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水重逢

冬去春來,眨眼間年關已過。一年孝期将滿,蕭景琰也終于開始着手改令一事。然而朝堂之上卻是分歧如鴻溝,每每談及此事都吵得不可開交。

蕭景琰焦首爛額,常常忙的腳不着地。

這一日,嘉和殿內依然吵鬧不休。

“葉相,你此言何意!”

“沈大人,你知不知道此舉之害遠甚于利!”

“馬大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麽心,我只是不說罷了!”

蕭景琰嘆了口氣,踏入殿內。

“夠了!你們身為兩朝元老,如此吵鬧成何體統!”他厲聲以呵。

嘉和殿內的衆臣在剎那間安靜下來。

“諸位大人還是冷靜下吧,今日就先散了。”蕭景琰冷聲說道。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如何。

最後,只得三三兩兩地散去。

“柳卿,诏令拟的如何了?”蕭景琰叫住中書令柳澄,他的岳父。

“回陛下,已拟的差不多了。”柳澄作了一揖。

“這便好。三日之內,你交予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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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看柳澄應聲以後并不離去,覺得疑惑。

“還有何事?”

柳澄擡頭看了看蕭景琰的神色,沉聲請求,“老臣已有三月未見太子殿下,還望陛下愍臣孤苦,恩準老臣探探外孫。”

蕭豫珏自百日宴後就被封為了太子,獨享無上榮光。同時被封賞的還有庭生,因他為皇家義子,天資聰穎恭順謹禮,與蕭豫珏又如骨肉同胞般感情篤厚,故而被封“祺王”。雖有不少大臣上奏稱其不合法制,但蕭景琰力排衆議,最後此事也便成了。

想到皇家骨肉親情實屬難得,蕭景琰颔首答應,“這……倒是朕疏忽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現在不算太晚,不如等會兒你就随朕前去長樂宮吧。”

柳澄大喜過望,叩首作揖,“謝陛下!”

蕭景琰疲憊地笑笑,沒再應答。

長樂宮中。快滿一歲的小皇子正在與靜太後說話。

“小珏啊,這個叫榛子酥,來,念一遍,榛——子——酥。”靜太後笑眯眯地逗蕭豫珏。

“增(榛)——紙(子)——殊(酥)。”蕭豫珏眼巴巴地看着靜奶奶手中的榛子酥,一字一字地跟讀。

“豫珏,你念錯了。”蕭景琰跨入殿內,笑着搖頭。

跟在他身後的,自是柳澄。

“老臣參見太後,參見殿下。”

“不必虛禮,快快起身。”靜太後扶起柳澄,又轉頭對蕭豫珏說道,“來,小珏,這是你外公,叫,外——公。”

“外——公。”蕭豫珏雖不認得柳澄,仍乖乖地叫他。

“好,好,好。小珏乖。”柳澄欣喜難忍,竟是流出了淚。

看着兩位老人逗弄自己的外孫,蕭景琰也不打擾,拿着一盤榛子酥就在旁吃起來。

倒是靜太後先發現了,擡頭微嗔,“你少吃點啊,這可是我做給小珏吃的。”

“我……”我身為九五之尊,竟然連榛子酥都吃不得了嗎!

蕭豫珏顯然也發現了自己的父皇在偷吃自己的榛子酥,爬過去用軟綿綿的小手打他,“互(父)皇壞,搶小珏的小殊!”

蕭景琰護着手中的榛子酥,和蕭豫珏大眼瞪小眼。

“這是我的小殊!”才不是你的!

“嗚嗚嗚奶奶,互皇壞!”蕭豫珏回頭兩眼淚漣漣地向靜奶奶告狀。眼見着寶貝孫子哭了,兩位老人都急了,不由得朝蕭景琰投去不滿的一瞥。連柳澄也沒忍住。

“景琰,你都多大的人了呀,怎麽還跟小珏搶榛子酥吃?”靜太後一邊安慰着蕭豫珏,一邊對蕭景琰說着。

“行了,是我錯了。”蕭景琰嘆了口氣,“給,小祖宗,你的榛子酥。記住,這念榛——子——酥,是‘酥’,不是‘殊’。”

蕭豫珏卻不理他,直接拿起盤中剩下的榛子酥吭吭吭地全吃完,似是怕蕭景琰跟他搶。

靜太後倒是知道蕭景琰的心結,沒再多說什麽。

待快入夜時,柳澄便告辭了。

靜太後看了看在床上睡得正香的蕭豫珏,轉過頭來跟他說道:“景琰,都一年多了,你該放下了。”

蕭景琰搖了搖頭,“母後,兒臣自有分寸。”

“你這孩子呀……就是一根筋。”她嘆了口氣。

蕭景琰笑笑,“這樣沒什麽不好。”

“可是小殊……你有想過小殊若知道你這般念着他,日夜不忘,他會是何感想嗎?”她嘴唇顫抖着。

“……他若覺得愧疚,若覺得不該,就該給我回到這金陵來,回到這人世來!”一語剛落,蕭景琰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大了些,似是吵醒了睡得香甜的小皇子。

“母後,我……我還是先回去了。”

靜太後就用那溫柔而又哀傷的神情望着他,最終緩緩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幾個月來,蕭景琰想起梅長蘇的頻率其實少了許多,連曾經向國師跪求招魂之事都已差不多忘至腦後。每每想起自己之前那些痛哭流涕念叨不已的往事,他不免得有些尴尬好笑。

畢竟已經老大不小了,又為帝王之身,卻時常如女人般相思垂淚,就像曾在軍旅中聽到小兵唱着的什麽“賤妾茕茕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那會兒他見他們在月色下鳴笳和蕭,就問那些小兵這曲子叫什麽名字,他們說,這叫《燕歌行》。

燕歌行,燕歌行。

那時他輕笑着,“名字倒是取得倒不錯,聽來似是述邊塞征戍之事。可既言關塞,怎麽全是些女兒家哭哭啼啼的詩句?”

士卒們含着淚看着他,“殿下,浮生最是相思苦。未有閨怨離恨,哪襯得出邊塞寒苦,将士傷別啊!”

此情,原是為襯此景。

浮生最是相思苦,苦來思君仍不忘。

蕭景琰自嘲一笑,他而今算是明白了。

雖然現下回憶的次數少了很多,但蕭景琰明白,他并未忘記梅長蘇,并未忘記那人為他所作的一切,也未忘記那人的殷殷期望,拳拳之心。他只是把梅長蘇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心中一角,像立神龛一樣把那人圍在心廟裏,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的存在,也只有他一個人能供奉拜望。

這是他蕭景琰的小秘密,他以為誰也不知。

但其實無誰不知。

蕭景琰只知道,自己是在用一種更深沉的方式紀念梅長蘇,紀念他那——此生難再遇的摯友。曾經的離別之恸早已化入了他的血肉之中,近得容易讓人忽視,但卻真真切切地存在。

蕭景琰覺得安心,因為他明白,這樣小殊就永遠跟他在一塊了。

思念一個人至把那份思念,那個人,與自己融為一體,就像把身上的皮血淋淋地剝下,把血肉筋骨重新拆開,和着那浸入身體每一處的想念,一股腦地灌入湯鍋,然後用大火煎煮,用小火慢煲,把所有的雜質沉澱在底,把所有的多餘蒸發殆盡,最後煲成一鍋,雖不好聞甚至連嘗起來都含有思念的苦味但卻灌注了掌舀人所有心血傾灑了他所有眼淚的滿是真情實意的湯。

那鍋湯,是燕北寒風中士卒們哀唱的賤妾茕茕守空房。

是他對眺宮闕遠望青山身側再無一人共肩的高處不甚寒。

是他在夢中歷經輾轉嘗盡悲歡離合驚醒後枕畔的兩行清淚。

是他曾甜酒入喉相思透骨的羅浮夢夢夢梅花露華憶憶憶故人。

是他的浮生千萬緒春夢長幾時,是他的故人絕萬裏寒梅共獨酌。

是那楊柳依依雨雪霏霏,一枝折得人間難寄,君埋泉下我今白頭。

甚至,那是而今的蕭景琰。深沉思念着,卻再也不輕易落淚的蕭景琰。

小殊啊,你看,我再也不需要為你而活了。

因為從胸膛裏跳動的這顆赤誠之心裏,我聽見了兩個人的聲響。

原來你我,已是這麽近。

近的融為一體。

現在,我終于能為“自己”而活。

小殊你,開不開心?

第二天,蕭景琰剛散朝,就急匆匆地回了未央宮更衣。

宮前,蒙摯着急地走在走去,豆大的汗從古銅色的額頭上流下,衣衫都被汗液濡濕,像是剛經歷了一場大戰。待轉頭看見蕭景琰時,他急喘着跑上前,“陛下!我……”

蕭景琰心中隐有焦慮,擡手制止說道,“諸位大人還在嘉和殿等朕,有事回來再說。”

蒙摯盯着蕭景琰,張了張嘴,最後只能不甘心地退至一旁。

蕭景琰并未在意,畢竟他曾給蒙摯特權,若遇到等不及皇帝裁決的大事,他這個禁軍大統領可自行度定。

現在蒙摯既然還在等他,事情應該不算火燒眉毛。

他這般想着,進了未央宮,又出了未央宮,進了嘉和殿,又出了嘉和殿。

來來去去,竟過了三個時辰。

待他回未央宮時,心裏是難掩的自責。他和各愛卿自是在嘉和殿裏用過午膳了,可蒙摯這般耿直,想來會一直在未央宮前候着。怪他和衆臣一談政務就給忘了那事,不知蒙摯是不是餓着了。

然而,蕭景琰沒想到待他在未央宮前下辇時,會在這深深宮闕中望見一個不太熟識的背影。

他皺起了眉,然而只一瞬,他所有的神經都緊繃起來,呼吸變得無比急促,像是被誰揪住了衣領又掐緊了脖子。

天光傾落,蕩漾一地。他屏住呼吸,兩眼眩暈,雙拳緊握,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去,怕一個晃神,這一切就如夢境般碎了。

然而,他的腳步聲終是被那人捕捉入耳。

慢慢地,那人轉過身來——

蕭景琰青筋暴露,心跳急鳴如鼓,大氣不敢出,想閉上眼轉過頭,身子卻沉重如千鈞。

不,不要!別動,別回頭!

他像是把這一生所有的氣都喘盡了,慘白着臉瞪着那個轉過身來的身影,胸膛起伏,雙目盡裂,似是被抛投入深淵海底舉目四暗冰涼徹骨難以呼吸,更像是被人扔上了高高的雲端卻面臨着從九天墜落的死亡困境。

然而那人卻在杳杳處望着他,披着大氅,盡沐明媚燦光,一臉雲淡風輕。

連清朗溫潤的聲音也如陽光般溫柔,溫柔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剖開人心,剖得鮮血淋漓。

他說,“陛下,好久不見。”

……

陛下,好久不見?

哈哈,哈哈哈哈!

難道他所有的不安緊張脆弱害怕憤怒猶疑在那人看來,都如馬戲般可笑嗎?!

難道這一年等待,一年相思,一年煎熬,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一筆帶過嗎?!

蕭景琰心中激蕩難忍,胸膛裏的靈魂似是在大聲嘲笑,笑聲直沖九霄震響山河洪亮地幾欲讓他耳鳴發抖,讓他笑出淚來。

但宮闕間除了簌簌風聲,根本阒寂無音。

原來心中尖銳刺耳的嘲笑,只不過是只有他一人感覺到的沖擊幻聽。

蕭景琰遠遠地望着他,像是一座靜默的雕塑,更像一座靜默的火山,努力維持着火山爆發前的所有平靜假相。

梅長蘇沒得到回答,也壓抑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上衣角。

整個天地剎那沉寂下來。火山在一瞬間被這信號引得爆發,轟地一聲直沖雲天炸裂四散,滾滾岩漿帶着蒸發萬物的熱氣流淌過蕭景琰的胸膛,痛得他顫抖不已幾欲哀鳴。似是忍受不了那灼傷皮膚的岩漿高溫,忍受不了那寂靜如死的無言沉默,忍受不了胸膛裏震耳欲聾的嘲笑,忍受不了心中那如黑洞般越來越擴大的害怕,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沖上前一把把那人抱進懷裏,即使雙臂顫抖,即使那人只是幻覺夢境,仍緊緊箍住,揉入體內。

“一年不見,你想與我說的,竟、只、有、這、些?!”說至最後時,蕭景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出來的。

梅長蘇與他貼面相交,被脖上的熱淚激得一抖,心中酸澀如湖面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那每一絲憤怒怨恨,每一分驚恐不安,随着身前之人無法抑止的顫抖,毫不餘遺地傳達到他皮膚上,傳達到他血管裏,傳達到他的心髒中,滿滿的廢墟,讓他幾欲窒息。

忍受着胸膛裏因共鳴産生的沖擊,梅長蘇猶豫着張了張嘴,似是在斟酌些什麽。

然而最後,他只得認輸地輕嘆閉目,回抱上身前那人,安撫着那顫抖的脊背,安撫着那悲鳴的靈魂。

他說,“景琰,好久不見。”

景琰,好久不見。

蕭景琰沒想到,從廊州風雪一行兜兜轉轉到現在,穿越一年時光紛塵穿越萬裏山河歸程穿越生死風雪骨灰甕,他的癡心還真的等到了,等到了這句話,等到了這個人。

他把梅長蘇抱得很緊,近得可以吻上那人蒼白的脖頸,吻上那人冰涼的皮膚,吻上那人輕動的血管,吻上那人鮮活的生命。事實上,蕭景琰也這樣做了。

他又哭又笑,像個孩子。

他說,“小殊,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們終于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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