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婉儀上輩子在這朱家大宅裏統共呆了一十二年,同大太太相處的日子,倒比跟朱兆平的還多。那個趙氏什麽脾性,她哪能不清楚。今個兒她膽敢去得遲了,那女人是絕對不會饒了她的。趙氏為長輩,她為晚輩,便是有理也只能先忍三分。

宋媽媽見着何婉儀着實高興,忙笑道:“奶奶辛苦了,咱們早去早回,等回來了再睡個回籠覺兒。”

何婉儀點點頭,看向玉葉:“你來扶我。”

玉葉走近去,看着何婉儀雙瞳中泛着紅血絲,便知道這夜裏鐵定是沒睡好,心疼得要命,扶住何婉儀的手輕聲道:“奶奶受苦了。”眼圈兒便跟着紅了。

何婉儀立時笑了,低聲道:“快把眼淚收了,叫人看了去又要嚼舌根,以為我這個做媳婦兒的嬌氣呢!”又道:“別擔心,我年輕力壯的,熬一回不妨事。”

玉葉忙低聲應下,長睫微垂,遮去了滿眼的情緒。

一行人穿花拂柳繞過了花園子,又走過曲折的走廊,很快便到了五福堂。

看門的婆子上前行禮:“四奶奶來了。”

何婉儀笑眯眯道:“媽媽多禮了,快請起。”然後扶着玉葉的手,徑直入了院內。院中不見窦氏,只有鄒氏縮肩畏首地跪在庑廊下,不用想,必定是大太太又尋了茬兒,故意磋磨她。

“二嫂。”何婉儀在庑廊下停住腳,福禮輕拜。

鄒氏一張臉都要塞進衣襟裏,漲紅了臉蚊子哼哼般應了一聲,便将頭垂得更低了。

何婉儀不欲要她更加難堪,行過禮便轉身進了裏屋。妝臺前,窦氏正拿着羊角梳給大太太梳頭。

“太太萬安。”何婉儀提了一口氣,快步上前,穩穩福了一禮。她清楚大太太不會輕易饒了她,只是這一回,苦頭躲不開是必定要吃的,可她也不能白白的受了這回罪。

大太太冷冷看着鏡子,鏡面裏,這位新進門的四奶奶腰身婀娜,眉眼妩媚,正是狐貍精才有的相貌。

“怎麽才來呀?可是年輕貪睡?”

大太太一張口,便是一頂好逸惡勞的帽子蓋了下來,何婉儀不慌不忙矮身跪下,溫順道:“太太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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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冷冷一笑:“誤會?你瞧瞧你兩個嫂子,哪一個跟你一樣,這般的松懈不知禮數。”

何婉儀沒說話,只是跪着不擡頭。大太太的性子,多說無益,聽訓便是了。

果然,大太太又訓斥道:“來得這般遲,趕不上為我更衣,又趕不上為我梳頭,娶了你這媳婦兒過門卻又是為何?難不成供在佛堂上,每日燒香供果不成?”

何婉儀依舊沒說話,只是将頭低低垂下。

大太太見着何婉儀總是不吭聲,心裏得意之餘,又生出不滿來,瞪起眼喝道:“你是啞巴嗎?我說幾句話,你半句也回不得嗎?還是你身嬌肉貴,看不上我這婆婆,懶得同我說話不成?”

無理攪三分,說得便是趙氏這樣的人,何婉儀重重磕了個頭,說道:“太太教誨得極是,兒媳甚是羞愧,這就出去跪着,以示懲戒。”說着不容大太太反應,便起身走出了門去,挨着二奶奶鄒氏就跪了下來。

鄒氏先是慌亂,将頭深深埋下,後頭卻又忍不住悄悄打量,等着發現何婉儀一臉平靜,正目光澄明看着前方,竟沒有半分羞臊的時候,禁不住驚住了。她怎麽能這般鎮定如常呢?她便不嫌丢臉不成?

窦氏手指輕盈地梳着頭發,大氣也不敢出一下。鏡面裏,大太太正板着一張臉,雙眼裏頭仿佛燒着兩盆炭火,火焰都要燒出眼眶外頭來了。

放肆,放肆,實在是太放肆了!

大太太長長地喘着氣,大房娶進兩個兒媳婦了,就沒一個敢這麽嚣張的。她一個當婆婆的還沒說話,一個小媳婦兒,不好好跪着,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還敢說出了那麽一串子話,自己就起身出去了。好啊,這是要翻天了啊!不是喜歡跪着嗎?就跪着吧!初生牛犢不怕虎,等着狠狠收拾她幾回,看她還敢這般模樣!

“去,把二奶奶叫進來伺候梳頭。”大太太冷冷地笑着,不是愛跪嗎?一個人跪着去吧!今個兒不把小狐貍精的膝蓋跪出來兩團青紫,她就不姓趙!

五福堂沒有花卉,因為大太太認為,似花朵這般豔麗的東西,都是同狐貍精一般惑人心魄,勾人沉溺的壞東西,于是只種了幾株竹子,瞧着倒也清爽。

何婉儀靜靜地跪在庑廊下,面色沉靜,無喜無悲。

記憶裏,似乎呂素素才進門,也被大太太很是不待見過,可是那樣的日子太短,短得都叫人記不住了。可眼下跪在這廊下,一個人呆着,靜靜看着庭院裏的下人縮手縮腳地走來走去,卻怎麽也遮掩不住那一雙雙探究看好戲的眼睛,何婉儀卻忽然都記起來了。

當初呂素素就是跪在這庑廊下,而她,便是那裝着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實則暗地裏偷笑看好戲的人。然而好戲剛開鑼,四爺便趕了過來,不但同大太太吵了一架,更是親自扶起了那女人,将她毫發無傷地送回了明月軒。

四爺他,果然待那女人是最好的。

何婉儀悄悄垂下臉,掩去了情不自禁風雲變幻的臉色。

這一幕卻被大太太跟前的周媽媽看了去,悄無聲息進了屋裏,伏在大太太耳朵上,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

大太太的臉色漸漸好轉了起來,眼中露出得意的笑。不過一個新嫁娘,臉皮到底薄了些,以為能有多少膽子,還妄想做了孫猴子,大鬧天宮不成?

“晾着她,好好臊一臊她,叫她長個記性,看她以後還猖狂。”大太太拿着帕子按在唇邊,輕言低笑道。

周媽媽低聲應下,出門去招招手,叫來幾個丫頭婆子,低聲言語了一番,又冷冷瞟了廊下跪着的何婉儀一眼,唇角邊溢出淡淡冷意。

很快,何婉儀便發覺在自己眼前來來往往走着的下人比之方才多了許多,心裏一動,便明白過來。這該是故意臊她的,只是她上輩子活到最後,臊臉皮的日子沒少過,這點子丢臉面的事情,她還不放在眼裏。于是重又擡起臉,神色沉靜無異。

周媽媽看在眼裏,眉心卷起波瀾,自覺這位四奶奶是個硬茬子,忙轉身向主子彙報去了。

朱兆平一覺醒來,雖猶自覺得頭疼難受,可因着夜裏喝了醒酒湯,又吐了幾回,這會兒倒比尋常時候好受了許多。他雖迷迷糊糊,但也知道,夜裏頭伺候他的是新進門的何氏。眼下屋子裏空蕩蕩的,顯然何氏不在。于是扯下床前的鈴铛,便有丫頭從外頭推門而進。

來人不是旁的,正是玉潤,一雙眼瞧見了朱兆平,立時盈出一汪水來,含情脈脈将朱兆平望着,嬌滴滴道:“四爺醒了?”說着走上前去,腰肢柔軟,裙擺微蕩,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就要去探朱兆平的前額。

朱兆平很快就認出了玉潤,不由得皺起眉來。

玉潤毫無察覺,依舊肆無忌憚挨了上前,手掌綿軟,輕搭在朱兆平額頭上,立時笑出聲來:“不燙呢!”

朱兆平往後一仰,不悅道:“四奶奶呢?把四奶奶叫來!”

玉潤笑道:“四奶奶去五福堂了呢!奴婢是玉潤,四爺想要什麽,只管給奴婢說便是了!”

話音落,便聽得門口處一聲嬌叱:“你怎麽進來了?”說話的正是金枝,将手裏的洋漆托盤放下,捧着裏面的一碗醒酒湯走了過來,不快道:“外頭廊下的雀兒可喂了?壇子裏的花兒可澆了?躲在這裏享清閑,可美得你!”

玉潤立時站起身,委委屈屈道:“瞧姐姐兇神惡煞的樣子,外頭廊下的雀兒早喂了,至于壇子裏的花,那可不歸我管。四爺醒了,我來伺候四爺,又哪裏是躲起來享清閑了。”

金枝冷眼瞧着她:“你來伺候四爺,可端茶送水兒了?巴巴兒坐在這兒,當旁人眼瞎瞧不出來呢!你快走,別在這兒礙眼。”說着将碗奉上,恭敬道:“四爺,這是醒酒湯,奶奶出門前專門囑咐過的,等着四爺醒了,就叫奴婢端過來給四爺喝。”

朱兆平聽得是何婉儀的安排,便伸手接過了那碗,一入口,和夜裏喝的味道一樣,不由得渾身松散下來,問道:“你奶奶還沒回來呢?”

金枝臉色便不好了,想要說話,瞥眼瞧見了玉潤還沒走,眼睛一橫,喝道:“你怎麽還沒走?”

玉潤臉上的委屈更甚了,瞧向了朱兆平,嬌滴滴喊了一聲:“四爺,你瞧金枝。”

朱兆平理也未理,只慢慢喝着醒酒湯。這是何氏的丫頭,便是不好,便是要處置,也該是何氏出面,不該他來多嘴。

金枝冷笑道:“瞧你這副鬼樣子,明天就是三天回門了,你倒要想好了說辭,見着老爺太太,要該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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