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師音很愛陸明晖。

不過,愛是個什麽東西?

師音覺得,大約是青春期時一顆不安分的少女心無處安放,而身邊恰好有這麽一個男孩,恰好他闖入她的世界,于是不知不覺的,無聲無息的——她開始愛他。

第一次見面,她剛做完激光手術沒多久,半張臉青紫腫脹,偏巧樓道裏的聲控感應燈壞了,兩人在昏黑的樓梯拐角處狹路相逢,她一擡頭,他吓得倒吸涼氣:“卧槽鬼啊!”

那時他15歲,是個陽光帥氣的少年。

他尴尬又無措的向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你是新搬來的鄰居?”

她慌張低下頭,匆匆走了。

……

第二次見面,她被校外幾個混混圍堵,他們說她太醜,嘻嘻哈哈的找她要所謂的驚吓補償費,他像英雄一樣出現,領着她離開那條混亂的小巷,語氣輕松道:“別怕,小同學,他們不敢再來了。”

那時他17歲,是學校裏前途一片光明的優等生。

後來他畢業了,考上國內最好的航空學校,從此離開了故鄉。

而她卻留在原地,忍受異樣的目光,習慣背後的私語,蓄起長長的頭發遮住那半張醜陋的臉,一天一天數着日子,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

她從小就知道,因為這張不完美的臉,自己注定是寂寞的。

高中、大學、工作,她始終是一個人。

每當看到身邊的人成雙入對,她便會把關于他的記憶,從心底翻出來,如同翻出珍藏多年的糖,重新甜一遍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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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他清爽的短發,想一想他溫暖的笑容,想一想,他離別時那潇灑的一揮手……過于細微的小細節經過反複回憶後,增添了幾分夢幻,失去了幾分真實,但她不在乎。

本就是不會有結果的暗戀,之所以藏在心中,不過是為了告訴自己,在她那段晦澀黯淡的青春歲月裏,也存在着一些美好的東西。

他叫陸明晖,是她喜歡的男孩子。

……

五月,師音搬進了更靠近市中心的新公寓。

她的工作是在一家電臺做夜間主持人,每天下班都是後半夜,往往趕不上末班車,所以經濟稍稍寬裕後,她便換了新住所。

只是沒想到,會因此再次遇到陸明晖。

那天她在電梯裏看見他。

他穿着挺括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一只手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牽着女朋友,那個女孩長得明豔動人,與他十分相配。

師音低垂着頭,站在那兩人身後,像一只膽怯的地鼠,目光飄忽,從電梯鏡面的四壁裏偷偷看他。

比起學生時代,他長高了,更英俊,也更成熟,臉龐多了棱角,眼眸卻如記憶裏一樣淺淺含笑,仿佛永遠映着溫暖的陽光。

電梯門緩緩打開。

他帶着女朋友走向左側,她腳步微頓,而後走向右側——

誰能想到,多年之後,她與他又成了鄰居。

這天晚上,師音失眠了。

她想不通,明明是兩個不可能有結果的人,命運卻偏要産生糾葛,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存在,至少在這一刻,她覺得神明是惡毒的。

就像用胡蘿蔔引誘驢子轉磨,驢子永遠吃不到,卻被誘惑着一步一步追着走,如此惡毒的,給了一份永遠不會成真的希望。

可她仍被誘惑了……

忍不住注意他的出行,忍不住觀察他的穿着,忍不住幻想……幻想如果有一天他認出她,她該怎樣自然的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沒有認出她。

而她漸漸的知道了他許多事。

知道他是一位意氣風發的機長,工作十分繁忙,一周只回家兩三次。

也知道他和女朋友平均一到兩周才見一次,大部分時間靠電話聯系。

他和女朋友的關系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大聲争吵,彼此數落缺點,恨不得立刻分手!好的時候又蜜裏調油,渾然忘記對方提分手的那些話。

因為兩邊公寓的陽臺相鄰,所以這些動靜她總是聽得一清二楚。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多了幾分。

原來他也不總是陽光溫暖的,他也有煩惱,有脾氣,會發怒,會氣急敗壞,會忍無可忍的對女朋友說:“夠了!你既然想分手那就分手!”

師音覺得,他好像有點缺乏耐心。

——女孩子說分手,哪會是真要分手呢?無非希望有人哄哄自己罷了,但是他好像……從來不曾哄過誰,更不會低聲下氣去挽留誰。

想想也是,他在學校時便如太陽一般矚目,無需彎腰低頭,就會有許多人主動向他奉上一顆真心,如今的他高大英俊、事業有成,依然是那麽招女孩子喜歡。

太陽,從不需要去追随誰。

……

兩個月後,師音發現他消失了。

不知道是出差,還是搬走,總之她見不着他了。

電梯裏不再相遇,陽臺上也聽不見隔壁的動靜,一點征兆沒有,他就這麽消失了。

不過他與她本就是毫無幹系的兩個人,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似乎也不是多麽難以接受的事,甚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師音努力讓自己接受現實。

然而一個月後,他又回來了……

當時她站在陽臺上澆花,聽見空寂許久的隔壁傳來女人的說話聲:

“你父母人在國外,聯系不上,劉總不知道我們分手了,所以打電話通知我接你出院,你現在這個樣子,最好盡快找個護工,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

男人低低說了句什麽,似乎是讓女人走。

女人的聲音變得不耐起來:“我怎麽走?難道你一出車禍我就提分手?這事傳出去,只怕所有人都要罵我薄情寡義!陸明晖,我知道發生這種事你心裏不好受,但是拜托你為我考慮考慮行不行?總之這幾天我會盡量照顧好你,等護工來了……”

“滾!!!”男人突然暴喝!

師音猛地一顫,手中灑水壺嘭咚一聲落地,緊接着聽見那女人說:“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也好,反正我不欠你什麽。”

高跟鞋重重踩在瓷磚上,帶着怒氣,每一下都恨不得撞擊出火星。

随後房門被用力拉開,又關上,金屬防盜門撞上門框,被狠狠彈開,哐當一聲!震得天花板也在回響!

師音心驚膽戰。

不知道是因為這動靜,還是因為女人說的話。

……車禍,出院,護工。

他消失的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不敢細想,手腳發涼,來不及去撿地上的水壺,人已經不由自主往門外走。

隔壁的房門半開着。

她挪着步子,慢慢來到他家門口,看見客廳裏頹然消瘦的身影,不禁睜大雙眼,擡手掩住自己發顫的嘴唇。

是陸明晖……

可,怎麽會是陸明晖?!

那個曾經如太陽般耀眼的男人,此刻仿佛失去所有光華,身體枯瘦,神情木然,雙眼纏着厚厚的紗布,垂頭喪氣坐在沙發上,像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

師音的心泛起一陣密集的,被針紮似的痛。

就像自己萬般珍惜的一件寶貝摔碎了,心疼得想要撿起來粘好,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地上破碎的一切,惶然不知所措。

也許是急促的呼吸洩露了行蹤,男人蹙眉望了過來,帶着幾分疑惑問:“誰在那裏?”

師音僵站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短短幾秒鐘時間,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

然後,她撒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謊——

“我是……你女朋友請來的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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