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朱兆平直等到外頭的天都黑透了才回了家來, 何婉儀瞧見他便打發人将妙蓮抱走,快步迎上來問道:“如何了?那朱大嫂她……”
白日裏何婉儀也遣了人去打聽,可因着那處宅子被衙役圍得密實,閑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 卻也沒打聽出來什麽有用的, 只知道死了個人, 卻也不知道死的是誰。
朱兆平嘆了口氣, 将官帽摘下擱到桌子上,瞅着何婉儀道:“死的是錦娘。”說完坐下,又把眼看向何婉儀:“我聽說,這事兒恍惚是縣令夫人弄出來的,你, 你之前可聽說過什麽風聲嗎?”
何婉儀本還震驚着,聽了這話往朱兆平臉上一瞧,見他神色閃爍,目中似有猜疑,先是一愣,随即惱道:“四爺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這事兒跟我有幹系?”
朱兆平見她惱了, 忙起身走了過去,将她的手拉起來, 溫聲道:“娘子誤會了,我沒有猜疑娘子摻和進了這等事,我只是, 我……”他面露苦澀,漸漸站起身來,重新坐回了位子上,好半晌才嘆道:“以前家裏有個丫頭叫青柳, 最是愛說愛笑的性子。那一年她同我說,她家裏将要來贖她,她表哥還在外頭等着她出去成親,可轉頭她就跟了父親,後來生産的時候一屍兩命,一個也沒留下。”
何婉儀倒還是頭回聽說這個,面露出疑惑,不解道:“四爺怎個突然說起了這個?”
朱兆平搖搖頭,面露哀容:“不是突然。”說完定睛看向何婉儀,容色卻有些古怪道:“你可知道,那青柳非是難産而死,卻是太太買通了産婆,待到生産時,叫那青柳生不下來,這才一屍兩命。”
何婉儀心頭一震,驚詫地看向朱兆平。這等秘事,還涉及大太太,這位爺怎就這般說給了她聽?
朱兆平的手已經伸了過去,将何婉儀的手緊緊握住,眼中似有殷殷期盼。
何婉儀卻覺得他的手滾燙得很,跟平日的柔軟溫暖不一樣,又見他臉色有異,不覺有些心驚害怕,便往後掙了掙。
“別動。”朱兆平忽然說道,他将何婉儀的手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摩挲着手垂下眼慢慢道:“我只是想着,便是縣令看上了朱大嫂,要納妾,縣令夫人雖不喜,卻也不該下了這樣的毒手。眼下雖不知道死的為何是錦娘,可便是朱大嫂,卻也罪不至死。更何況左右鄰舍都住着人,若是戕害了無辜,難道那始作俑者心裏就不懊悔嗎?”
雖說何婉儀也覺得縣令夫人的手段毒辣了些,雖意在除掉毒婦,到底那火勢牽連了周遭的百姓,雖不曾傷及性命,到底損了些財務。但是聽了這話,卻還是一口悶氣憋在了心口,用了将手掙了回來,瞪着眼尖聲道:“你知道什麽?你只覺得那女人不該死,可你都知道她背着人幹了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說出這樣的話?”
說着從位子上站起,憤怒地瞪了朱兆平一眼,恨聲道:“你覺得她可憐,她可贖,難道你忘了,我生産的時候,是誰安排了錦娘過來在院子裏哭鬧。若是我想不開,一時動了怒,難道就不會有一屍兩命的悲劇嗎?還有你,枉你讀了一肚子的書,卻是個睜眼瞎,你難道沒瞧出來,那位朱大嫂對你有意?因着你攆了她,她将我恨了又恨,不但尋了錦娘這個窯姐兒過來勾引你惡心我,便連鄭家那位出身勾欄的二房,也是她尋了來,故意鬧得鄭家阖家不安生,就只因着劉姐姐同我好。”
說到此處,何婉儀俨然怒極,在屋子裏轉了兩圈,沖到已然目瞪口呆的朱兆平跟前,大聲道:“你該是知道劉姐姐前陣子病危,差點沒了性命。我告訴你,那是因為那女人教唆了那個窯姐兒給劉姐姐下藥,想要了她的命。好在劉姐姐機警,躲過了這一劫,若是個蠢的,怕就這般悄無聲息的死了,便是死了,也沒人知道,她原是叫人給毒.死的。”說着悲從中來,想起自己那一世死得冤枉,不覺捂了眼睛,過去幾步扶住了牆邊的案幾,輕聲哭了出來。
朱兆平猛地聽見了這麽多他壓根兒沒注意,更不知道的事情,又見何婉儀哀聲哭泣,慌慌張張地起身上前,想要攬住何婉儀的肩膀安慰她,卻被何婉儀大力掙開,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遠遠地推開。
何婉儀哽咽道:“你說為妾的可憐,我亦覺得她們可憐,便如你說的那個青柳,想來她也是不甘不願才跟了老爺的。此後一屍兩命,的确是太太這個做正妻的手段惡毒。可這位朱大嫂不一樣,你可知她是先勾搭上了鐘家二爺,又借着鐘家二爺才勾搭上了縣老爺。你說縣令夫人手段太狠,我雖覺得她行事魯莽,不顧旁人死活,的确不該,可這樣的女人,又有哪個正妻肯願意接納她進門的?”
何婉儀見着朱兆平哭喪着臉,眼有愧疚,唇瓣微動着走上前來,似是想要抱住她。可她心裏正恨得發癢,上輩子她确實做了錯事,這個她認。可這個男人識人不清,他就沒有半點錯嗎?
于是用力将朱兆平推搡過去,何婉儀漲紅了臉道:“你當縣老爺每日裏尋你的晦氣是為了什麽,就是那位你嘴裏頭可憐可贖的朱大嫂在背後教唆的。縣令夫人既能容得下旁的妾,卻為何偏偏容不下她一個寡婦。說到底,還不是因着她行事不正。她還沒進門呢,就讓縣令昏聩到了如此地步,不管不顧就為難下屬,若是進了門,你當縣令後宅還能安穩,他那縣令的官帽就能戴得長久?依着她那下作的性子,怕是她一進門,沒多少日子,就得給縣令夫人辦喪事。縣令一味聽她讒言,這官位怕也坐不安穩。”
朱兆平聽到此處已然滿心的驚懼,又見何婉儀氣得胸前起伏,兩頰泛着異樣的嫣紅,忙上前兩步賠小心,小聲道:“是我不好,是我眼瞎,都是我的錯,怨我,賴我,我以前不知道才會那樣說,現在我知道了,以後再不會那樣說了,你消消氣,可別氣壞了身子。”
何婉儀通紅着眼用力地瞪着他,她說了這麽多的話,狠狠發洩了一回,腦子裏已是有些糊塗了,見他這般賠小心,萬般的委屈心酸浮上心頭,不禁哭道:“你現在知道她是個黑心肝兒的了,可那時候你多喜歡她呀,說她賢惠良善,說她哪兒哪兒都比我好,我,我,我是蠢了些,笨了些,可我沒那麽壞的,逼死,逼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就那麽說話的,我沒想過那一回她就想不開,就,就跳了,跳了……”
心裏的苦澀像是翻滾起來的茶葉,全都堵在了心口,何婉儀捂着臉蹲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回。一個出身勾欄的窯姐兒,憑着表面上的做戲,卻将她一個正頭妻子踩到了那種境地,她好恨,也好後悔,她那時候怎麽那麽蠢,就那麽蠢呢?
朱兆平吓壞了,他想要去抱住何婉儀小心安慰,可何婉儀卻怎麽也不肯叫他近身,他急得團團轉,腦門兒上都沁出了汗,将腦袋拍得“啪啪”作響,一個勁兒地給何婉儀賠小心,說好話,可都沒用,眼見她哭得狠了,朱兆平也顧上旁的,只好打開門,想要尋了宋媽媽過來勸勸。
屋子裏鬧得這麽厲害,外頭伺候的人怎會聽不見,早有人去說給了宋媽媽聽。
這門一打開,宋媽媽便滿臉焦急地往屋子裏探頭,見着何婉儀哭得死去活來,一副可憐兮兮被人欺負慘了的模樣,立時奔進去抱住,連聲問了幾句。見何婉儀抽抽搭搭什麽也說不出來,幹脆叫了玉葉過來服侍何婉儀,自己個兒起身走到了朱兆平跟前,瞪大了一雙眼,眼淚便跟着落了下來。
“姑爺,我們家姑娘雖憨實了些,可自打進了朱家的門兒,不管是太太這個當婆婆教導她,還是您那個救命恩人的遺孀欺負了她,她都忍着,小心翼翼地想着四爺的心思,再沒叫四爺你為難過。可今個兒既然鬧了出來,咱們也說道說道,不說旁的,就說那個姓呂的。”
說着狠狠啐了一口:“那個姓呂的,打從她住到東廂裏,鬧出了那麽幾回事兒,我便知道那是個不安分的。長着一副溫婉淑良的模樣,做的都是不要臉的勾當。你當哪家好女子會繞過了正妻叫個丫頭在二門那裏堵爺們兒的?別說她沒跟了四爺,就是四爺真個兒納了她做二房,叫個丫頭去二門堵爺們兒,這種事兒也只有那等下賤不要臉的女人才會做。我們家姑娘看在眼裏,氣在心裏,瞧着四爺沒理會,便也都忍了。可四爺你不能當沒看見呀!裝迷糊,就叫我們家姑娘把委屈全都給吃了,四爺倒好,落得個知恩圖報的好名聲,您這心裏虧不虧啊?依老奴說,便是要報恩,也沒得這般報恩的,叫人掐住了脖子不敢吭聲,就怕人說一句忘恩負義。若是如此報恩,這恩還不如不報,抹了脖子把命還回去,一幹二淨,倒叫人心裏還舒坦些。”
宋媽媽嘴皮子利索,又是半句不饒人的,朱兆平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聽得臉皮發青,渾身直哆嗦。他那張臉已經皺得跟核桃皮一樣了,兩只眼裏滿滿的都是愧疚和後悔,可事到如今,說出去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做出來的事怎麽也抹不掉,他見宋媽媽終于住了嘴不說話,兩只手并在一處做了個揖,求饒道:“我知道錯了,媽媽您要罵,還請停會兒再罵,勞煩您去看看婉娘,我看她方才哭得厲害,您給勸勸,別叫她再哭了,仔細傷了眼。”
宋媽媽一怔,還沒說話,何婉儀已經從身後走了過來。
朱兆平見着她便面露出喜色,還沒說話,就見她紅腫着眼啞着嗓子道:“妻妻妾妾這種事兒,明面上好似都是女人的錯,不是正妻不大度,就是小妾不安分,可說到底,沒一個人去說男人的錯。太太雖惡毒,可我看着卻覺得她可恨又可憐。為着個心裏沒她的男人手上沾了無辜人的血,自以為眼中釘拔了日子就好過了,可你瞧瞧她那日子,當真好過嗎?老爺不敬重她,兒子怨恨她,還有一大堆的小妾通房惡心着她,她便是個惡人,也是個裹着黃連芯兒的惡人。四爺你讀了那麽多的書,今兒晚上不如去東廂自己個兒好生想想,為什麽這些事兒我一個內宅婦人都能查探出來,你一個大男人卻絲毫不知,是真個兒看不出痕跡,還是你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