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歲月安穩
待梅長蘇被蕭景琰迎進未央宮。已是半炷香後的事了。
若不是梅長蘇因蕭景琰抱得過緊而臉色發白冷汗淋漓喘不過氣,蕭景琰或許會抱至地老天荒去。
未央宮內,梅長蘇感激地接過蕭景琰遞來的茶盞,輕啜了啜清茶,以緩過氣來。
這時,有宮人在外禀報,“蒙摯求見——”
蕭景琰想起此事,一愣,忙大喊,“讓他進來。”
待蒙摯進來時,看見的便是梅長蘇手執茶盞,對他淺笑,而蕭景琰坐在旁側,寸步不離。
他瞪大了眼睛,顯是不敢置信,“我,陛下……”
“我在嘉和殿內與衆臣商量朝政,一時忘了你。真是抱歉,讓蒙大哥久等了。”連蕭景琰都沒發現自己稱謂的轉變,甚至連語氣,也柔軟很多,軟的如同江南春風,讓人沉醉。
“啊,啊沒事。我只是早上碰見飛流了,跟他切磋了下……”蒙摯一邊說着,眼睛仍是圓瞪着盯着梅長蘇,“想着飛流無事不會進京,許是發生什麽事了,所以我趕進宮裏想禀報一下。”
那時,他就隐隐猜到,也許是那人回來了。
沒想到,這個念頭,真的成真了。
蕭景琰看着蒙摯那模樣,苦笑了下。
梅長蘇卻是起身,向蒙摯行了一禮,“蒙大哥。”
許是有了一上午的緩沖,蒙摯沒有景琰那般失态。他咧嘴笑了笑,上前抱住梅長蘇,拍了拍他的背。
“小殊,你讓我們可想得緊啊。”
待出口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還有一滴滴熱淚,落上了故友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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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輕嘆一口氣,顯是觸動。
“所以,我回來了啊。”
蒙摯一頓,放開他,紅着眼眶仰首朗笑,想收回眼中薄淚。
他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蕭景琰看着他們,忽覺得金陵的大雪,似是有了盡期。
他笑了笑。
小殊啊。
……
雪化了。
未央宮內火盆噼裏啪啦地燃燒着。蕭景琰雖火氣大,從不畏寒,但不知何時起,卻養成了常備火盆的習慣。梅長蘇擁着狐裘,在火盆旁烘着手,不時回答着蕭景琰與蒙摯的問題,談笑相歡。室內一派春光融融,似與金陵城外的嚴風寒意毫不相關。
突然,蕭景琰的貼身侍衛列戰英進殿行禮,“陛下,太後來了。”
蕭景琰點了點頭,沒說什麽。梅長蘇的眸中劃過一絲詫異,“是你告訴……靜太後的?”
蕭景琰笑了笑,“母後也想你想得緊。還有我兒蕭豫珏,也該讓你認識下。”
“蕭豫珏……”梅長蘇喃喃着,“平安喜樂,如玉無雙,倒真是個好名字。”
蕭景琰卻是苦笑着搖頭,“我取這名,本是希望他能像你這般沉穩雅重,可沒想到他倒是和你小時如出一轍,鬧騰不休,與溫潤如玉一點都挂不上邊。”
“你這水牛,哪有一歲多的小孩不鬧的啊!”梅長蘇笑着,眼裏蕩漾着融融春晖。
這還是重逢後梅長蘇第一次對他這麽親近,看着那雙波光潋滟的眸子,蕭景琰難得地失了神,忘記言語。
不一會兒,靜太後就帶着蕭豫珏急急地進了未央宮,甫一照面,便是淚如泉湧,難以自抑。
“你,你真的是小殊?”她撫摸上梅長蘇蒼白的面頰,“小殊……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是我,林殊,梅長蘇。”梅長蘇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指尖也顫抖着。
靜姨這一年多,實在老了許多。兩鬓已添些許白發,現下這般老淚縱橫,更令人酸澀心疼。
“你真是欺我們欺得好苦啊!小殊……”靜太後哭得很是激動,雙手無力地捶着梅長蘇。而一旁懵懂無知的蕭豫珏卻是含着手指,不解地看着他們。
“我又……何曾想這樣……”他低語着,無限的深意隐藏在最後的一聲輕嘆裏。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想與故人離別,讓他們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他們放不下他,他又何曾,放得下那些故人?
只不過,上蒼無情,捉弄他們這群蜉蝣草芥罷了。
似是想緩解這悲喜交加的氣氛,他轉過頭看着蕭豫珏,“這位,想必就是小太子吧?”
那天真無邪的孩子不知是否感應到了什麽,竟對他了“咿”了一聲,然後伸出奶白的小手來。梅長蘇眼見此舉,不由愣了下,不知是否該上前一抱。
靜太後倒是緩了過來,用袖子拭了拭面上淚痕,哽咽道:“我就說,你們倆如此相像,小珏定會喜歡你的……”
蕭豫珏發出的邀請沒被“好看先生”回應,竟是急得咿咿呀呀亂喊,似是不抱不休。梅長蘇忐忑着走上前,顫巍巍地接過,用笨拙的姿勢托抱着那小人兒,輕輕搖晃,低聲哄他。
說來奇怪,只不過這麽一抱,蕭豫珏就不鬧了,含着手指,用那黑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瞧着梅長蘇,神情專注。
蕭景琰在旁含笑看着,“你倆倒是有緣。”
緣分這事,誰說的準呢?梅長蘇沒回答,只繼續輕柔地抱着懷中的嬰孩,每個舉動都在無意中傾注了滿腔柔情。
蕭景琰走上前,立于他的身側,輕笑說道:“既然豫珏這麽喜歡你,要不就封你為太子太師吧?”
梅長蘇搖了搖頭,“我并無功德,即使受封的不過是個虛職,這也不合禮法。再說太子殿下年紀還小,我教不了他些什麽。”
“可我覺得豫珏若能拜你為師,即使年紀還小,尚未啓蒙,仍能從潤物細無聲處獲得教化,提升一二。他身為未來帝王,權謀之術,君子品行,缺一不可。而你,正是他最好的老師。”
“你不最是厭惡權謀嗎?”梅長蘇眼中有一道暗光劃過。
一旁的靜太後似是想到了什麽,笑着說,“我記得景琰當初還擲地有聲,說什麽‘平衡官場、收服各方,我不僅這次不會學,以後更不會學,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蕭景琰有點尴尬地低咳了下,“小殊,母後,你們就別揶揄我了。當初全是小殊為我承擔下了一切,而今我方才知曉收服人心平衡官場之艱啊。”說到這時,他不禁搖了搖頭,“再清廉剛正的朝廷,也免不了結黨營私之事。一頭不能過重,也不能過輕,如何平衡,這正是帝王該學習的啊!而我,已算起步晚了,但是豫珏的時間還長,實該慢慢學起來……”
梅長蘇沉默地聽着,良久後才應聲,“沒想到一年不見,你竟通透這麽多。”
蕭景琰笑笑,“那這個官職,你應是不應?”
剎那間天地安靜,只他們二人雙雙望着彼此,眸中璀璨勝過天光,每一分流轉都傾瀉着滿載情意。
梅長蘇勾了勾嘴角,眉眼溫柔生動,“承君盛邀,怎敢不應?”
于是停滞的時光又開始運行,所有的黑白又變為彩色,陽光又開始下落,流曳一地。
靜太後感嘆萬千地看着他們,對着一旁的蒙摯以袖遮口,輕聲說道,“他們倒像是一對璧人。”
蒙摯愣了愣,“可他們都是男子啊。”
靜太後以一種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悠悠地看着他,然後誇張地嘆了口長氣。
“太,太後,你這什麽意思啊?就告訴我吧!”蒙摯雖然木楞,但好奇心着實旺盛,一旦被撩起,心中就癢的無法自抑。
靜太後貼近他的耳朵,似是打算附耳私語。然後她不過是頓了頓,說了五字——“……佛曰,不可說。”
待蒙摯反應過來,急躁地跳起來大喊“這,這算什麽呀”,便見靜太後笑眯眯地看着他,全然沒有與梅長蘇重逢時泣成淚人的模樣。
……原來,不過是以笑代哭啊。
蒙摯算是真正反應過來,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計較。
“你們在說什麽呢?”那邊的兩人被蒙摯的大喊引起了注意,雙雙回頭,手中還共抱着小太子。
“沒什麽,”蒙摯擡頭看了那閃瞎人眼的場景一眼,悶悶地回答,“……只是覺得小殊和陛下很是相襯罷了。”
相襯?
梅長蘇愣了下,縮回方才還與蕭景琰共抱着小太子的手。
蕭景琰未解其中深意,只是朗聲大笑,“我們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處熟稔,合襯非常。”
這是他的真心話。
……
只是連他也不知,在心中靜水下,有尖厲之聲在喊叫,喊叫的所有聲響都被洶湧暗流吞沒,直直地降落到無底深淵中,化為時光廢墟。
“當腦欺騙了心,表意識欺騙了潛意識——
蕭景琰,你還敢不敢承認,這是自诩正直坦率絕不欺紿的你一生中說過的最大假話?!”
風吹過,悠悠蕩蕩,卻不知是“何人的潛意識”在幽遠之心的冥冥之處中一字一句地說着:
“因為我愛他。所以我們注定是,天作之合,璧人成雙。”
相襯是因為相愛。
原來,這才是真心話。
祥和的氣氛并未持續太久,不一會兒便被殿外傳來的嘩響打破——原是庭生來了。
他衣衫褶皺,氣喘籲籲,像是剛從宮外府邸禦馬奔馳而來,帶着滿面塵灰風霜,看起來滄桑疲憊。然而本急匆匆的他在踏入殿內後卻不知為何怯起來,停住了腳步,直直地望着殿中情景,望着,那個人。
蕭景琰抱着豫珏轉過身,笑着向庭生招手,“庭生,過來。”
而庭生難得地沒有回應,只是瞪大雙眼,死死地盯着那殿中燃着火盆的最溫暖處,看着那擁裘披氅的人跨越一年漫長時光跨越生死幽微罅隙,慢慢地轉過身來。
每一秒,都自動定格——蒼白的面目,溫潤的眉眼,如墨的發絲,清癯的身形…每一處每一寸,都恰好與心中勾勒的故人重合無缺。
“你,你!……”他粗喘着氣,眼中燃燒着不可置信,神色複雜難辨。
梅長蘇長身玉立,看着他一手教導起來的孩子,心中亦是感慨萬千,激蕩難忍。他緩步向前,摸了摸庭生的頭,感嘆道:“沒想到一眨眼,你就長這麽大了……”
庭生沒有低下頭,反而擡首直直地望着梅長蘇,眸色幽暗深沉,看不通透明了。梅長蘇沒有注意,只是在庭生下颚前比劃了下,“記得我出征前,你還只長到這,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孩子……沒想到只不過短短一年,我們庭生就長高了這麽多,棱角也變得分明了,倒像是個大人了。”
庭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梅長蘇在他面前劃動的手,握在掌心,聲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先生,我十五了。”
梅長蘇愣了下,随即反應過來,拍拍庭生的頭,微笑道,“是啊,十五了……”
他十五歲的時候,在幹些什麽呢?
那時的林殊是金陵城裏風火輪般鬧騰的明亮少年,調皮搗蛋是他,驚才絕豔是他,意氣磊落亦是他。那在暗夜星河中偶或滑落的流星是他,在錦繡山川上奔騰不息的萬裏長河是他,在九州大地上千千萬萬次的明媚日出亦是他。
無論他是什麽,什麽是他,至少沒有一個字是與“老成持重,沉穩有禮”相關的。
然而面前這人,卻與林殊剛好相反,皺着眉頭不茍言笑,完全沒有一個少年樣,實在是成熟的太快了。
他嘆息着拍了拍庭生的頭,“本來還不覺時間過去,現在看見你們這些孩子長大才知道。”
蕭景琰把蕭豫珏放回靜太後懷中,走上前,“也虧你回來的巧,再晚些,可是要看不見庭生了。”
“怎麽?”梅長蘇蹙眉問道。
“庭生在幾月前剛好封了‘祺王’,兩月後要前往封地冀州。”
“庭生封王?!”梅長蘇許是剛病好就趕回金陵來,尚不知這一年來發生的事。他瞪大雙眼,“你,你明知這不合禮法!……”
“可他既為皇家義子,就該有個名分!”蕭景琰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你可知民間朝中有多少蜚言流語、轶文野史?他們都在探究着庭生的來歷,編出千千萬萬種解釋,可無論何種解釋,對庭生都是一種傷害。我既然身為帝王,就有權力補償他……”他頓了頓,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中。
他奪了皇長兄的天下,自該還他兒子一個安樂人生。補償得再多,都難及他心中愧疚一二啊。
“……祺王這稱號,是你賜的?”梅長蘇冷靜了下來,深呼吸幾口氣。
“……是。”蕭景琰握緊雙拳,低聲回答。
祺王祁王,這般相像,景琰之心,倒是舊人皆知了。梅長蘇苦笑不已,“祺乃吉意,倒是個好名。”
“先生……你喜歡這稱號?”庭生用黑曜般幽深的眼眸望着他,聲音如金屬般低沉磁性。
見梅長蘇點了點頭,庭生也便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來,恰似春風拂綠草,“我也喜歡。”
梅長蘇一愣,恍然間竟覺得自己看見了年輕的祁王殿下——那般風華絕代,舉世無雙。祺王與祁王的形象交叉重疊,最後完美融合成眼前挺身而立的庭生。
他顫抖地握緊庭生與他相牽的手,心中的不安擴得越來越大。這,可是他此生唯一敬愛之人的遺孤啊!他怎忍他颠沛流離受苦受累?若哪日他收到自北方翻山越嶺而來的訃告……想及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冀州乃北境苦寒之地,你年紀還小,受不得這般折騰,”梅長蘇說着,又轉過頭望向蕭景琰,聲音不容反對,“景琰,另換個封地吧。”
誰知蕭景琰聞此,只淡淡搖了搖頭。
“先生,你別為難義父了。”庭生用一只手把梅長蘇和蕭景琰隔開,“……是我自請前往冀州的。”
梅長蘇呼吸頓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瘋了不成?!”
庭生沒有絲毫慌亂,只是沉着地搖頭,“前往北境,替義父替太子戍邊鎮疆,剛好可向天下人證明我的昭昭忠心,無意皇位。雖受風雪嚴寒之苦,但我亦苦中作樂,不悔此舉!”
梅長蘇看着他,心中洶湧澎湃。國家多難,以一身铮铮鐵骨踐行正道,鎮守邊疆,哪怕天寒地凍,路遙馬亡,也仍赴湯蹈刃,死不旋踵,這才是真正的有義之士啊!
以軀化山盡付崔嵬嵯峨,以血成河盡付湯湯泱泱,這是庭生,是蕭景禹,也是那千千萬萬個心系國家風骨昭世的仁人志士。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原來他們,本就是同一人。
哪怕黃土白骨,史冊泛舊,仍有時光和生死無法磨滅的東西在他們的血液中一脈相傳着,生生不息,與世流長。這等忠義之心高潔之志,這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氣節風骨,這等即使被天下人負盡也不願負天下人的品性……他們,果真是父子啊。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沒想到倒是你點醒了我,真正嚴寒的從來不是什麽冀州北疆,而是俗世幽微至極的人心啊……”梅長蘇嘆了口氣,拍拍庭生的頭,“你年齡雖小,卻能秉持自我,堅守初心,實屬難得。”
殿外已沉沉日落,幽暗将從角落罅隙裏逃竄而出,侵蝕山河大地,但梅長蘇知道,即使永夜降臨,即使十個太陽都被後羿射落,即使這天地間再沒有一寸光明——這世間仍有人會執着地守護着從燧皇流傳下來的式微火種,在無邊黑暗中持着火把踽踽一人孤身前行。
祁王殿下,汝兒高節至此,你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