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潘雲為人素來随和, 見阿諾詢問,便溫言回道:“平哥哥要給父親守靈,容我們先用晚飯。”
阿諾垂下眼睫,遮住了在眼底飛速卷過的冷光, 輕輕道:“原來這位貴客跟咱們家交情頗深呢!”
洪氏長長嘆了一聲, 面露出淡淡苦澀和悔意, 輕聲道:“可不是交情頗深, 若當初不是老爺,怕這會兒雲兒就該跟平哥兒兩個——”
“娘!”潘雲打斷了洪氏的話,面露不悅道:“都什麽時候的事了,娘以後不要再提了。”
洪氏難過地看向潘雲,見她只沉着臉提起筷子吃飯, 知道這是戳到她心裏的痛處了,不由得又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也提起筷子随意吃了兩口,便吃不下去了。
潘雲見她臉色不好,人也瘦了許多, 方才因她又提及那話而生出的羞怒,這會兒也漸漸消散下去, 緩了臉色輕柔道:“娘再吃一點兒,娘吃不下,女兒看着難受, 也就吃不下了。”
洪氏聽了這話,便是吃不下,卻也端起碗又吃了兩口,一面又殷切看着潘雲, 慈愛道:“你吃,多吃點,你這身子骨太柔弱了些。”
阿諾冷眼旁觀着這對兒母女,見她們互相夾菜,情意拳拳,觸及腹中柔腸,不覺眸中冷光更甚。
等着吃罷飯,潘雲母女便去了靈堂,替換下朱兆平,一疊聲催促他趕緊去用飯。
朱兆平沒有推辭,躬身拜了拜,便專門出了門去。
下了游廊,跨過月亮門,朱兆平熟門熟路來了花廳,進得屋裏,一眼便看見了方才那個叫阿諾的侍婢。
疑惑又一次盤踞心上,朱兆平似是随意般瞥了那侍婢一眼,便面無表情走近了去,在桌子上坐下。
阿諾沉默地端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擺在桌子上,朱兆平瞧見那端盤子的一雙手,竟是傷痕遍布,不覺皺起眉,想起潘雲方才那話,疑心這女人究竟得罪了什麽人,竟叫人這般對待。
花廳裏氣氛沉悶,朱兆平默不作聲地吃着飯菜,阿諾立在一旁,仿佛一抹影子一般,沒有半絲聲響。
很快,朱兆平便吃飽了,只是人卻沒有立時離開,叫了聲阿諾,見那女子上前來,弓腰束手很是恭敬的模樣,想了想道:“你原是哪裏人?”
阿諾鎮靜回道:“原是安陽人。”
朱兆平聽她聲音沙啞,仿佛磨砂紙互相擦磨一般,倒也聽不出哪裏口音,頓了頓又問道:“你以前可是有仇家?如何結下的仇怨,怎的下手如此狠毒?”
阿諾緩了緩,回道:“并無結下仇怨,乃是山賊所為。”
朱兆平擡眼打量了幾眼,心說雖是身形相似,可這世上之人到底是多如牛毛,有那等模樣極像的也不在少數,更遑論身量相似,便沒再問下去,起身出了屋門去,往靈堂方向走去。
花廳裏只剩下了阿諾一人,她沉默地看着朱兆平走遠,然後收拾了桌上的殘羹冷炙,随即回了房舍。她走到妝鏡前緩緩坐下,看着銅鏡中的人面帶白紗遮去了大半張面容,沉默半晌,擡手解下了面紗。
銅鏡中,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仿佛魚鱗一般刻在她的皮膚上,阿諾看着,想着,眼中漸漸深沉下來。
因着朱兆平的到來,潘榮的喪事辦得體面又順利,洪氏因着這些事,心裏自然又起了幾陣波瀾,遂看向朱兆平的眼神愈發不同,親近自然是親近,卻又透着幾分下意識的讨好,潘雲還兀自悲傷着,倒沒留意,只是阿諾冷眼打量,心裏漸漸有了計較。
是夜,阿諾伺候洪氏喝了湯藥,便端了一碗蜜漿給她潤口。
想起女兒才二十出頭,日子卻已經這般凄苦,洪氏心若刀絞,不由得對燈垂淚。
阿諾打量了幾眼,自覺時機已到,溫聲勸道:“夫人垂淚,可是因着小姐之事?”
洪氏哀聲嘆道:“可不是因着她,馮家以前瞧着倒好,誰曾想是個火坑,如今雲兒能離了那狼窩也好,就是她還這般年輕,這以後的日子,卻又要如何打算呢?”
阿諾緩聲道:“如今老爺才入土為安,小姐純孝,自然是要守孝的,只是夫人卻不好不為小姐的以後打算。”
洪氏聞弦而知雅意,收了泣聲問道:“你可有主意?”
阿諾微微勾唇,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只是她面上擋着又厚又長的紗巾,那抹得意之色也是轉瞬即逝,洪氏并沒有看在眼裏。
“奴婢自然是有個主意的,只是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洪氏聞言,立時溫聲道:“你只管說就是了,便是說得不好,我也必定不會怪罪。你雖來我們家日子不長,可我心裏,已當你是自家人看待了。”
阿諾便說道:“奴婢瞧着,新進來的那位朱公子,跟咱們家淵源頗深。”
洪氏一聽她說的是朱兆平,臉上神色立時複雜起來,好一會兒嘆道:“可不是淵源頗深,當初他在這裏讀熟,便跟雲兒互生了情意,若非是老爺從中作梗,如今雲兒嫁給了平哥兒,又哪能去了馮家受了這等的苦楚,便是老爺,如今也必然是好好的,又哪裏會丢了一條性命去。”
阿諾說道:“既是有這般淵源,何不鴛夢重溫,就讓小姐重新嫁給了朱家公子便是。”
洪氏苦笑道:“哪裏有這等好事,平哥兒已經娶了妻室,如今他那妻子正懷着第二個孩子,聽說他們夫妻感情也是極好的。”
阿諾聞言,眼中飄過一抹冷意,随即輕聲勸道:“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尋常,便做不得正妻,做個平妻也成,只要朱公子惦記着以前的情誼,必定不會虧待了小姐,以後小姐跟了他,也算是有了個好去處。”
洪氏聞言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嘆道:“便是平哥兒肯,我心裏也是不忍的,雖說雲兒歸了家來,可這事兒怪不到她頭上去,若說叫雲兒去了朱家做個平妻,我倒更盼着她能認了平哥兒做個哥哥,以後仗着朱家的勢,能在潭溪鎮另擇良婿,有個好歸宿。”
阿諾沒說話,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夫人的打算也是極好的。”
等阿諾從洪氏屋子裏出來,已經是月懸中天時分。她擡眼看着潘雲睡下的屋子,燈火未熄,猶自亮着熒熒燭光,便上前敲響了門扇,輕聲道:“小姐可是還未安睡?”
潘雲很快過來開了半扇門,眼睛往對面洪氏的屋子看了一眼,問道:“娘可睡下了?”
阿諾回道:“睡下了。”
潘雲見她臉色似是不佳,遂問道:“你怎的了?瞧着神色甚是不安。”
阿諾眸中閃了閃,輕聲道:“奴婢有話要說,想進了小姐屋中一敘。”
潘雲便請了她進來。
阿諾似是心事重重,潘雲見她如此,也不免起了幾分不安來,問道:“說罷,別叫我心裏難安。”
阿諾這才皺着眉道:“許是奴婢多心,今夜裏聽着夫人的話音,總透着幾分看透塵世的蕭索之意,似有棄世之嫌。”
潘雲聞言大驚,立時起身便想要去尋洪氏說話。
阿諾忙攔下她,勸道:“奴婢已經規勸良久,如今夫人已然睡下,小姐便是心急,也要等到明日再說,這般慌慌張張而去,怕是要讓夫人因此受驚。”
潘雲這才緩緩坐下,眼中淚如泉湧,不覺就濕了一條錦帕,都是她不好,爹爹走了,她又被休在家,整日裏只顧着悲傷,竟忘記了娘才是最傷心的那個。
阿諾又勸了幾句,說道:“小姐憂心,不如明日裏好言相勸幾句,想來夫人必定會聽了小姐的規勸的。”
潘雲點點頭,纖手握住阿諾的手,含淚笑道:“多謝你了。”
阿諾搖搖頭說道:“小姐說得什麽話,若是謝,該是奴婢謝謝小姐的救命之恩呢!”
等着阿諾從潘雲的屋子裏出來,已經是夜半三更,她立在石階上,擡眼看穹頂月亮如水,一把扯下了臉上的面紗,唇瓣勾起,露出淡淡一抹微涼譏諷的笑意來。
彼時,朱兆平也剛剛吹熄了桌臺上的燈燭,書案上,是他剛剛寫好的一封家書,他想着婉娘跟縣令夫人自來相熟,不如由她去打聽一下,當初那個呂氏,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