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治國論道

這世間最不缺的,是時間。最缺的,也不過是時間。

蕭景琰還沒好好回味重逢之喜,就被政事拖得得腳不離地。忙的,也無非是新政之事。

而其中矛盾沖突最激烈的,便是“賦稅徭役”一項。

朝上對于此事,基本劃成兩派。

一派以蕭景琰、葉成雲為首,主張賦役不變;一派以多個重臣為首,主張減輕賦役。

關于這個問題,不少大臣在年關前就開始讨論了,常在蕭景琰步入嘉和殿前就吵的不可開交,李重陽與陸期二人便是如此,前者一個勁為國家着想,不支持減免,後者一個勁為黎民着想,支持減免。

稅乃國之柱,役乃國之梁,賦役一事非同小可,弄得好,國家中興骎骎日上,弄不好,便是頹如散沙軍疲民憊。

當初豫州雪災,工部尚書朱參就曾說過,國庫虛空,實乃大危之兆。而今新政迫在眉睫,這事也實在不得不提到眼前頭來,認真讨論解決了。

然而這一天,嘉和殿內依舊争吵不休。

“你這大冬瓜!”李重陽氣得大罵。

身材矮胖的老人也氣得臉紅脖子粗,“你這瘦竹竿!”

蕭景琰看着這景象,額上青筋一跳一跳。

每次都是如此,各方在開始前恭謹有禮,說好會認真讨論,結果真的讨論時,便是破口大罵潑髒水,甚至含沙射影語言攻擊。

這般,還得讨論到幾時去?

“夠了,你們倆!”蕭景琰怒聲以喝,帝王之威不怒自現。

陸期并未像往日那般畏縮,似是因為忍耐已到了極點。他大喊,“陛下!我實在受不了這老匹夫!恕老臣心有隐疾,再難與之共事,今日暫且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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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揉揉額角,“既已如此,你就回去吧。”

李重陽冷冷地看着陸期,沒再多話。

說來也奇怪,他倆自四十多年前就結下了梁子成為冤家,凡是政見,必定殊異,無一相合。

“葉相,你也知道先皇在位之時,民生凋敝,苦不堪言,現在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以顯君德,實難服民啊!”這說話直來直去,正在說服葉成雲的原是馬衡。

葉成雲雖任宰相才短短幾年,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氣概,卻是盡顯無疑。他只微微擡了擡眼,聲音沒有起伏,“馬大人,我聞你的一個對家,正在戶部裏任職?”

就這麽短短一句話,便讓馬衡噎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些不支持減稅的人,不一定有什麽污濁之心盡是為了己私己利,反過來,那些支持減稅的人,也不一定有什麽清白之心盡是為了百姓着想。

馬衡想改變賦役之策,為的也不過是打壓對家,讓那人少抽一點油水。畢竟戶部可是被稱為“富部”,其中油脂可謂是遍地流啊。

身在朝堂,有敵有友,有親有疏,有喜有惡是再正常不過一事,結黨營私,也是如此。這賦役一事,牽涉到千家萬家,自然也牽涉到千官萬官,幫友不幫敵,幫親不幫疏,幫喜不幫惡,是他們的仕宦準則,也是這大千世界的“為人原則”。就如那山河大地間飛禽走獸的弱肉強食一般,是為了生存下去而使用的伎倆。

這些早已在仕途上摸爬滾打染得一身墨黑的老臣,雖覺理虧,卻從不對此有任何異議。因為他們若清白自守,那便是自棄盔甲給他人做嫁衣啊!

馬衡摸了摸鼻子,“葉相,那什麽,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葉成雲摸摸自己的長須,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在旁咬耳低語的幾位大臣見此,不由搖了搖頭,暗罵那葉成雲裝模作樣,又暗罵那馬衡被抓住把柄。那高高在上大作價值評判的模樣,仿佛他們是官場上多麽清正高潔的好官。

“我聽說,那葉成雲的兒子,在兖州也是個作威作福的主?”

“這樣嗎?”

“哎呀被你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好像葉成雲因為自己當了宰相,所以不準他兒子做官,他兒子游手好閑的,最後當了個大地主,吞并田産,私賣鹽鐵,猖狂得很呢。”

“怎麽沒被告發上去?”

“他老子可是一代卿相啊,深得皇帝恩寵,哪有人敢惹他?再說,和那小崽子勾結的大官,都可以流成一道臭水溝了,哪那麽容易告?”

“他兒子叫什麽來着?”

“葉……葉浔?不,不對,好像不是這名字……叫什麽來着……啊!想起來了!葉懸,葉懸!”

“葉懸?那他女兒叫什麽來着?”

“他還有女兒?我怎麽不記得?”

“噓!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葉成雲啊,膝下本有一兒一女,十多年前赤焰之案那會兒,他女兒自缢了,到現在,估計沒多少人記得了。”

“被你這麽一說倒是想起來了,聽說當初葉成雲雖然只是個從四品的翰林學士,但他女兒卻是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閨秀小姐,朝中不少青年才子或是官家少爺都搶着要娶她。啧啧,這麽寶貝的一個女兒死了,也難怪這葉成雲現在陰陽怪氣的。”

“他看過來了……是不是聽到咱們在說些什麽了?”

“沒事,他啊,就是陛下的一條狗,陛下說什麽,他就做什麽,為了他那相位坐的久些,他才不會跟人結仇呢。”

私語至此,聲音也低了下去,圍着的幾人,随意地說了幾句,也便三三兩兩地散了。

蕭景琰自然不知這幾個看起來對賦役讨論得火熱的正直之臣不過是在談些他人的屑屑八卦,直慰幾聲“愛卿辛苦了”,任他們自行離殿。

時至酉時,嘉和殿才真的沒了人,蕭景琰喝着水,按了按額上的穴位,心中一片疲累。

外面的月亮已從樹梢一點一點地攀躍至中空,皓華流瀉,只可惜身側無人共賞。

算起來,與小殊也有四日沒見面了……

蕭景琰苦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今四日已逝,豈不是又已過了十二華年?

他摸上心的位置,原來,這就叫瘾啊。

第二日用過午膳後,沒叫除了列戰英外的任何侍衛跟着,蕭景琰便趕去了蘇宅。

修繕的進度只完成了一大半,但好在,已大致能迎客了。

藺晨坐在石椅上,給飛流編着草環,甄平和黎綱一同站在院子裏指揮着工人修葺檐下棟梁,蘇宅的每一天,都是平靜祥和啊。

蕭景琰低嘆一聲,踏入門內。

藺晨只擡頭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去繼續專心致志地編着草環,見此,蕭景琰只能轉向飛流,“飛流,你蘇哥哥在屋裏嗎?”

飛流的目光沒從草環中移開,只點了點頭說,“在。”

蕭景琰剛點點頭打算直入屋內,卻沒想到藺晨在此時大喊一聲,“好了!”

原是草環編完了。

飛流喜笑顏開地接過草環,也沒躲閃藺晨蹂躏他頭發的大手。

“小飛流,喜不喜歡呀?”藺晨笑眯眯地問他。

飛流把草環抱在懷裏,慎重地點了點頭,“喜歡。”

說完,他就緊抱着草環跑進了屋內,一邊還喊着,“蘇哥哥,蘇哥哥,草環!”

原是,為了給梅長蘇的。

藺晨一愣,低笑着罵飛流“沒良心”,一邊翩翩踏入屋內。

蕭景琰看着他們,心裏不知為何柔軟起來。這般悠閑自在的日子,随性自然的交往,在他登基稱帝後,或者說,早在他參與奪嫡後,已再難享受到了。

他也随着二人進入屋內,卻見梅長蘇正在榻上寫着什麽,一見他來了卻又立刻裝作随意地收起來。

蕭景琰雖覺疑惑,卻不好多問。小殊有他自己的生活。也有,他自己的秘密。

飛流跳到榻上,把那草環給梅長蘇戴上,一邊笨拙地稱贊着,“蘇哥哥,好看。”

藺晨笑着說,“早知道飛流是要送給你的,就編的難看些了。”

梅長蘇挑了挑眉,“怎麽?”

“飛流是小沒良心的,你是大沒良心的,給大沒良心的當然要比給小沒良心的難看些啊。”那調笑的神态語氣,無不顯示着二人的親密無間。

梅長蘇也不禁低笑着暗罵,“你大爺的。”

藺晨笑了笑,卻也不再鬧他,反是拉着飛流下榻,“行了小飛流,咱們還是快出去吧,你蘇哥哥要和大水牛商量事情呢。”

飛流懵懂地“哦”了一聲,也不管藺晨了,咻地一聲輕功離開。

“哎哎哎你還真沒良心啊?!飛流,等等我啊!”藺晨大叫着,用輕功追了上去。

梅長蘇見此,搖頭笑了笑,然後轉向蕭景琰。

“今日怎麽得空來我這蘇宅了?”

“四天沒見你了,想得緊。”蕭景琰說的直率,也不顧那聽的人是如何想法。

梅長蘇習慣了他的直白,不做他想,“你倒是算的仔細。”

蕭景琰上榻,略掀衣擺,然後從容坐下。

見着對面那人的一舉一動,梅長蘇不由感慨,“你真的已是個帝王了啊。”說完,他才注意到,蕭景琰今日來此前,竟是連龍服也沒換。

“若讓他人知道這榻有帝王坐過,想必定能賣出個好價錢啊。”他揶揄着說道。

蕭景琰只微微一笑,“若讓他人知道你是我的摯友和謀士,想必你也能賣出個好價錢。”

梅長蘇略眯了眯眼,聲音低沉,佯裝微怒,“你要賣我?”

“哪舍得啊。”蕭景琰笑着,“你若被人買走,我只能拿這天下來贖了。”

“贖罪,還是,贖我?”

“自然是贖罪。”

梅長蘇得到想要的回答,滿意地點頭,“不再感情用事,景琰,你已經是個真正的帝王了。”

是嗎?蕭景琰苦笑。“若真如此,只是有一事相求,”他握上梅長蘇的手,“小殊,等我用這太平天下向你贖完罪,你在下面,等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如果無法并肩走完人間路,若能骈行共走黃泉路,也是此生無憾了。

梅長蘇一愣,“景琰,你魔怔了。”

蕭景琰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眼裏星光暗滅,好久沒說話。

最後他終于別開頭去,聲音低沉,“沒什麽,只是可能老了。”

所以再也,禁不起折騰了。

梅長蘇安撫地拍了拍那覆上他掌心的手掌,“行了,先不說這些。”他學着林殊的樣子明亮地笑了笑,“我林殊現在不是還陪在你這大水牛身邊嘛,哪那麽容易走?”

蕭景琰勉強一笑,“不叫我景琰哥哥?”

“……不叫。”

“可我大你兩歲。”

“我既然以前不曾這麽叫過你,而今更不會這麽叫。”

梅長蘇淡淡地回答。

蕭景琰寵溺一笑,“你呀……”

梅長蘇不管他,起身撥拉了下火盆,随後回榻,正襟危坐。

“行了,今日你來找我,想必是有事要相議吧?”

蕭景琰一愣,随即歉疚地摸了摸鼻子,“藺晨說你不疑思慮過多,可我實在難以定奪……”

“是賦役一事吧?”梅長蘇消息靈通,先于他道出了答案。

蕭景琰點點頭,“雖然賦役常由戶部掌管,但今時不比往日,落子的每一步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再三忖度才行,故而我把此事上提,交由各大臣讨論,沒想到分歧頗大。先皇之時,窮兵黩武,國力凋敝,隐有衰頹之象,傳至我手上之時,大梁已是積貧積弱,國庫虛空,若不補充朝中錢資,各法各令實在難以推行實施。比如今年豫州雪災一事,朝廷為調出那二萬兩,甚至停了修繕皇陵的工程。除了豫州之外,還有不少州郡受災,若要赈災,國庫定要充足,然而今,正是國庫不足而州郡多難啊。”

他說到最後,不由嘆了口氣。

梅長蘇沉默了小半會兒,“我知你苦。但是這賦役,不減不行。”

“為何?”蕭景琰不解,無意中提高了音量。

梅長蘇深吸一口氣,“《尚書》曾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若不歸,國從何立?民若不順,國從何定?民若無恭,國從何安?民若無惠,國從何強!景琰,這君舟民水的道理,你是再知道不過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輕徭薄役,百姓恐會滋生怨怼,流言亦會叢生難遏。反之,若減稅免役,使民休養生息,民富自然國富,民定自然國定。國本鞏固,吾國中興也可指日而待了!”

蕭景琰搖頭反駁,“我自然知曉民乃國本的道理,但是現在情形不比往日,既非太平盛世,又怎能等夷論之?治國切忌師古,施行改革切忌墨守成規。而今國力疲弱,若要中興自該行中興之法,當成效已見,國力強盛後才可再行盛世之法。你言民富自然國富,反過來又何嘗不是?國富才可民富啊!今中興之機,當務之急乃是先使國富,而後推行良策,自然可使民富。如此,兩兩俱富,兩兩俱安,豈不是上道?!”

“百姓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胼手胝足,面朝黃土,背朝青天,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勤苦如此,尚複遭水旱天災,豪強逼壓。你若不減,如何撫慰他們亟盼輕稅之心,如何讓他們定心鋤耕勞作?!無心田事,糧産不及,粟米價高,百姓哄搶,天下大亂,國政難行,敢問陛下,如何能富,如何能安?倒是大梁,将先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也!”

“今豫州雪災,民心不振,若無朝中銀兩用以救濟,将會如何?人心不穩,事端滋生,流民四散,危及國本!然赈濟之金從何而出?出于國庫。國庫錢財從何而來?來于稅收。而今府庫輸入少,輸出卻多,長此以往,恰若根腐木枯,大梁定會中空朽壞,大廈将傾!與你所言,雖是殊源,豈非同歸?!”

“雖則如此,自先皇行繁稅之策,百姓民不聊生,田地買賣、豪強兼并致使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此豈非國之毒瘤大害?!農夫無田,游民漸生,動亂四作,揭竿起義,是謂下而從暴秦滅亡之舊例矣!”

“今百廢待興,土木修建迫在眉睫,修渠拓河亦為要務,府庫不盈何以興工程,減民災?況我天朝泱泱大國,歷有藩屬,國庫不足何以遠揚國威,顯德內外?!最為重之,若府庫虧空,國力不足,北燕、大渝若乘此之機一舉進攻,大梁無錢養軍養糧無錢造刃造盾,何以抵抗那踣鐵馬蹄,何以抵抗那浩蕩大軍?!!!”

這一番據理力争下來,兩人皆是瞪着對方,喘着粗氣,各不相讓。

一人為國,行的是國道,因為他是帝王;一人為民,行的是民道,因為他是儒士。無論何者,為的不過是這個天下罷了。

只是這天下,屬國屬民,又有誰分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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