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呂素素歸了家, 越想心裏越氣,瞅見高腳梅花小幾上擱着一盞青碧碎花小碗,拿起來便狠狠擲在了地上。她心頭上火氣翻滾,可另有一種情緒卻慢慢翻轉上來, 那賤人說得沒錯, 她的确是失了先機了, 平郎那樣的性子, 她只怕是沒了機會了……

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呂素素心裏亂七八糟攪成一團,她不是沒想過放手,依着那份恩情,依着平郎的性子, 她以後的日子也是好過的,可偏偏她心裏頭百般不甘,她實在是不甘心啊……

許是思慮過甚,剛到了夜裏,呂素素便病了,起了熱, 整個人燒得人事不省,原是粉嘟嘟嬌嫩嫩的兩片櫻唇, 也都燒起了一層幹皮。

荷香忙命人去請郎中,思慮片刻,又喚了個小丫頭過來, 囑咐她去朱家尋了奶奶。她心想着,便是奶奶厭憎呂娘子,卻總不好就看着她不管了,再說呂娘子這裏萬一有個好歹, 她一個賣身丫頭,也吃罪不起。

只是那丫頭還沒到朱家的宅門前,一個清瘦單薄滿身寒酸的女子便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夜光清淡,泠泠冷光落在她的眉眼上,赫然便是被呂素素賣去青樓的錦娘。

錦娘這些日子過得很不好,她原先賣身的青樓老鸨雖是經常喝罵她,卻是衣食住行從不肯虧待她,又因着她寫了一手好字,對她更是多了幾分好顏色,可此番重新落進了火坑,卻是沒那些好運氣了。這家妓.院老鸨卻是個徹頭徹尾黑心腸的,将她每日裏責罵,若是不曾哄着客人多給銀兩,這日子就愈發的難過,便是打罵也變作了尋常,那婆娘卻是尋了許多銀針,專門紮在她身上嬌嫩的地方,總是針孔小不落痕跡,也礙不着她受了罰繼續接客。

擡眼默默看着這兩扇黑漆大門,錦娘知道,這是她逃離火坑,重新活過來的最後機會了。

在朱兆平的印象裏,他所認識的所有女子中,唯有他那親娘,是個最厲害可惡的。眼下,呂素素也一躍上了名單,成為了朱兆平心裏頭頭一號邪惡毒婦。

正房堂屋的地上,錦娘猶自伏在地上猶自嘤嘤哭着:“……若不是呂娘子授意,我一個青樓出身的下賤人,又如何敢跟奶奶叫板使絆子。呂娘子只說四爺是個心軟耳軟之人,只要我裝得可憐,便必定能瞞得過,我,我是呂娘子贖出來的,她說的話,我也不敢不聽……”

朱兆平漸漸鐵青了一張臉,耳裏聽着錦娘說得那些話,實在不能将她嘴裏說出的那個人,跟白日裏還見過的,那個兀自垂淚,渾身透着可憐的女人聯系在一處。

何婉儀觑着朱兆平的臉色,知道此番過後,便是言哥兒真個有了性命之憂,怕是依着朱兆平的性子,也難再登門看上一眼了。

擺擺手命玉葉帶了錦娘下去歇息,何婉儀輕聲說道:“原是不想讓四爺知道,白白叫四爺心裏添堵,只是四爺自來性子純良,我只想着四爺若是着了那婦人的道兒,或是做下什麽失了體面的事情,回頭四爺心裏過不去,卻也不好。”說着,眼睛又看向了朱兆平。

朱兆平原先還鐵青的臉漸漸開始漲紅起來,他只覺羞愧難當,察覺何婉儀看過來的視線,立時将頭轉向了一旁。

他也是着實沒想過,這看似單純柔弱的婦人,心眼兒竟壞到了如此地步。他那母親殘害小妾庶子,好歹還能說出一套妻妾無法相容的說辭,可這個朱大嫂簡直是不知所謂。她為何要害了自己娘子,難不成還想着害死了婉娘,自己還能娶了她不成?可真是荒唐可笑!

朱兆平扶着椅把手站起身來,他的眼睛看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些磕巴道:“婉,婉娘,我前院還有些,嗯,還有些事沒處置完。你一會兒洗漱後自己先睡吧,不必等我了。”說完大步便離開了屋子。

何婉儀靠在椅背上,支着腦袋沉默地看着朱兆平落荒而逃的背影漸漸隐匿在了沉沉的夜色裏再不可見,心裏頭竟是萬分的解氣。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她不是不恨他的,只是她還想着跟他把日子過下去,所以,她便将那些恨意都深深藏了起來,只當作看不見。

Advertisement

玉葉進得屋裏來,臉上笑嘻嘻的瞧起來極是歡喜,她沒瞧清楚何婉儀的臉色,只顧着歡喜道:“此番過後,朱大嫂此人怕是再不好登門入院兒了。”說着一擡眼,便瞧見何婉儀沉默地抿着唇,一雙眼仿佛幽幽深泉,透着無盡的凄楚冷寒。

“奶,奶奶?”玉葉小心翼翼走上前來,一手握住何婉儀的手,擔心道:“奶奶這是怎麽了?”

屋內雖點着燈燭,可燈燭昏黃,映得一室的黯淡無光。何婉儀看着那小小的火焰,在微風輕拂下上下跳動,忽覺的方才湧向心頭的那些歡喜和得意,盡數都成了灰燼。她覺得累得很,乏得很,也無味得很。此番絕了呂素素的前路,她也沒想過要痛打落水狗,這些糾纏了她一生的痛苦,她眼下只想盡數抛擲腦後,再也不管不問了。

“無事。”何婉儀勉強打起精神,向玉葉微笑道:“走,我去看看妙蓮。”

朱兆平既在前院兒,呂素素病了的事情,便先擺到了他的跟前。只是這會兒他又哪裏生的出半點的憐惜之意,擺擺手不耐道:“咱們家是沒給銀子還是沒給人,既是病了,去請了郎中就是。眼下也晚了,叫她們好生照料着,明個兒再禀告給奶奶知道,至于如何,但憑奶奶吩咐就是了。”這卻是撒手不管呂素素了。

頓了頓,朱兆平又補充道:“叫人盯緊了言哥兒,這是朱大哥的獨苗,我只看顧好了這孩子,便是對得住朱大哥的救命之恩了。”

王忠應下,轉身便走了。那丫頭得了這番話,也只好點點頭,準備回去複命。卻是剛要走,後面一聲輕喚叫住了她,那丫頭轉過身,便看見一個纖弱的婦人正疾步走來。

錦娘向着王忠福了福,笑道:“聽說呂娘子病了,到底姐妹一場,奴家想去看看她。”

王忠略略皺眉,卻還是點點頭道:“也可,只是夜深了,娘子去看過朱大嫂後,不如暫且歇在那裏,等着明兒個又再說。”

錦娘自然沒有異議,如此,便随了那丫頭一道回了呂素素的住處。

荷香正站在庑廊下跟郎中說話,擡起眼便看見了跟着丫頭一道回來的錦娘,心下一驚,面上就露了出來。只是她到底心性穩重,勉強吩咐丫頭送了郎中出去,又囑咐護院兒跟着郎中一道去抓藥,這才回過頭,眼神冷冷地盯着錦娘看。

錦娘笑了笑,走過來道:“雖是你将我迷昏賣去了青樓,可別擔心,我不恨你。”頓了頓,她收斂了笑意,眉眼間迸射出冷冷恨意,呲牙道:“我只恨她一個。”緩了緩,臉上的猙獰之色稍減,又說道:“說起來你還提點過我,可惜我那時候蠢笨,竟是沒當回事。”

荷香默了默說道:“雖則她眼下病着,可我也不能由着你去害她,我是個丫頭,主子若是沒有照料好,怕是四爺和奶奶要怪罪。”

錦娘冷冷瞥了她一眼,說道:“別擔心,自今夜起,那邊兒不會再對呂娘子多加在意了。便是她死了,也不會牽連到你的頭上去。”說着就要往屋裏闖。

荷香趕忙上前攔住,沉住氣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恨,恨不得她去死。可你若真的害死了她,我也不能當作看不見。便是四爺和奶奶真個兒不管娘子了,可若是娘子真的沒了性命,他們也不會不聞不問。到時候見了官,這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錦娘板着臉,一雙眼幽幽得散着冷光。眼見荷香這是不肯輕易松手了,于是忽而一笑,冷冷道:“放心,要不了她的性命。”見荷香還是攔在前頭,又道:“不過說上幾句話撒撒氣,你若是擔心,只管跟着進來就是了。”

因着窗格被嚴嚴實實得關着,進得屋裏便是悶不透風的熱氣,錦娘冷面恨眼一路進了內室,見得呂素素果然燒得臉上通紅,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錦娘上前坐下,仔細端詳了呂素素片刻,便垂下頭低聲笑道:“姐姐還在睡?可知道四爺已經将姐姐的底細知道了清楚呢!這可怎麽辦呢?以後姐姐可是再也嫁不成四爺了呢!”說着捂着唇,呵呵笑了兩聲。

床榻上,呂素素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額角處漸漸滲出汗滴來。

錦娘笑了一會兒,又說道:“以前呂娘子總說那位奶奶性子不好,是個惡毒又善妒的,可如今我才明白,哪裏是那位奶奶惡毒善妒啊,原就是你自己個兒惡毒善妒吧!拿我做了筏子惡心了那位奶奶,可轉頭卻又容不下我,你有千萬的法子安置我,卻偏偏将我又推進了火坑,不就是因着你心裏嫉恨,嫉恨我去勾引了四爺嘛!”

呂素素猛地喘起起來,錦娘伸出手輕輕撫着那處起伏不定的前胸,幽幽笑道:“眼下可如何是好呢,四爺他呀,心裏是極厭惡了娘子呢!”

荷香見着呂素素忽地劇烈咳嗽了起來,忙上前拉扯起錦娘,皺眉道:“差不多成了,你本就是青樓的出身,也不算是娘子将你害進去的。她雖刻薄,可自己個兒也自食惡果了。我瞧着你如今又出來了,想來是奶奶将你贖出來了。依我說,你見好就收,以後好好過日子就是了,何必糾纏不休。”

錦娘恨恨瞪了眼荷香,罵道:“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若是她這般對你,你必定比我還要恨她,想要了她的性命。”

荷香不耐煩道:“若是你有本事将我弄回奶奶跟前伺候,你便是弄死她我也只當看不見,可眼下我是這裏的大丫頭,她要是死了,我可是脫不得幹系。你害她我不管,可你休要過來害我!”

錦娘見荷香寸步不讓,知道她是不會容許自己再靠近那毒婦了,恨恨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荷香回頭看着呂素素滿額頭的汗珠,不安地在床上動來動去,一雙手死死攥住了被褥,仿佛是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噩夢,雖是心下厭煩,卻還是去擰了帕子坐在床沿上給她拭汗。只是正擦着,呂素素卻猛地睜開了眼,瞪得溜圓的眼睛珠子先是死死盯着帳頂看,等着轉眼瞧見因着受驚正害怕看着她的荷香,立時面露猙獰。

呂素素拼着全身的力氣從床上掙了起來,一巴掌呼了過去,滿腔滿腹的憤恨全都湧上了心頭,牙呲欲裂地咒罵道:“你這個賤人,原來上輩子,我竟是折在了你的手裏!”

荷香挨了一巴掌,細白嬌嫩的臉皮上登時起了薄薄一層紅腫,若非是呂素素病了手上力氣不足,怕是這巴掌下來,她唇角便要滲出了血絲來。

床榻上,呂素素喘得一口氣,仰頭重重地磕在了床頭上。她涕淚滿面,滿臉的凄怆絕望,忽地一聲凄厲慘叫從口中喊出,奔湧而來的仇恨瞬時間将她淹沒。她再沒想過,她籌劃了十多年,好容易得手的愛人,竟是他親手要了她的一條性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