿身的不悅。

何婉儀驟然驚醒,忙應了一聲,走過去熟門熟路地打開了一扇小門,從裏面抱出了一個紅木匣子。

身後的床上,朱兆平摸了摸臉上的傷,随即不耐地轉開了視線。果然是個木頭美人,沒意思!

何婉儀利索地從匣子裏取出了一個青花瓷的小瓶子,然後拿到床前,眼睛也不敢往朱兆平臉上看,就撇着頭将藥瓶往前面一送。

朱兆平立時不高興了:“是你撓傷了我,你給我擦!”

何婉儀默了一瞬,還是打開了蓋子,用指肚蹭了些藥膏,鼓起勇氣看了過去。

男人英俊依舊,黑挺的眉峰間,還是她愛而不舍的冷峻不羁,這是她一輩子求而不得的人,現在,她可以再次擁有他了。

朱兆平皺着眉,看面前這女人莫名其妙地淌着眼淚,不覺心中生出了無限煩躁。這不是他喜歡的女子,他喜歡的女子,應該是潘雲那般的模樣,落落大方,燦然生光。

“行了,我又沒說什麽,你哭個什麽勁兒!”朱兆平一把搶過了藥瓶,徑直往鏡面前,自己塗抹了傷處。

這一夜他過得實在是不如意,好容易認了命,寬衣解帶與這女人敦倫,想着以後閉着眼睛也能熬到白頭,卻是剛入了巷口,便被狠狠撓了一回,真真是晦氣到家了。

心裏忽然拱出一團火氣,朱兆平返身上了床,扯過紅錦團絲薄被大力一甩,冷聲道:“把燈熄了,趕緊睡覺。”

好一會兒,何婉儀才小聲應下,垂頭吹熄了床頭案幾上的青瓷小燈,屋子裏瞬間黯淡了不少。只是牆邊角落的條案上還燒着兩根龍鳳呈祥的紅燭,這紅燭不能吹滅,是要燒到天亮的。

何婉儀回頭張望,怔怔看了會兒那兩根紅燭,走過去拿起剪刀剪短了燭芯,然後擱下剪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沒事,這男人就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好生捂一捂,便會滾燙滾燙的。

心裏忽然就充滿了無限希望,何婉儀就着昏暗的燭光爬上了床,從朱兆平腳邊兒輕手輕腳爬了進去,又輕輕地扯了一角被褥,就在一旁躺了下來。

夜色深沉,屋內外半絲聲響也沒有。何婉儀睡不着,偏頭看去。模模糊糊的淡光裏,身邊那張年輕的臉上,眉眼還透着幾分天真的淳實。她沉默看了良久,然後閉上眼,也睡了過去。

何婉儀做了個噩夢,她站在花園裏,遠遠看着那對兒佳人比翼恩愛,成雙成對,仿佛他們是這天地下最相稱,最相配的一對兒愛侶。而她這個原配正室,不過是這偌大朱府裏的一抹影子,一個擺件兒。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何婉儀大汗淋漓地醒過來時,腦子裏就冒出了這個念頭。瞬時間,熊熊烈火在心頭燃燒起來。不成,這輩子要是還過成了上輩子那副熊樣子,她還不如一頭紮進城郊的鴛鴦池,死了算了。

窗格上已經有乳白色的光漏了進來,身邊的朱兆平還在沉睡,也不知道做了什麽美夢,唇角勾起,好像在笑。

難道是夢見了那個賤人不成?

何婉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然後很快就記起來,這個時候朱兆平可不認識那個呂素素的,難不成,是夢見了自己?

何婉儀扯唇笑了笑,将散發捋在了胸前,又重新躺了下來。上輩子已成煙雲,這輩的她,要怎麽開始這場婚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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