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二奶奶, 喝茶。”

鄭家的東廂房裏,新婦得寵正是驕縱的鄭家二房玉銀兒擡手接了那碗清茶,抿了一口随後擱在小幾上,眼睛往窗外正房那裏一斜, 不快道:“朱四奶奶還沒走嗎?”

恭手而立的小丫頭知曉主子心裏不暢快, 将頭垂得更低, 小心答道:“回禀二奶奶, 還沒走呢!”

玉銀兒氣不打一處來,将桌子拍得震天響,罵道:“沒見過這等行事的婦人,有家不回,盡往別人家的內宅裏鑽, 莫不是惦記家裏的爺們兒,想要紅杏出牆不成?”

那丫頭聽得這話恨不得将腦袋塞進了褲腰帶裏,二奶奶嘴上沒把風慣會胡言亂語,可那位朱四奶奶卻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夫君亦是在衙門裏供職的。

玉銀兒發了一回邪火兒,掰出手指盤算着日子, 心說依着呂娘子的算計,家裏頭這個要死的娘們兒還得熬上半年多才能死, 可她卻是等不及了。她手裏雖是握住了劉氏的四五家鋪子,可這些都不是最能賺錢的,那三四家最進銀子的鋪子, 還牢牢攥在劉氏的手裏頭。

一想到這個,玉銀兒就恨不得劉氏立時去死,好把那下金蛋的店鋪子全部收進囊中。

正房裏,劉氏靠在半舊的錦緞石花紋靛青色靠枕上, 微閉着眼,慢慢地順着氣兒。何婉儀坐在床沿上,一時疑心上輩子自己真正的死因,一時又慶幸劉氏不是自己的性子,竟是個再精明不過的人,這才察覺了湯碗裏的不妥。她輕輕握了握劉氏冰涼幹瘦的腕子,緩聲道:“姐姐要把這事兒說給鄭大人聽嗎?”

劉氏冷哼了一聲,将頭微微輕搖:“他不會信的。”面容上卻是少見的頹然絕望。

何婉儀當要再勸,可劉氏卻一掃方才的哀傷頹廢,竟是換了一副神情,雙眼之中也滲出了淡淡堅毅,柔聲同何婉儀笑道:“妹妹被擔心,我既是知道了這背地裏的陰私,自是不會坐以待斃。”

心裏一跳,何婉儀忙問道:“姐姐待要如何?”

劉氏長眉舒緩,溫柔看着何婉儀:“我那夫君雖不是個可以依托終身的良人,可婆母自來良善慈愛,對我很是照付寬容。後來她癱在床上無法動彈,算算日子已有五年,我端茶送水,擦屎擦尿從未有過半絲懈怠,婆婆曾言,我這個兒媳婦,倒比兒子還貼心得用。我想着去求一求我那婆婆,叫她助我一臂之力,給東廂那個賤人下個套子。”

何婉儀想起自家那位苛責至極的婆母,不由得攥緊了掌心裏的那截兒腕子,擔心道:“到底他們才是親母子,姐姐便牟定鄭老夫人真個兒會向着姐姐?”

劉氏微微含笑:“我又不是去害了她兒子,那個玉銀兒只頭一日進府的時候,往東室裏去了一會,往後便借口侍奉老爺,再沒去看過半次。老夫人心裏知道哪個是可靠的,哪個又是不可靠的。再則,那女人揮金撒銀從不知道持家是為何物,老夫人嘴上不說,心裏豈會不知?我這法子于鄭家沒有半點損耗,不過是為了攆走那女人,婆母她自來明理,不會不依的。”

何婉儀看着劉氏滿面憔悴,病恹恹得不成樣子,卻還在盤算操心,眼中一酸,不覺掉出眼淚出來。

“姐姐你過得太苦了些。”何婉儀抽出帕子擦着眼淚,心裏湧出了許多的悲憤來。

她只當她那時候不賢良,又是個厲害不懂事的性子,這才惹了夫君嫌惡,落得個那等下場。可劉氏卻是個再賢惠不過的,她每日裏看着劉氏的行事,便認定了這便她學習的典範,可沒曾想過,心裏頭的這位典範卻是落得個跟她上輩子沒甚分別的下場。

劉氏見何婉儀哭得傷心,心中感動之餘,又不免好笑,嘆道:“我也算不得過得苦,不過是遇上個不能依靠的男人罷了。好在我還有個可以依托的婆母,以後等着兒子大了,又有兒子可以依靠,沒什麽大不了的。”

何婉儀自來是看着她娘的行事長大的,她娘心裏除了她這個獨生女兒,便只有她那個爹了。等着她嫁進了朱府,大太太不管對旁人手段如何,可對上大老爺,卻一貫的小意奉承,便是下死手對付那些子妾侍,也都是瞞着大老爺的。她雖是做不來娘親那般癡心不二,也做不來大太太那般陽奉陰違,手段陰狠,卻是将二人的行事學了個足,對朱兆平還算上心,對待妾侍雖多有苛責咒罵,卻從不曾真正下了黑手,去害了她們的性命……

除了那個潘雲……

見何婉儀面露傷感,劉氏握住她的手溫溫一笑:“你別怕,朱四爺瞧着可比我家那位爺好多了,只看你懷着身子不能伺候他,家裏也沒納進個旁人來,就知道他于女色上并不在心。”

何婉儀一怔,倒沒想過這些。

劉氏又道:“便是以後他也納了小星,瞧着你們夫妻和順的模樣,該不會跟我們家這位,寵妾滅妻,将個二房縱得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毒.殺正房妻室。”

何婉儀唇上微抿,想起上輩子,朱兆平可不就是将呂素素這個二房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最後毒.殺了她這位正房妻室嘛!

“行了,既是劉姐姐心裏有成算,我就不跟着多操心了。”何婉儀瞧了一眼一旁的八仙桌兒上,一碗糙米粥,幾碟子素樣小菜,皺起眉道:“只是那人把控着廚房,劉姐姐總是要吃飯喝藥的……”

劉氏笑道:“不礙事,也就一兩頓了,我少吃些,總要不得性命去。等在老夫人跟前透了氣兒,我便往郊外的莊子裏去,等着養好了身子,想來那賤人下.毒的事兒也該鬧出來了。”

何婉儀從鄭家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了,夕陽已斜,落日将垂,她撩開馬車簾子往外看去,只覺天際煙雲慘慘,餘晖雖金黃猶在,卻莫名透着一股凄涼之感。

玉葉見她臉色不好,因問道:“奶奶可是記挂着劉娘子?”

何婉儀搖搖頭,将簾子落下:“劉姐姐是個心思透亮又有決斷的人,我比她不及,又何必為她操心。”

玉葉不解道:“既是如此,奶奶又因何怏怏不快?”

好一會兒才聽見何婉儀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世道不好,女人賢德不賢德,好妒或是大度都是無用,至于能不能有個好下場,竟全部都要看枕邊睡着的這人又是個什麽性情。”

玉葉見她神色寡淡,似有厭倦之态,心裏猛跳了一陣,忙笑着勸道:“瞧奶奶說的,旁人姑且不論,只看咱們姑爺,必定是個好性情的。”

何婉儀慢慢點着頭,想着朱兆平的性子,心知不論前世如何,這輩子她總能有個好下場的。

等着回了家,剛好和歸家來的朱兆平打了個正着,朱兆平心知她出門是去了鄭家,只囑咐她好生去歇息,轉過身便陰着臉往書房裏去了。

何婉儀瞧着朱兆平的臉色,纖眉略略一皺,叫了茗雙過來問道:“可是衙門裏上峰又有怪罪?”

茗雙點點頭,苦巴着臉道:“可不是,雞蛋裏頭挑骨頭,真是沒話可說。”又往書房那裏看了看,不忍道:“就是苦了四爺了,我聽着四爺發牢騷,竟是想要解官回鄉。”

何婉儀心頭一動,想起朱兆平那時節也是莫名其妙就回了潭溪鎮,然後在縣老爺身側做了個未入流的典史……

“奶奶,這是家裏捎來的信。”

何婉儀接過看了看信封,不由得笑了起來:“是我娘的筆跡。”

家書不算短,足足寫滿了四張描金宣紙,何夫人啰啰嗦嗦說了許多,何婉儀便從信件裏知道,那個叫柳娘的小妾已是懷了身子,眼下五六個月了,尋了幾個郎中來瞧,都說是個小子。

何婉儀看到此處,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兒。瞧着娘這信,倒好似想得開,半點也不傷心,唯有歡喜,至于她那爹……

玉葉捧着一碗杏仁露走了進來,見何婉儀手持書信面上似有哀意,将那碗盞擱在桌面上,小聲道:“奶奶,可是家裏有事兒了?”

何婉儀猛地回神,搖搖頭道:“沒事。”又道:“我約摸是要有個弟弟啦。”

玉葉一聽便歡喜起來:“這可是大喜事兒,以後等着小少爺大了,便是奶奶娘家的依仗。”

何婉儀收斂了心中悲意,也露出淡淡笑意,将信紙折起,嘆道:“只是我娘說,家裏頭的老太爺自打上年入冬後身子骨便不爽利起來,如今春去秋來,又到了一年的冬日,老太爺的身子骨只怕是更見不好。”

玉葉微微一怔,疑惑道:“可是家中來信卻從不曾聽說老太爺身子骨不好這事兒。”

何婉儀将信重又塞進信封裏,嘆道:“那是老太爺不願意四爺知道,四爺自來同老爺和太太關系疏遠,卻同老太爺老夫人情分不淺,若是得了這消息,哪有不憂心之禮?便是趕回去,在家的日子也是有數兒的,你四爺知道了,必定是要辭官不幹的,他……”說着一頓,何婉儀立時明白過來,上輩子朱兆平歸鄉,怕就是為着老太爺身子骨日漸不好,他也實在是放心不下,這才歸鄉而去。

窗子外頭漸漸黑沉起來,春風巷的小宅院裏,鐘家二爺守着火盆子正坐在東廂房裏喝茶吃果子。正房的內卧裏不時傳來男女交.歡的嬉笑聲,他往窗子外瞟了一眼,不免也跟着有些意動。看了看角落裏的沙漏,估摸着那兩位還得鬧騰些時候,鐘二爺嘆了口氣,只好加緊了兩條腿,搓了搓手又端起茶碗猛喝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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