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師音。”她頓了頓,告訴他,“我的名字,叫師音。”

他沒有聽出她語氣裏的鄭重,淡淡道:“我叫陸明晖,以後你的費用我來支付,工作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師音想了想,斟酌着回答:“早上8點……到晚上8點,可以嗎?”

他随意點了下頭,對這個時間段并無意見,而後擡腳躺上沙發,沒有再說話。

師音看他一會兒,繼續收拾屋子。

……

為什麽會留下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明明只要他的女朋友一個電話打過來,她的謊言就會被戳穿。

可她還是留了下來,打掃衛生,準時訂飯,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剛開始很難。

——吃飯無法使用筷子,倒水掌握不了水位,刷牙擠不好牙膏,電話響起來,如果沒有師音幫忙,他總會不小心挂斷。

他仿佛從一個事業有成前途光明的成功人士,變成什麽都不會的小孩,且還是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小孩。

下午,師音在廚房洗碗,他走到餐桌邊給自己倒水,杯子裏的水溢出來,他渾然不覺,直到桌上的水滿溢流淌,滴到地板上,他才意識到水杯滿了。

這樣一件小事,也不知怎麽就激怒了他。

他摔壞了水壺,砸碎了玻璃杯,又怒不可遏的踹了一下餐桌,之後回到房間,再也不肯喝一口水。

直到師音端着水杯進屋告訴他,該吃藥了,他才就着藥片,喝了半杯水。

陸明晖對這些藥片毫無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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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止疼,而且可以昏睡,帶他暫時脫離這個該死的世界。

師音擔心他過于依賴,一直小心翼翼把控着藥量,不敢讓他多吃。

晚上,他不習慣師音離開後的屋子變得過于安靜,打開電視想聽點聲音,可是電視機裏的廣告聲只讓他感到煩躁。

他想換頻道,卻按到了音量鍵,一瞬間客廳音量陡升!那尖銳的噪音刺痛他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大腦!暴怒之下,他将遙控器狠狠扔了出去!砸向那該死的噪音來源處!

然而除了嘭咚一聲響,噪音仍然在四周回響!

他暴跳如雷,卻又無計可施,砸了手邊能夠碰到的所有物件,最後不得不像可悲又可笑的困獸一般跪趴在地上,找那該死的遙控器。

遙控器,找不到了。

地上的碎玻璃劃傷了他的手,或許還有腿,巨大的挫敗感籠罩着他,人生仿佛只剩下絕望,痛苦,還有看不到頭的黑暗……

……

淩晨一點半,師音帶着滿身疲憊下班回家,剛出電梯,就聽見了嘈雜的電視聲從左邊傳來。

她的腳步不禁頓住。

這個時間,陸明晖應該休息了才對,為什麽還在看電視?

就算在看電視……也不該這麽大的聲音。

到底不放心,她抿着唇走到門前,再次仔細聽了聽,終于鼓起勇氣,打開大門的密碼智能鎖。

說起來,他家的門鎖也該換了,最好換成傳統的防盜鎖,或者指紋密碼鎖,方便他自己使用。

不過陸明晖對這類事情一直很敏感,他連盲杖都不願意用,如果她提議要換門鎖,說不定又會惹他發一頓脾氣。

他的脾氣……是真的好差啊……

師音打開門,看見客廳裏一片狼藉,怔愣在原地。

——茶幾倒在一邊,碎玻璃片鋪了滿地,展示櫃的玻璃門破了好幾處,裏面的飛機模型七零八碎躺在附近,有的折了翅膀,有的掉了輪子。

師音看着這一切,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他又在家裏狠發了一頓脾氣。

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她替他難過。

天子驕子的他,是否此刻感到全世界都在與自己為敵?哪怕一個小小的遙控器,也能輕而易舉嘲弄他到如此地步……

她撿起被摔到牆角的遙控器,按下關機鍵。

亂哄哄的客廳瞬間安靜。

靜得如同時間停止。

她彎下腰,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拾起那些大塊的碎玻璃……

身後吱啞一聲,卧室的房門打開。

師音扭頭看去,陸明旭站在房門口,面朝她所在的方向,問:“已經八點了嗎?”

師音的心狠狠一抽,那股酸楚攪得她心裏愈發難受。

他在等她。

因為他區分不了白天黑夜,所以聽見她來了,便以為現在已經早上八點了。

“沒有……”師音壓抑住喉嚨裏的苦澀,低聲回答,“快兩點了,你該睡了。”

他不為所動,站在原地問:“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師音随口編了個理由:“我有東西落在這兒,所以過來拿。”

“這麽晚了,一會兒怎麽回去?”

“沒事……我家就在附近。”

她起身扔掉碎玻璃,牽着陸明晖回房,看見他的手上有幾道紅痕,又去拿了消毒酒精和藥,幫他處理傷口。

陸明晖沉默坐在床邊。

發狂時他像暴戾的野獸,而現在, 他溫順如羊羔,任由師音擺弄自己的雙手,一點聲音也沒有。

床單上有斑斑血漬,應該是他傷口滲出的血。

師音給陸明晖包紮好傷口,然後換了幹淨的床單,末了端來一杯溫水,讓陸明晖喝了睡覺。

陸明晖端着水杯,沉默一會兒,低聲說:“師音,把藥拿給我。”

師音猶豫的回道:“你的藥一天三次,今天已經吃過三次了……”

“師音……”陸明晖的嗓音沙沙的,柔柔的,像在讨好她,“把藥給我吧,不然我睡不着。”

師音咬住下唇,仍然有些不願意。

“睡不着的話……”她糾結的想了想,想到一個主意,“我念詩給你聽,好不好?”

陸明晖愣住,“念詩?”

不等他反應,師音已經轉身跑去客廳,他聽見她從沙發上拽起書包,拉開拉鏈,嘩啦一聲,然後紙頁翻動的聲響随着腳步聲靠近,最後停在他面前——

“來,你躺好,我念詩給你聽。”師音說。

陸明晖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乖乖躺下,心裏也有些好奇,不知道她會念什麽詩給他聽,又或者,這是網絡上的新段子?念詩?兩只老虎那種兒歌嗎?

她念道:

“一群小小的魚,游進了我的血液,我等待着,血液和身體的變化。

由于魚,我的血管變得蔚藍,我的皮膚,也變成大海的顏色。

一個體內藏着魚,藏着大海的人,心靈,也變得像大海無邊無際。

我仿佛感到,眼睛深不可測,睫毛上,栖息着一群海鷗。”

陸明晖:“…………”

本以為前面只是在裝腔作勢,最後一句肯定會抖機靈,現在一首詩完完整整念完了,真的只是詩而已。

是一首不錯的詩。

“你寫的?”陸明晖問。

師音笑起來,聲音柔柔的,“不是,是王宜振的童詩,寫得很美,我從小就很喜歡,還有這首……”

她翻過幾頁,再次念道:

“當你成為,一只鳥,

不要擔心,你會飛不遠。

我會,随之成為空氣,為你扶着,整個翅膀。

當你成為,一顆星,

不要擔心,你會落下來。

我會,随之成為大地,為你托起,整個天空。”

……

詩是很美,聲音也美。

陸明晖安安靜靜聽着,不知不覺,嘴角微微翹起來。

他很難想象,一個女孩子,這樣鄭重其事坐在床邊給他念詩,怪有意思的……

師音停下來,有些小別扭的問:“你笑什麽呀?”

陸明晖:“我沒笑。”

“你明明笑了……”師音抿了抿唇,低聲說,“你要是不喜歡聽,我就不念了,我……我給找一段助眠的輕音樂吧。”

陸明晖說:“你念吧,我不想聽音樂。”

“哦……”師音翻了翻自己的小冊子,“阿多尼斯的詩你聽過嗎?”

“沒有。”

“他有很多詩,我最喜歡這一句——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 我讓自己登基, 做風的君王。”

比起童詩,師音覺得阿多尼斯的詩更适合陸明晖,恢弘,磅礴,充滿力量。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向我襲來的黑暗,讓我更加閃亮。

孤獨,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階梯……”

……

她一字一句念着,不知是因為詩歌,還是夜色深沉,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溫暖,更柔軟,仿佛天生具有撫慰心靈的魔力。

陸明晖的呼吸漸漸平緩,困倦襲來,頭腦也昏昏沉沉。

師音輕輕合上書頁。

“晚安。”

……

這晚之後,兩人的關系隐隐有些變化,除了争執止痛藥究竟吃多少之外,又多了一個詩歌的話題。

有時陸明晖心情好,會故意逗她。

她給他念詩:“月亮呼吸時,會吐出那,溫柔又溫暖的,月光。”

他便說:“師音滿意時,會吐出那,陸明晖最渴望的,藥片兒。”

氣得師音想打他。

然後師音生氣的表示,自己再也不會限制他的止疼藥了,随便他吃去吧!

沒人管制了,陸明晖心裏竟有些失落,摸到桌上的藥瓶,吞了兩粒,卻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被耍了,頓時好氣又好笑,站在桌邊故作氣憤的大吼:“師音!你給我過來!”

她躲在客廳裏,只有笑聲傳過來。

陸明晖踢了下桌子,嘭咚一聲,然後踉跄摔倒。

她果然很快跑進房間,扶住他的臂彎緊張問道:“你沒事吧?”

陸明晖惡狼般撲來,緊緊抱住她,惡作劇得逞的大笑:“看你還往哪裏躲!”

師音輕叫一聲,被他壓在身下,不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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