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何婉儀略略使了一回性子, 仿佛風吹落雨,很快便沒了影蹤,不見了痕跡。朱兆平見妻子已經恢複如常,照舊的溫軟如玉, 照舊的體貼細心, 想起宋媽媽說的那回話, 也就一笑了之, 并不真個兒放在心上。只是何婉儀眼見朱兆平并不将她之前的反常放在眼裏,心裏倒又是不快了一回。

因着上回一道出去探谷游玩,劉氏為人仗義,又是個快人快語的性子,所謂氣味相投, 雖則淩氏的夫婿乃是縣老爺,可一番下來,何婉儀心裏卻是更加親近了劉氏一些。

這日劉氏帶了丫頭過來尋何婉儀說話兒,言語間說起嫁妝鋪子,便問何婉儀尋常可會做些買賣生意。

何婉儀聽了先是一愣,她出身不算高, 但家裏也是穿金戴銀吃香咽玉的人家,哪裏輪得到她來操心這個, 于是笑了笑說道:“只有一些店鋪田地,原是出嫁時候娘家陪送的,裏面的管事又都老實可靠, 我只每季度照例詢問收益産出,卻并無過多操心關切。”

劉氏吐了瓜子皮笑道:“你還真是個夫人命。”說着将手裏的瓜子屑拍了拍,湊近了來故作神秘道:“眼下我這裏有個營生,你可願意出了份子, 咱們一道做買賣賺銀子?”

何婉儀見着劉氏這幅見財眼開的模樣不覺笑了起來,她自是不缺銀子,只是此時也被勾起了興趣,心說尋常無事,倒不如摻和一腳,也好有個事兒做,笑道:“什麽營生?劉姐姐說來聽聽。”

劉氏一聽便笑了,口舌伶俐,很快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個清楚。原是一家銀樓,店家家中出事急要銀子,沒法子只好低價兜售。

劉氏手下的鋪子原就足有七八間,每日裏本就忙得不行,可得了這消息卻還是動了心思,她家相公卻是不高興,覺得她一心向外,家裏的事情極少操持,便不準允,劉氏本是已經松開了手,可今個兒瞧見了何婉儀,卻又重新動起了心思。

何婉儀盤算了一回,覺得便是虧損了,她也是虧得起,又被劉氏慫恿了一回,便點頭應允了。等着朱兆平歸了家,何婉儀便将這事兒告訴給了朱兆平知道,朱兆平一聽說便笑了起來。

“這對兒夫妻倒是心有靈犀,今個兒在衙門裏,鄭大人亦是同我私下抱怨,他家娘子仿佛掉進了錢眼兒裏,手下鋪子已經太多了,卻還是沒個餍足的時候,眼下又瞧上了一處銀樓,風風火火惦記着,竟是将一家老小都不管不顧了。”

何婉儀同劉氏交好,見鄭大人背後竟這般說話,不覺起了維護之意,說道:“不過幾家鋪子罷了,又不是叫劉姐姐親自去操持賣貨,尋常問一問,卻也不知能廢了多少功夫。想那鄭大人每日吃香喝辣,又受用了幾個小妾,用着劉姐姐賺下的銀子,偏偏背地裏還要抱怨,可真是不知所謂!”又睨了朱兆平一眼:“依我說,這位鄭大人可算不得什麽有良心之人,四爺平日裏交往還是小心些才是。”

朱兆平被搶白了一通,挑起眉不禁仔細打量了何婉儀一回,笑道:“甚個時候娘子竟是同鄭家夫人如此深情厚誼了。”

何婉儀說了那一通雖是不悔,卻也心知自己最末那幾句話卻是過了,不由得雙頰微微泛紅,亦挑眉回道:“自是四爺瞧不見的時候了。”

朱兆平将手裏的折扇“呼啦”一聲合起,“啧啧”兩聲卻是搖頭晃腦沒說話,只是一雙眼盯着何婉儀笑得意味深長。

何婉儀給看地渾身不自在,默了片刻嗔道:“我就是為着劉姐姐不平。”說着斂了神色,嘆氣道:“說起來劉姐姐也是個賢惠能幹人兒,偏鄭大人卻總是瞧不見劉姐姐的好。”

朱兆平将扇子擱在桌幾上,問道:“你又怎知鄭大人瞧不見你劉姐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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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婉儀鄭重道:“四爺可知,那鄭大人房裏頭可不止一兩個小妾,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每日裏吃穿用度都是劉姐姐一人張羅。鄭大人雖有俸祿養家,到底只用了這些銀子還是要清苦一些。劉姐姐原也是個大家小姐,養在深閨哪裏又是知道買賣營生的,自不必說如此這般的鑽營,還不是叫逼的。”

朱兆平撐一撐眼皮子,略笑了兩聲,說道:“到底是人家家事,鄭夫人怎個兒什麽都往外頭說嘴。”

何婉儀哼道:“你還別話裏話外指責劉姐姐多嘴多舌,若不是心裏憋屈得緊了,又何必往外人跟前洩了自家的私事兒,沒得給人做了笑柄,白白叫人笑話了一回。”說完又覺心裏悵惘了一回,竟是別樣的難受。

這輩子打從一開始,她便是立志要做個賢妻的,可眼下倒是認識了一個真真正正的賢妻,只是瞅一瞅這賢妻過的日子,倒還不如她上輩子過的那些糟心日子,雖是整日裏不得好,可到底心裏窩了氣兒就能撒一撒,像是劉姐姐那般,倒是個錦繡皮囊,裏頭卻包着那麽許多苦巴巴的黃連芯兒。

朱兆平見她神色不好,不覺笑道:“到底是旁人家的事兒,你便是跟着傷心一回便罷了,這麽精神恹恹的,可是做什麽的。”

何婉儀沒吭聲,只是覺得之前一直認定的那條路仿佛也不是那麽好走,她不想跟劉姐姐那般忍辱負重,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這往後的日子要如何個活法兒,方可兩全其美,心中無怨。

這一日何婉儀正在抱着妙蓮在花園裏看花兒撲蝶,玉葉忽然走了進來,伏在何婉儀耳側低聲說道:“奶奶,朱大嫂身邊兒伺候的荷香過來了,哭哭啼啼的非要見奶奶。”

何婉儀疑惑:“她來做什麽?”

玉葉擰眉道:“她哭得厲害,說話又遮遮掩掩,只說等着奶奶去了她才會說,奴婢聽她嘴裏露出了一兩句,仿佛那位朱大嫂背着人又做下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叫她看了去。”

何婉儀疑惑于荷香這麽個忠心奴才怎會忽然反水,又疑心是呂素素故意設下的圈套,只等着她來鑽。想了想将妙蓮給了奶娘,囑咐她好生照看,自己随了玉葉往廂房裏去了。

荷香果然哭得厲害,兩只眼睛腫得跟桃子一般,見着何婉儀來了忙不疊地跪下磕頭看,嘴裏口口聲聲道:“求菩薩奶奶救我。”

何婉儀見她淚眼迷蒙滿臉慌張,遂坐下問她道:“說吧,什麽事兒?”

荷香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道:“呂娘子厭棄了奴婢,要将奴婢發賣。”

何婉儀一怔,愈發疑惑這對兒上一世狼狽為奸的惡毒女人這輩子怎就鬧得分崩離析了,于是說道:“這不可能,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裏,朱大嫂又如何能發賣了你。”

荷香嘤嘤哭道:“奴婢自知賣身契在奶奶這裏,可若是呂娘子親自過來向奶奶讨要,奶奶還能不給嗎?奴婢是呂娘子厭惡的人,依着她的性子,定然會将奴婢賣去那等下三濫的髒污之地。奴婢求奶奶可憐,救救奴婢。”她哭訴了一通後,睜開淚眼迷蒙的眼睛,才發現面前這位奶奶神色莫測,一雙似玉如珠的眼睛望着自己,仿佛是瞧見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竟是瞪得溜圓。

何婉儀瞧見了荷香那兩眼的莫名,才忽地緩過神兒來,她摸了摸自己的一張臉,心說到底這輩子許多事兒都變了,荷香眼下也不是個忠心不二的,想想也是理所應當的,沒得必要這樣的瞠目結舌,倒叫人看了去心生疑惑。

這般想着,何婉儀漸漸平緩了神色,又說道:“我聽說那位又在計劃着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

荷香知道是方才自己故意漏出來的那麽幾句才引得如此發問,磕了頭說道:“奴婢雖是不知道,可依着呂娘子的心性,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頓了頓說道:“前陣子呂娘子生病,病了也不知做了什麽噩夢,睜開眼便打了奴婢一巴掌,直把奴婢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口口聲聲嚷着上輩子她竟是折在了奴婢的手裏。後來奴婢又在夜裏聽見她喊叫,這回奴婢沒叫她發覺,聽見她咬牙切齒說要四爺和奶奶不得好死。”說着不敢再說下去,将臉兒擡了擡,觑那四奶奶的神色。

何婉儀到底是兩世為人了,擰着眉聽了一回,竟是從這幾句話裏聽出了旁的意思來。她定睛看了一回荷香,心下生疑,難道說上輩子這荷香便背叛了那呂素素不成?又思及那女人想要自己和四爺不得好死,就更是想不通。那時節他們情投意合,柔情如蜜,若非如此,這輩子這個呂素素也不會就這般一心一意只想着舊路重走,可聽着這話,卻怎麽将四爺也給恨上了。便是四爺這輩子待她疏冷漠然,可也犯不上就要恨得這般咬牙切齒吧!

這般想了又想,何婉儀只覺心裏疑惑非常,可又搞不清楚她那時死後,卻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荷香見這位奶奶只擰眉沉思,并沒有因着自己的投誠,便有所表示,擔心自己真個兒被賣進了樓子裏以後再無翻身之地,遂膝行上前抱住了何婉儀的雙腿,哭哭啼啼哀哀戚戚,看得玉葉也由來生出了幾絲憐憫之意。

何婉儀這才回過神來,低眉看了一眼荷香,心說這女子若真是背主之人,卻也難怪呂素素要将她恨之入骨。只是這輩子她到底沒跟着呂素素作孽,她只當時為了給妙蓮積福。

“你放心,若是朱大嫂過來要你的賣身契,我不給就是了。”何婉儀冷漠地看着荷香,緩緩道:“你還回去伺候着,若是知道了什麽,便叫人回來告訴我。我記你的情,以後不會看着你吃虧的。”

荷香得了這承諾,不禁心花怒放,忙磕了頭,這才被玉葉扶起身,抹着眼淚出了門去。

何婉儀沉默地看着窗棂上的雕花石榴,心裏只覺沉甸甸的叫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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