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戌時,英武殿外的叫更的內侍敲響了梆子,是為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若是往日裏凡天子在地,皆不叫更。今日也非這內侍放肆,而是聶明安排,畢竟此地是承天宮,哪又許臣子們深夜喧鬧。
果然,英武殿裏的都是朝上的狐貍,那更聲一響便紛紛放下了酒杯,常岱也是個明白人,他看了看宮門外,月亮都爬到了頂。
“時辰不早了。”顏起十分默契的說道,同時向他那身為大司空的父親說道:“阿大,早些休息。”
大司空顏端怎會聽不懂兒子話中之意,他起身走入殿常正中,向常岱施禮道:“蒙陛下恩,放百官休沐三天,明日某還陪家母山上祈福,已是戌時,望殿下寬懷。”
常岱忙起身,又喚來一內侍上前引路,道:“便不留大司空了。”
這君臣之間的默契大家都明白,既然天子不留人,太子便要送客,常岱又對衆人了些客套的話,而坐下諸人也心知肚明,便紛紛有請離開,常岱自然也一一允了,一時間殿門已經是如下朝一般集體穿鞋的場面了。
姜青鸾站在角落并不急着出去,她的鞋子也擺放在門口極不起眼的位置,那一雙帶了點短絨的羊羔皮靴子,蠻人不像中原人,蠻服配靴子也更好看,靴子上還做着盤絲花紋,靴身上的小紐扣用的紅色瑪瑙,漂亮極了。
唯一不盡人意的地方則是,這靴子本應該是在寒冬穿的。
待人走了十之八九,姜青鸾才穿好靴子,一旁的內侍乖巧的垂着頭,不該說的沒多提一個字,就連姜青鸾的車停在哪處都沒有詢問,只是安靜的帶着這位殿下往宮門外走去。
姜青鸾踏着宮中的青石,她看着左右的宮殿,雖然大辛已立國千年,但這承天宮卻也比她的鳳翔宮大不了多少,雖然夜已到來,宮女們依然拿着燈成排的穿梭在宮殿裏的道路之中,她曾經也她們的主人。
只是當年的鳳凰,眼下的秧雞。
“殿下,宮門到了。”小內侍提醒道,這一路過來姜青鸾眼睛有些渙散,也不知道是不是醉了。
姜青鸾無車,倒是巴勒在宮門口蹲了許久,巴勒見姜青鸾出來忙走了上去,看得出來他倒是挺高興的。
“國君,剛才見孔家那小子了,一臉的氣,見我還吐了口唾沫,嘴裏罵罵咧咧的。”巴勒豎起拇指朝向宮門外的赤甲衛,道:“如果不是他們在,估計定要讓家奴揍我,我就只把他奴隸打傷了,他還找我賠。”
姜青鸾白了這漢子一眼,道:“孤讓他今日在陛下面前下不了臺,他自然恨孤。”
巴勒也不問經過,只要讓孔毅達受辱,他心裏自然就爽快,但孔毅達可不是個心胸豁達之人,再加之孔幽已無力執掌孔家,想來日後的生活到是兇多吉少。
“那今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巴勒說道,又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牛皮錢袋,他掂量着說道:“那位公主贈的錢還有些,我們趁着現在還沒回去,不如連夜跑了算了。”
“能跑到哪裏?”姜青鸾搖着腦袋。
“東邊,咱們往日出國而去,接着出海。”巴勒似乎已經規劃好了:“離開大陸,就沒人認識我們了。”
此時在宮牆的轉角,常岚卻走了出來,她擋在二人的跟前,而她身後倒是帶了二十個大辛赤衛軍。她走到姜青鸾跟前,然後圍繞着她打量着又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她的身前。
“殿下,日出國離大辛百萬裏,中間隔着四個諸侯國,其中洛與齊兩個已經打了六年,你若偷偷走,身上若無通關文書,怕是連國界也過不了。”常岚說道,其實這些事情不用她說,相信姜青鸾是懂的。
青鸾有些尴尬,那巴勒是個直性子,向來說話無遮攔,他所說并非自己的想,可誰能想到常岚竟突然殺了出來。
姜青鸾作了一禮,卻不直接回答常岚的話:“真是有緣,這宴會已散,擡頭已經是月黑風高,這都能遇見公主。”
“不是有緣,是我故意的。”常岚誠實答道,姜青鸾越是不以真面目示人,她就越是直接。
姜青鸾逃亡這五年早學會了審時度勢,只是事分為可為和不可為,若依附孔毅達,那便是不可為之事,姜家的身體裏都淌着草原英雄們的血液,但常岚的出現确實讓姜青鸾多了一個選擇,一個值得考慮的選擇。
“我說大辛的公主,你何必如此戲弄我家國君,她現在要兵無兵要權無權,就我一個漢子跟着,她身上沒什麽可圖的,何況你辛,姑娘家早晚要嫁人,你若真是欣賞我家國君,不如讓你阿大給我們整兩分通關文書,再給些金銀錢財……”
“敢問殿下也是這般想的。”常岚走近對方,直視着姜青鸾的雙眼問道,她堅信姜青鸾将自己藏了起來,可若是這次賭輸了,她便應了這要求,若真是個心無蒼穹的廢物,于她也無用了。
常岚語氣淡定,但氣勢卻咄咄逼人,姜青鸾倒是自覺退上了半步,她看着天上的月亮伸了個懶腰:“這天色不早了,想來孔家已回不得了,那以後卧榻之事便交由公主安排了。”
巴勒沒太明白姜青鸾的意思,自從姜青鸾到了大辛說話越來越拐彎抹角了。
“這是何意?”巴勒不解的問道:“今天不回去那今天住哪裏?”
姜青鸾懶得跟着糙漢子解釋,她揚起下巴指向常岚:“這,你就得問公主了。”
常岚朝着身後的巷子揮揮手,只聽黑暗傳來了馬蹄與車輪聲,遠遠可見一只紅色龍紋的旗子地馬車,不說便知那是皇室的車架。
常岚心裏樂開了花,臉上卻還是崩住一本正經,若是姜青鸾拒絕了自己她估計還會發兩下脾氣,可對方這言下之意便是允了此事,既然日後都交給自己安排,那她更要顯得沉穩,不能讓對方小視自己。
指着身後的馬車,常岚說道:“殿下無車馬,路上怕有不懂事的城衛盤查,上了這車便在天平暢通無阻,你下榻的地方我已經安排妥當,北市的望明樓是我大哥的私下的産業,我已經讓東家給你準備了兩套上房。”
“國君,上房!上房!”巴勒又問道:“酒菜呢?”
“自是有的。”常岚答道,卻接着對姜青鸾說道:“對你的安排我大哥也是知道的,你既然答應了他查那奔牛之案,明日下了朝他便來會你。”
姜青鸾微微含首,示為明白,常岚準備齊全,又接着道:“衣服我也為你備好了,不過……”
常岚有些歉意道:“不過急了些,沒找到适合你的,但想貴婦們的衣裳你興許穿不習慣經,便拿了兩件公子的衣裳。”
“無妨。”姜青鸾答道,就連那舞姬的衣服都穿過了,這有什麽好挑的。
雖然姜青鸾答應了常岚的要求,其實她也并不知道常岚具體想要求她做些什麽。一開始以為這位身在天家的公主生性浪漫,好奇于一個廢王的生活,又或者心懷憐憫,可憐她這個棄子,但現在見她處事,心中丘壑明白,為了讓自己有一地可屈,甚至拒絕了食邑的賞賜,如今又将一切安排妥當。
正是如此,姜青鸾對這位公主的看法倒有些轉變,至少這是個願意為她上心之人。
到了望明樓,主仆二人稍作收拾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常岚确實上心,還專程派了一個宮女在房間中伺候青鸾的梳洗,巴勒總是個漢子,在符國并非青鸾的仆人,而是她手下的戰士,青鸾極少使喚他做事,有人伺候的日子總是太久沒有過了,青鸾又安排宮女準備了熱水,足足泡了半個時辰的澡才入榻睡去。
天平城東西南北四個市,其中北市也被稱為上市,天平之北住的皆是公卿貴族,賣得自然也是珍奇異獸,物華天寶,從卯時開市街上便是比肩繼踵,車馬不斷,坐車騎馬的皆是貴人,背貨跑腿的多是奴隸,不過貴人與奴隸也少有摩擦,奴隸們也謹慎而行不敢随意沖撞,天子腳下,不是宗親,就是同僚,沒人會為了買個貨而結梁子。
不過只要有龍紋旗的地方,貴人和奴隸們還是會将路讓開一條道,當今天平城裏,除了皇帝就只有三位嫡出的子嗣能用這旗。
“太子殿下,早。”
“殿下,早朝散了?”
“喲,殿下來了,今日可要買些什麽?”
龍紋所到之處,總少不了公卿們的寒暄,常岱為了表示自己仁厚,凡是出身尚好的嫡子們他都一一回禮。
顏起拿出水壺遞給常岱,有些責怪道:“今日早朝,殿下與右将軍争論,嗓子都說疼了,這市集喧嘩,太子還是注意您的嗓子。”
接過水壺,常岱将水咕咕灌進了嘴裏,他道:“如果這就怕累了,便不做了這太子了,今天拜會了姜青鸾,若她有用接着還得去東郊,事不辦好,我愧對父皇。”
“太子至孝,天下之福。”顏起說道,他的聲音略沉,總讓人喜歡聽。
“破了那奔牛的案子才是天下之富,”常岱看着丈外的望明樓道:“到了,讓奴隸們把禮物準備準備,見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