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陵風起
蕭景琰曾聽黎崇老先生講過,争論之精之妙,不在誰贏誰輸,而是兩人是否真正理解彼此是否辯論得酣暢痛快發揮得淋漓盡致。若風雲際會,冠圜冠、履句屦、緩佩玦的儒士齊聚一堂,你争我辯,你言我語,舌戰群儒,思想交彙,火花碰撞,當真是人生極其快意之事,胸中塊壘心中郁氣亦得以一消,不必杜康酒澆!
但蕭景琰也親眼見過嘉和殿內,那些世事見慣的老人辯得口幹舌燥,胡須抖動,怒發沖冠,滿臉通紅,這種情況下,又有何快意可言?只不過徒增悶氣罷了。
他沒想到的是,他和梅長蘇屬于第二種。
蕭景琰此時就抿唇瞪着梅長蘇,屋內空氣仿佛停止流動靜滞原地,一圈圈地纏繞勒緊心房,讓人透不過氣來,只餘一陣又一陣的酸澀疼痛。
潮起又潮湧,一疊千層浪。
終究是,意難平……意難平啊!
蕭景琰深吸一口氣後轉過頭,目光暗沉地盯着在旁盡情燃燒着的火盆。 哪怕再想忽略,但一室寂靜中,所有些微的聲響都被無限放大捕捉入耳——噼啪、噼啪、又噼啪,一聲又一聲,仿佛一生又一生。
時間在凝滞的沉默裏如螞蟻爬行而過,蕭景琰用眼角餘光盯着梅長蘇,看着他微抿雙唇,看着他緊捏衣角,看着他臉色蒼白,明明是那人心受煎熬,可似針孔般細密的心疼卻一針一線地,在他的心上戳出了個“蘇”字——每一橫每一豎每一撇每一捺,都在往外汩汩冒着鮮血。疼痛,卻又情願。
欠他的。
到底是,我欠他的。
蕭景琰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刺眼。
他站起身下榻,艱澀的聲音劃破了凝絕的空氣,讓人更覺悶痛。
“藺晨說了,你……不宜思慮過多。我先去庭中散散心,你好好休息。”
……
梅長蘇死死盯着蕭景琰,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散心?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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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間似湧上來一股血沫,他抵牙咽下,卻仿佛被一路燙傷了肺腑。
漸生的疼痛讓梅長蘇身形一晃,仿佛心中所有隐怒都被戳得洩了氣般,他再也抑不住地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蕭景琰,你給我站住!”
這一聲恰如天崩地裂,震得蕭景琰身形一僵,停下了腳步。
“蕭景琰,你是大梁帝王,不是戶部尚書!如何充盈國庫,那是是戶部要管的事情,不用你來為他們操這份心!你有你自己要承擔要決定要想辦法的事情,而那些事情,遠比錢糧更重要。你明白嗎?!”
梅長蘇眼眶微紅,清癯的身軀不住顫抖着,眼中似是郁憤似是哀懇。
蕭景琰就在門口那樣看着梅長蘇,眸光浮沉。他忽的一笑,暗含蒼涼,“小殊,你說我是帝王,有自己要決策的事情,要照顧整體考慮全局。可是啊,”他指了指門外的大好河山,“我既坐上此位,便與這天下息息相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又有什麽事情,是真的與我這帝王無關的呢?”
梅長蘇頓時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一時無言。
蕭景琰沒再回頭,衣袂帶風地大步走出了門。
“蕭景琰!景琰!”背後,是突然清醒過來的梅長蘇在大聲喊他。
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地繼續往前,一步未停。
初春冷冽之風帶遠了背後的呼喊,他自然也不知,在他身後,在那屋內,那人早已面容扭曲,雙眼血紅,駭人之極。
庭中寒風飒飒,葉落一地,蕭景琰只不過走了幾步,就發現樹下站着一人。
面帶寒霜,眸似冷雲,原是庭生。
“庭生,你怎麽在這兒?”蕭景琰走過去,驚詫地問道。
庭生的聲音微顫,帶着少年特有的沙啞,“兩月後便要離京,我舍不得先生,先生便讓我這兩月裏得空就來陪陪他。”
蕭景琰拍拍庭生的頭,“你也是個念舊情的孩子啊……”
只這麽一摸,他就感覺手上寒意甚重。又見庭生牙齒打顫,也不知在這站了多久了,初春料峭涼意似要滲進骨裏去。
“什麽時候來的?站了多久了?怎麽不進去?”他隐隐責怪,又難掩心疼。
庭生擡起頭直直地看着他,随即又低下頭,微抿雙唇,“剛來沒多久。聽見義父和先生……在吵架,沒敢進去。”
蕭景琰一愣,随即眉頭輕皺,“我和他沒吵架。”
庭生神色仍沉沉如陰雲,不知是被冷得,還是心頭不快,又或許,他向來都是如此。
“義父,先生他……身體不好。”最後,他憋不住地說出了這句話。
蕭景琰一聞,卻忽然沉默了。
“呼呼——”庭中的風聲似是變大了。
殘風卷落葉,天地漸肅殺。明明是初春,卻不知為何,闌珊如寒秋。
在除了風聲還是風聲的寂靜中,庭生聽見他的義父回答:
“我知道。”
還沒待他開口,蕭景琰又搖了搖頭,“可是,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庭生的聲音很是艱澀。
蕭景琰隔着那一大片如無家可歸的孤兒般空曠的空地,回頭看了一下那只不過十幾米遠的屋子,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忽。
“情理二字,就如陰陽兩儀,相生相克,各執一極。情不能屈于理,理也不能屈于情。這理之一字,就如铮铮鐵骨,可斷而不可彎。我和你蘇先生……理念不同。縱然情深似海,也不可為了這情之一字,而放棄了自己的信念。不然,這不只是辜負了自己,也是辜負了對方啊……”
這兩人都是筆挺如松竹的君子,即使争鋒相辯,也是寧論得不可開交也不願對方折腰茍同。
要麽就贏得光明磊落幹脆徹底,要麽就輸的一敗塗地心服口服。
這一回,換成庭生沉默了。
蕭景琰到底怕庭生着涼,想着自己被寒風一吹,也差不多冷靜下來了,便拍拍庭生的肩,“外面冷,進屋去吧。”
庭生望着蕭景琰永遠挺拔如山的身軀,抿着唇點了點頭。
屋內,梅長蘇坐于火盆旁,面色蒼白。
他看見庭生跟着蕭景琰走了進來,輕咳幾聲,便招呼庭生坐到自己身邊來。
“怎麽凍得這麽厲害?”他摸了摸庭生的手,冷的很。
“外面涼,他站了好一會兒了。”蕭景琰也在火盆旁坐下。
庭生乖順地坐至梅長蘇身側,“先生,你沒事吧?”
梅長蘇訝異地反問,“我能有什麽事?”
“你剛剛和義父……”
“不礙事的,只是各抒己見罷了。”梅長蘇笑笑,“他啊,從小就是這牛脾氣,我早就領教慣了。再說,”他搖搖頭,“我這身子現下已好了很多,沒以前那麽虛弱。庭生,你蘇先生,可不是什麽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啊。”說至最後,他笑出聲來。
庭生難得一窘,咳了一下,轉入正題,“先,先生,你剛剛是在和義父讨論賦役一事嗎?”
“正是。”梅長蘇點頭,“怎麽,庭生有什麽想說的?”
“我曾偶然聽幾位大臣辯過,如醍醐灌頂,感觸良多。那時心裏隐隐綽綽有個想法,只是不太成熟,而且覺得義父應該自有揣度,所以不敢妄言。方才聽見你們相辯,我心中已有陋見,雖為瞽言刍議,無增裨益,但還望先生和義父幫我找出缺漏謬誤之處。”
蕭景琰搖頭笑笑,“你這繞來繞去是和誰學的,我可不記得我教過你啊。”
梅長蘇倒是不在意,起身以士禮對庭生作了一揖,以示敬重。“請。”
庭生點點頭,開口說道:“我大梁自初建以來,便行租調法、均田令,以人丁為本,不論土地財産有多少,都要按丁交納同等數量的絹粟。這本是為減輕耕者負擔,促其興于農事。可而今隐丁漏口,戶籍散失,有田者不納稅,無田者仍要負擔的情況日益嚴重。再加上貧農上交不起稅賦,下又遭豪強占田畝,破産逃亡或淪為富翁佃戶者兼而有之。稅制不改,終成大害。”
梅長蘇點點頭,蕭景琰倒也沒沉下臉,只是似笑非笑地問庭生,“那依你所見,該當如何?”
庭生頓了頓,聲音低沉有力,“而今之計,唯有行夏秋法。”
蕭景琰倒是起了極大的興趣,“哦?何為夏秋法?”
“每年分夏秋兩季征收,夏稅不得超過六月,秋稅不得超過十一月。如此明确時間,不僅可提高征稅效率,還可改變各別官吏不正當長期征稅的情況。而且,耕農分兩次繳稅,不必一次性支付過多,留有較多轉圜餘地,可憑餘錢購買種糧,如此循環往複,當為正道。”
梅長蘇與蕭景琰轉頭望向彼此,相視一笑。
“僅為如此?”
庭生難得笑了笑,“當然不止。”
他站起身,如金屬般低沉的聲音震蕩乾坤,威懾寰宇,“夏秋法若要革舊制弊端,那據丁征稅不得不改。依我之見,不如按‘戶’征稅。無論主戶還是客戶,只要有田畝有資産,一律編入現居州縣的戶籍,依據丁壯和財資的多少定出‘戶’。接着,按戶定等,按等定稅,一年分夏秋兩季兩次收稅,按資産交納戶稅,按田畝交納地稅,取消雜稅雜役,‘量出制入’,先‘定稅計錢’,再‘折錢納物’。如此唯以資産為宗,不以丁身為本,不僅可減輕百姓負擔,簡化稅目和手續,還可充盈國庫,增加朝廷收入,富國又富民,豈不兩全?!”
他說至最後,意氣難掩,雙目耀光,恰如寒劍出鞘清光映水,又如水底蛟龍騰躍而上,青天鲲鵬萬裏遨游,真是九州為之一驚,滄海為之一動。
梅長蘇從庭生的言論中回過神來,眸光清亮,似見蚌珠。他拊掌大笑,“妙哉,誠是妙哉啊!”
如此精奇之言若為瞽言刍議,那真是舉世皆瞎世人皆聾!他在心底忍不住一再贊嘆,“庭生,你師從何處?”
庭生得到先生誇獎,難得羞赧一笑,“秋成老先生。”
“秋成?這名字甚是耳熟啊……”梅長蘇思索着。
蕭景琰自方才起面上的笑容就沒落下過,似是自豪似是驚訝似是嘆服。他拍拍梅長蘇的肩,朗聲笑了笑,“秋成或許你識不得,秋不變才是他在江湖上行走的名號。”
“秋不變?!”梅長蘇一驚,看向庭生,上下打量,最後長嘆,“難怪,難怪啊!……也只有秋老能教出這等有經緯之才匡世之志的妙人啊!”
蕭景琰接着說了下去,“一年前你上戰場後,庭生就無人教導。我本想讓葉相做他老師,畢竟葉相當年教過皇長兄,本身也是個博學多識的儒士,由他來教庭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實在是再合适不過了。不過啊,”他搖頭笑了笑,“庭生以葉相忙于政務不便教導為由拒絕了我的提議,後來又不知他是用了什麽辦法,竟請得動琅琊儒士榜上僅次于黎崇的秋成老先生來做他老師。不過而今看來,秋不變的确是名不虛傳啊!有他教導庭生,我也放心了。”
梅長蘇想起秋成,不由想起恩師,感慨萬千,“當年南黎北秋的名號可是傳遍大江南北啊,先師曾于盧頂山上與秋成老先生飲酒對弈整整三個日夜,最終仍不分上下。只是可惜,而今只剩下秋老先生一人了……”
“是啊……當初,秋成也不甚聞名,只在民間游玩,興致來了便随意點撥他人一二,即使不收為弟子,那些有幸之人日後也是顯耀于世。直到十年前,朝中有人引薦這位才子,他卻拒官不受,說此生不求步入仕途榮達顯貴,只求這浮游一生初心不變。好一個不變啊,不變高節,不變初心,不變遠志,這當為全天下儒士的榜樣啊!”蕭景琰稱贊着,卻隐有嘆息。
梅長蘇拍拍庭生的頭,“你有秋成老先生為師,實為大幸。秋老先生縱覽古今,又能深加思辨,化為己用,順時創新,比起我來,實在不知高出幾倍啊!你既被收為徒,該盡心服侍,聽其教誨,如此才不負他盡心教導的恩德。”
庭生點頭以應,“先生,我明白的。”
梅長蘇笑了笑,“好孩子。”
景琰已登基稱帝,留有子嗣;庭生已尋得新師,受其熏陶;故人一一安好,梅長蘇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只是……
梅長蘇似想起了什麽,神色凝重,良久後終付為一嘆。
第二日早朝上,祺王庭生就賦役一事慷慨言論,意氣激昂,朝堂上一片嘩然,議論紛紛,最後梁帝蕭景琰采納其議,稱其揚榷古今,辨析利弊,顧國顧民,實乃良策,孝期一到,當即執行。
祺王的名聲就此奏議,徹底打響,大街小巷無不在稱頌着祺王的功德,六歲小兒都會唱“祺王少年,天資英才,今世甘羅,十五封王,減我雜稅,留我餘糧,祺佑大梁,國祚綿長!”
然而為了賦役一事耗費無數唾沫,用盡全部心力的其他人,無論是支持減稅還是不支持減稅,都無人關心,無人留意。
蕭景琰曾為這事差點愁白了頭,葉成雲為了這事曾連續十天沒回過自己的府邸,梅長蘇為了這事曾挑燈夜讀細辨利弊,還有那在嘉和殿內辯得面紅耳赤毫無形象的老臣,還有那心憂天下上書朝廷的無數文人儒士……
他們,都為此事付出極多啊!
可是百姓,他們只會看誰對他們好,只會看誰是明面上的人,從來不會細究背後那些為此嘔心瀝血的人,也不會細究政策之後盤根錯節錯綜複雜的關系。
這,便是所謂的民心。
其暖熱也至此。
其涼薄也,也至此。
而最為悲哀的卻是,無論民心向誰,他們這些高位者都不容辜負那萬千黎民。所有苦,都要咬牙吞咽;所有淚,都要仰首流回。所有稱贊,都讓英雄戴上桂冠;所有委屈,都讓失敗者含血承擔。
庭生天資英才,自然擔得起那些無上榮光,只是……
皇長兄,我怕是讓你失望了啊。
庭生都能想到的辦法,我和衆卿讨論了三個月都沒讨論出一二。
你常說,“詹何曾對答楚莊王,‘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此實乃千秋萬世治國之道。”
可是這偌大的天下,又豈是說守就能守得住,說治就能治的好的?
若只要君主心懷仁德,明法弘禮,清正自守,這天下便能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繁榮昌盛。
那也未免太過輕易了……
輕易得像假的一樣。
皇長兄,可惜我花了許多年,才明白這些不過是些空話。
天下不是兒戲,治國也不是紙上談兵。像詹何那些人,他們從不曾登上皇位,從不曾站在我現在的位置看這溶溶月色,看這個我傾注了萬千心力的天下——他們,又怎知守業之艱、光興之苦?!
……
蕭景琰站在窗前,負手望着那皓月當空的夜色,心緒動蕩,許久無言。
“陛下,起風了。”高湛在他身後低聲說道。
不再年輕的帝王沒有開口,只是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墨夜月色,然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嘉和殿。
不是起風了……
而是這金陵城中的風,從未停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