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
師音為自己撒謊的行為感到羞愧,她面紅耳赤,緊張得手腳無處安放,幸而對方看不見她的窘态,否則一定會一眼将她看穿。
陸明晖的心情顯然不佳,他垂下頭,用一只手扶着前額,冷漠道:“不需要,你走吧。”
師音踟躇着站在門邊。
有那麽一瞬間,她真的想走。
這些年她習慣了藏在暗處,習慣了成為影子,現在突然讓她整個人不遮不掩的站在他面前,她渾身不自在,哪怕他根本看不見她。
可是鬼使神差的,腦海中冒出另一個聲音:你可以留下來。
師音看着沙發上的男人,心亂成一團麻,有些想靠近,又有些害怕……
“我……我能留下來嗎?”她緊張的吞咽了下,磕磕巴巴的解釋,“公司有規定,如果不能完成任務,會……會被扣分……”
說完這些話,她整個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每根神經緊繃着,惶惶等待他的發落。
她膽子小,做到這一步已經是超常發揮,如果他大發雷霆呵斥她趕緊滾,她一定會像驚慌的麻雀奪門而逃。
但是……
她運氣不錯。
男人沒有發怒,只是不耐煩的皺起眉,冷冷丢了兩個字:“随你。”
他起身往自己房間去。
明明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家裏,卻因為失去了視覺的輔助,使他這幾步路走得極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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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音很想上前幫他,又忌憚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只能屏住呼吸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走進卧室,躺在床上, 沒再有任何動作,這時,她的肢體才好像重新活了過來,恢複了機能。
呼…………
她小心翼翼的,吐出一口氣。
然後環顧四周,開始打量他的家。
這感覺十分奇妙,就像進入一個自己垂涎已久的藏寶庫,以前只能幻想藏寶庫裏有什麽,而現在所有一切沒有保留的展現在她眼前,讓她有種被上蒼的獎賞砸得頭暈目眩的感覺,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這麽輕易的走進了他的世界。
牆壁是冷調的灰藍色,沙發是溫暖的姜黃色,抱枕上印着誇張的英文字母,仿佛在暗示房屋主人曾經的張揚與不羁。
沙發邊散落了病歷資料和一些CT片子,師音撿起來,将它們整理好,規規矩矩擺在茶幾上。其中一頁是術後注意事項,被她挑出來,放在病歷的最上面。
背景牆上挂了一些照片,大多是風景照,只有一張帶有人物,是他和朋友一起去登山時拍的合影。
每個人都穿着寬闊的沖鋒衣,渾身包裹嚴實,連眼睛也戴上了護目鏡,以致于她辨認許久,才從這群人中找到他。
靠裏的牆壁豎着一排展示櫃,裏面有他收集的飛機模型,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比如質地特殊的石頭,或是螺絲鉚釘組合成的機器人,還有一個不知道是買的還是他自己做的泥塑小貓。所有物件都很特別,充滿了大男孩的玩心,還有對生活的熱情。
只是有些可惜,這份熱情現在被蒙上了灰塵。
在他住院的這一個多月裏,家中各個角落,全都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土,變得晦暗、清冷,甚至,還有些死氣沉沉……
師音看着這棟屋子,開始思考,一個稱職的護工應該怎麽做。
…………
陸明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的眼睛很疼。
吃了止痛藥會犯困,然後睡得昏天暗地分不清白天黑夜。不過他現在瞎了,除了睡覺,似乎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手術的效果并不理想,出院時醫生對他說,要看術後眼睛恢複的情況來決定是否進行二次手術,又給他開了各種消炎止痛藥,叮囑他一定按時複查。
陸明晖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怎麽就瞎了呢?
一個航空機長沒有眼睛,這多麽好笑。
隐隐約約的,耳邊傳來一陣悠揚輕快的音樂聲,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就在屋裏。
起初他以為是樓下的小孩又在練琴,後來大腦逐漸清醒,是家裏的洗衣機在響。
音樂聲停了。
他聽見拖鞋與地板摩擦的沙沙聲,洗衣機蓋拉開,布料抖動,然後那腳步聲往陽臺去了,晾衣杆吱啞啞的搖下來……
其實那些聲音都很輕,只是在失明之後,他的其它感官變得十分敏感,所以不得不在意。
陸明晖慢慢坐起來,雙腳在地上踩踏,有些笨拙的找到拖鞋,然後憑直覺摸索着方向走出房門。
事實證明直覺往往不靠譜,房門的位置,比他判斷中的偏移了幾公分,導致他稍稍磕碰了下。
倒是不疼。
他摸到一條軟軟的玩意兒,雙手貼着門框摸索了一會兒,意識到那應該是防撞條。
他又摸了摸另一側,也貼了防撞條。
陸明晖有些怔愣。
這時,聽見一個清甜柔軟的聲音在右前方響起:“你醒了?”
女孩子的語氣裏,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你渴不渴?要不要喝點熱水?”
她的聲音非常動聽悅耳,甜美卻不做作,柔軟而不黏膩,一字一句落在心尖上,像一雙溫柔的手,撫平他即将暴起的壞脾氣。
陸明晖想起她是誰了,皺眉問:“你怎麽還沒走?”
師音有些無措的站在原地。
陸明晖不願接受前女友的施舍,卻不得不承認,眼下自己确實需要一個護工。他心煩意亂,扶着頭往沙發那邊走,沒再繼續糾結師音的存在,說道:“算了,幫我倒杯熱水,再把藥拿過來。”
師音如蒙大赦,轉身去倒熱水。
只是不知道拿哪一種藥,他的藥太多了,既有膠囊,也有沖劑,花花綠綠一堆藥盒,讓她有些發懵。
幸好用藥清單上有标注說明,她認真研究了一會兒,對陸明晖說:“吃藥後可能會犯困嗜睡,要不先吃點東西再吃藥?現在正好是晚飯時間。”
陸明晖沒什麽食欲,眼睛疼,連帶着整片前額隐隐脹痛。
“點外賣吧。”他把手機遞過去。
師音接過他的手機,手心沉甸甸的,他的手機要比她的大上一圈,外殼上還帶着他的體溫,這樣握着,仿佛被他的手掌覆蓋似的。
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飛進腦海,她微微臉紅。
“你想吃什麽?”師音輕聲問他。
“不知道。”陸明晖扶着前額,“你念給我聽。”
師音溫吞的點頭:“哦……那你想吃米飯還是面條?或者帶湯水的套餐?餃子、馄饨能吃嗎……”
她的聲音很好聽,再簡單的字眼從她嘴裏念出來,也會像樂符一樣悅耳,陸明晖聽了一陣,漸漸忘了她念的是什麽,不過,頭好像不那麽疼了。
最後,他聽見她說:“吃這個吧,好不好?”
陸明晖随意點了下頭,說:“好。”
點完外賣,陸明晖沒有拿回手機,讓師音幫他查看了幾個通訊app上的消息。
他朋友多,未讀消息積累了不少,大多數人不知道他出了車禍,發的消息仍然是文字的,只有幾個同事發來語音消息,不過那些語音太長,陸明晖不耐煩聽完,就叫師音掐斷了。
師音柔聲問他:“需要給他們回消息嗎?”
“不用。”陸明晖向後仰靠,一只手肘壓着前額,試圖緩解疼痛。
師音輕輕的把手機放在他的右手邊。
“你拿着吧。”陸明晖淡淡道,“反正我這個樣子,也用不了手機。”
師音想了想,聲音輕輕的說:“手機裏有一個盲人模式,需要進輔助功能裏,叫VoiceOver……”
嘭!!!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一腳踹翻了茶幾!
杯子連帶着熱水一起摔在地上,砸得稀碎!
師音被他吓到了,驚惶惶看着他,暴怒的男人面色陰沉,胸口急劇起伏,兩只手死死攥着拳,手背上鼓起一條條青筋,十分駭人。
他整個人充滿了暴戾與憤懑,像一個被逼到死角的暴徒,恨不得與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一瞬間,師音幾乎以為他可能會向她動粗。
然後下一瞬,他又像洩了氣的氣球,無力的重新陷入沙發裏。
所有情緒急速褪去之後,男人蒼白的臉上只剩下無限的頹然與落寞,他啞啞的笑了一聲,帶着幾分自嘲的口吻:“抱歉啊……我剛才,是不是有點吓人?”
明知他看不見,師音還是用力的搖了搖頭,“沒有,是我不好,不應該提……”
不想再提“盲人”那兩個字,她改口道:“以後我幫你保管手機。”
她彎腰将茶幾扶起來,擦幹上面的水漬,然後拿了清掃工具,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個房間,安安靜靜的,只有她忙碌時發出的那一點點細碎的聲響,陸明晖什麽也看不見,心卻不知怎麽漸漸平靜了。
他沉默坐在沙發上,良久,出聲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師音的動作頓住。
她12歲時就認識他,距今已經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問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