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歧途正果

初春嫩芽抽枝,點點柳綠,一片蕩漾。生命總歸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存在,無論它是存于人中,還是動物中,抑或是植物中。唯一不同的是,人死如燈滅,飄搖無重生,而一載春秋過,枯草又逢榮。自诩高于世間萬物的人類反而不如那些微草般得有生命的延續,說來也真是諷刺。

這天清晨,藺晨在庭中剛舞完了一套劍法,就氣喘籲籲地坐在凳子上,哀嘆自己這般豐神俊朗的人兒居然也老了,連這再簡單不過的劍法舞起來都略顯吃力。

他心不在焉地欣賞着四周冰雪消融後展露出來的盎然綠意蓬勃生機,只覺得真是天道輪回中莫大的諷刺。這些花樹年年重煥生機,他卻是年年衰頹老去。

其實他也明白,人活一生,衰老是在所難免的。是否能夠以老為幸,心懷坦然,關鍵就看你是不是與自己所愛之人攜手共度一生。倘若如此,那麽衰老也不過是長相守罷了,又何足懼呢?

只是……

藺晨擡起頭看了一眼梅長蘇那屋子,眼神暗了暗。

這時,甄平拿着一碗白粥從梅長蘇屋裏走了出來,随口嘟哝着:“怎麽又只喝了一兩口……”

“怎麽了,大清早愁眉苦臉的?”藺晨翩然上前,眼睛有意無意地盯着甄平手中那碗白粥。

“宗主今日又只喝了一口粥,可吉嬸老說現在糧價水漲船高,一粒米都浪費不得……”甄平嘆了口氣,只覺手中那碗粥猶如烈焰般灼人,“吉嬸說為了宗主身子好也該讓他多喝喝,可這下這般,她又該罵我了。”

藺晨輕咳了幾聲,“那什麽,你看,我和你宗主交情那麽好,既然你怕吉嬸罵,又不舍得把這碗粥倒掉,要不就讓我幫你給解決了吧?”

舞了這小半時辰的劍,他還真是口幹舌燥,小小白粥此時在他眼中也是清露甘霖。

“這,不太好吧?!”甄平瞪大雙眼。

“這又怎麽了,長蘇他命都是我的,人還不是我的?咳,再說,我和長蘇共用一茶盞一酒觚的次數多着了,我這琅琊榜閣主還不嫌棄他口水呢,喝他一碗白粥又怎麽了?”話剛說完,他就奪過那碗白粥,咕嚕咕嚕大口吞下,喝完以後一聲長嘆,似是神清氣爽心滿意足。

“甄平,回去幫我告訴吉嬸,她廚藝又高了不少,這碗白粥真的是美味無比啊!……”

甄平在心裏咕嘟着,明明是因為我家宗主喝過了所以你才覺得這碗粥美味的!而且,一碗粥能體現什麽廚藝啊!我也會煮啊!!

他平複了下心緒,“藺閣主,宗主他是真的恢複身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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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挑了挑眉,“怎麽,你不相信我醫術?”

“不是不是,”甄平趕忙擺了擺手,“只是宗主他食欲仍不見好轉,這樣下去,身子總會垮的……”

藺晨聽此,笑了笑,聲音故意放大了些,好讓裏面那人聽見。

“他不愛吃就不愛吃呗,你管他這麽多作甚?以後倒不如你先把粥送來給我喝,待我喝的只剩下一兩口時再把那粥送去給你家宗主,這樣既不浪費,又剛好适合他的胃口,豈不兩全?”

甄平愣愣地看着他,沒反應過來。

“藺大胖,你再說一遍。”屋內傳來不怒不喜的聲音。

藺晨眼皮一跳,腳步不受控制地踏進了屋內,“藥罐子,胖子說誰?!”

梅長蘇此時正伏案批注,手中拿着一支羊毫,姿勢端正優雅。他頭都沒擡,“啧,瞧你胖成個熊樣,我才不上你當。”

沒聽到等待中的“胖子說你”,藺晨有些忿然地瞪着梅長蘇。“甄平,你說說,這世上還有沒有比你家宗主還氣人的?”

甄平在外拿着空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輕聲咕哝,“你上次不還說當今聖上最是氣人嗎……”

藺晨自動忽略甄平的話語,走至梅長蘇面前,一甩長發,氣勢淩人,“梅長蘇,你可看清楚啊。本公子可是風流倜傥,器宇軒昂,豐神俊朗,相貌堂堂。此貌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說完後,他頓了頓,眼中溜過心虛之色,“就算,咳,就算這幾年,我稍微胖了點,那也絕不至于胖成熊樣!”他上下比劃着自己,挺了挺胸膛,“要真說,那也最多是圓潤成鳥樣。只有隹鳥的輕盈矯捷才配的上我琅琊閣主的玉樹臨風啊!”

梅長蘇的眼裏蘊含着點點星光笑意,恰如秋水盈盈,“哦,那我還真是從未見過這麽肥的鳥。”

“梅長蘇!”藺晨氣得大拍了一下桌子,“你真是欺人太甚!”他顫悠悠地指着梅長蘇,眉目間一片悔恨。“你,你無心無情!我真是看走眼了,當初怎麽撿到你這麽個沒良心的!”

梅長蘇好笑地看着他,放下筆,“後悔啦?”

“大的沒良心,小的也沒良心,我這日子也真是苦。”藺晨甚是悲憤。“我看,飛流現在對我不尊不敬的,就是跟着你學的!梅長蘇,你看看你,讀了那麽多書,到頭來還是教壞了飛流!”

“哦,那誰叫你為老不尊的?”梅長蘇悠悠地說着,“再說,飛流如果不跟我學,難道還跟你學?你這縱情放蕩的花花公子只怕會把飛流教成風流吧?”

“什麽叫縱情放蕩,什麽叫花花公子?!”藺晨大喊,“我那可是叫游玩于世,放蕩不羁!叫溫柔體貼,憐香惜玉!哪像你,整天悶在屋子裏,就對着一大堆書,早晚腦子會悶出病來!”

“書中自有顏如玉。對我來說,良書亦師亦友,亦為溫香軟玉。”梅長蘇笑如清風地回答着。

藺晨不屑地哼哼了兩聲,“再言,我這兩三年來,一直陪在你這藥罐子身邊,哪還有時間去‘縱情放蕩’、‘采花撷葉’?梅長蘇,你說你該怎麽賠我?!”

“你要我怎麽賠你?”梅長蘇好笑地配合着,卻見藺晨眼中含光,嬉笑中也顯出幾分專注來。“以身相許是不可能了,要不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他眨眨眼,戲谑地說道。

藺晨把一大堆話從喉間吞下,任它爛在肚子裏。他肆意地蹂躏了下梅長蘇的頭發,“我才不稀罕什麽下輩子,你好好給我過完這輩子,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賠禮了。嗯……也是最好的診金了。”

“就這樣?”原以為藺晨會回答“送我十個美人”的梅長蘇訝異地反問。

“你還想怎樣?”藺晨想捏一把他的臉,卻被梅長蘇躲了過去。“光這麽一件事就夠你費心了。現在第一步,每天按時喝粥,而且,要一滴不剩地喝完!要是讓我知道你又只喝了一兩口,呵呵……”他冷笑了兩下,“那你就等着以後只能喝我的剩飯剩粥吧。”

梅長蘇愣了下,“你不會繞這麽一大堆,就為了這件事吧?”

藺晨翻了個白眼,“這問題太蠢,本閣主不屑于回答。回答一次,一百兩。”

梅長蘇笑着罵了一句,“你大爺的。”

藺晨也不在乎,上榻至他身後,幫梅長蘇重新梳理先前被他揉壞的長發。餘光一瞥,就見到梅長蘇案上攤着的古書,“《谏逐客書》?你這兩天就是為了忙着研究這個才忘記吃飯?”

梅長蘇搖搖頭,“倒也不全是,總之一言難盡。”

“你還從來沒有一言盡過。”藺晨暗諷了一句。“你那賦役一事不是剛忙完嗎?怎麽又來這個客卿之事了?”

“賦役一事尚有許多細節需要商榷落實,遠沒那麽簡單。至于這客卿一事,其實與近日事務并無相關。倒是春闱将至,景琰卻想着要簡政減吏,我心懷憂慮,想着李斯的《谏逐客書》或能幫我梳理思路,順帶點通景琰一二,所以才細作批注罷了。”梅長蘇感覺到身後的頭發已被重新綁好,于是毫不留情地繼續指使,“幫我捶捶肩吧,難受的很。”

藺晨輕聲抱怨他就會使喚人,手卻是一點也未停滞地往梅長蘇的肩移去,下手時輕重拿捏的恰到好處,直舒服得梅長蘇長嘆一聲。

“賦役未完簡政又起,新事情會不斷出現。你這樣忙這忙那的,也不怕身子垮了去。”身後,是藺晨不再輕佻嬉笑反而顯得有些低沉嚴肅的聲音。

“這世間,有人便有事,人不少,事自然不減。國,便是為處事而生。我既為景琰謀士,自該擔起責任為他治事,這些道理,早在我踏上這條路時就明白了。昔日既未曾後悔,而今又怎會為了區區病體而退縮?”梅長蘇笑了笑,“而且我的心志,想必你早在救我那一刻就明白了吧?既已知曉我會糟蹋自己的身體,卻還堅持着耗盡心力來救我,你也不是早已明白自己的決定了嗎?”

肩上的力道一頓,“可是蕭景琰早已沒把你當作他的謀士。”

“……就算身為他的故交好友,我也該為他分憂一二。”

“可他身邊有的是大臣為他出謀劃策,用不着你如此自耗思慮。”

“……”梅長蘇靜默了下,良久以後的回答輕柔而迷茫。“如果真這樣,我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了。”他自十多年前的涅槃重生,便是為了赤焰舊案,為了這個天下而生。或許,心裏隐秘的念頭還在叫喊着,為了那個始終牽挂難以放懷的故人而生。

現在案子了結了,如果“景琰”的“天下”不再需要他,他究竟是為何而活為何而存?

梅長蘇閉上眼睛感知着肩上的觸感和溫度,心裏柔軟一片又酸澀成一片。“藺晨,心之所向,無懼無悔,不變初心,方得始終。我們倆,不過都是求仁得仁罷了。”

肩上的力道卻突然一重,身後傳來那人咬牙切齒的聲音:“呵,好一個求仁得仁,不複怨怼!可是梅長蘇,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初心便是謬誤,你還是不是要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一意孤行?!”

“……如果一開始就錯了,”梅長蘇繼續閉着眼,聲線微涼,“那便一錯到底吧。”

“哪怕南轅北轍,緣木求魚,不得善果?”身後那人咄咄緊問。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求的是,在非途盡頭,得到正果。”

“可笑。”不用想,也知道那人在搖頭。

梅長蘇望着屋內的雕楹繡柱,眼神略微放空,“藺晨,有時錯的厲害了,也許真的能求得正解。”

藺晨聽此,也不再繼續幫他揉肩,起身便下了榻,只丢下一句話。

“這不過是可憐人在歧路上的癡心妄想罷了。梅長蘇,你魔怔了。”

梅長蘇一怔,竟不知該怎麽回答。

【——“景琰,你魔怔了。”

——“沒什麽,只是可能老了。”】

沒想到,魔怔的人,原來是他。

……

與藺晨閑聊以後,梅長蘇失神很久。直到飛流進了屋子後,才清醒過來。“蘇哥哥,皇宮。”

梅長蘇點頭以應,“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吧。”

自那日答應做蕭豫珏的太子太師後,他就時常去長樂宮與靜太後和小太子作伴,按蕭景琰的話來說,就是言傳身教,春風化雨。至于小飛流,因着他實在喜歡靜太後的甜食,所以梅長蘇只得帶他入宮滿足其口腹之欲。好在,靜太後對此也全然不反對,只笑意盈盈的,滿臉慈愛。梅長蘇喜去長樂宮的另一原因,倒是他可以借此機會去嘉和殿。

這一日,在長樂宮內閑聊一陣又用過午膳後,他便告辭去了嘉和殿。殿內,依舊是各抒己見,人聲鼎沸。

梅長蘇甫一進殿,衆臣便靜了一會兒,随即三三兩兩的,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蘇先生。”梅長蘇點點頭,也沒說什麽。

這朝中有不少人對他不屑厭惡,說他自恃為陛下故友,妄自尊大,玩弄權勢,呼風喚雨,攪亂朝局。當然,也有不少人知道梅長蘇與聖上甚是親密,因此不斷讨好巴結他。為數不多的,便是既不厭惡也不巴結,只與他為君子之交的那些老臣了。

蔡荃和沈追見到梅長蘇,便笑着迎了上來,“蘇先生,陛下說你不宜思慮過多,你怎麽過來了?”

梅長蘇感到殿中的悶熱,脫下身上的粹白之裘,微微一笑,“近日朝中事繁,我實在想幫上一二。”

蕭景琰也從衆人環聚處脫身而出,走上前來,隐有責怪,“不是讓你別愁朝政了嗎?”

梅長蘇直進主題,“現在讨論的如何了?支持簡政者多,還是不支持簡政者多?”

蕭景琰苦笑了下,“兩兩分半吧。”

梅長蘇走至中地,朗聲說道:“各位,李斯的《谏逐客書》想必你們耳熟能詳吧?先秦之時,秦穆公招賢納士,西得由餘,東得百裏奚,自宋得蹇叔,自晉得丕豹、公孫支。此五子者,不産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可見人才之重要性。是以斯言,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

“而今春闱已近,士子躍躍欲試,國人拭目以待。倘若就新政之機簡政減吏,不僅會使老臣心寒,更會使天下人才對朝廷的誠意失望而拒不入彀啊!疏士不用,将會使國無富利之實,而梁無強大之名也。其中利弊,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吧?”

蕭景琰搖搖頭,“可是你也知道,朝中機構繁多,各別甚至并無大用卻仍設置不棄,它們浪費的,不僅是朝廷的糧錢,還是百姓辛苦繳納的心血稅賦!我意欲減吏,為的不僅是減少國庫支出,更是欲借此清除不法官吏,為新科人才留出一席之地,給他們一個清明朗潔而非烏煙瘴氣的朝堂!這樣,不是能倍增士人信心,盡入朝中仕途嗎?!”

“況且,難道不是先有法度與環境,而後才可育出善才與清官嗎?而今朝綱不正,不少吃皇糧的官吏亂紀違法,如此,天下人才豈不更心寒?當初正是諸葛孔明揮淚斬馬谡,令行禁止,立綱明紀,所以朝野暫安,民心盡歸。可見法紀與環境,實則比人才更重要!舍車保帥,還是舍本逐末,孰是孰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梅長蘇沉默着聽着,待他說完,便幽幽開口,“可是你怎能确定自己清除的是不法之吏?君王不知下況,只能聽衆臣議言。可是你又怎能确定衆臣議言乃是事實而非謗言?不能。所以你簡政減吏,不過是為各別人提供了排擠對手的機會借口。”

“況且,你忘了,習鑿齒曾對孔明斬馬谡一事做出評價:‘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國,而殺其駿桀,退收驽下之用,明法勝才,不師三敗之道,将以成業,不亦難乎!’而今大梁與蜀漢相比,是何等危況?!在亟需人才之際你行此舉,光興之路,複添艱險。”

殿內衆臣聽着二人辯論,竟不知如何言語,簡直插不上話來。

蕭景琰就在這一室寂靜中盯着梅長蘇,心中湧動着熟悉的不滿與忿然,但還有隐隐的疲倦。

他真的很喜歡梅長蘇。喜歡到心坎裏去。舍不得那人受一點傷,經一點風雨,可偏偏,道不同,不相為謀。

蕭景琰苦笑了下。

他早就料到他和梅長蘇許會在此事上意見相左,所以多次勸告他少來嘉和殿議事。沒想到,現在他倆還是各執一極,兩不相讓。

他真不想在衆臣面前與梅長蘇吵起來。

真的不想。

……

“衆愛卿對蘇先生的一番言論,有何見解?”他疲憊地揉了揉額。

衆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既不想違背帝王心意,又怕被指責是借簡政之機朋比為奸打壓對手,一時無人竟無人答話。

蕭景琰環視周遭這群臣子,忽的笑了,“好,你們們一個個都不說話。那我就去找會說話的人來。高湛!”他大喊。

“小的在。”高湛出現在殿門口。

“幫我把祺王請到嘉和殿來。”他斜瞥着周圍噤聲不言膽小如鼠的舊臣,冷着聲音下達命令。

“是。”

朝堂已亂,人心已舊。如果一定要大費周章才能成功改革,哪怕故友盡散,哪怕踽踽獨行,哪怕向死而行,他蕭景琰,都不介意再把這金陵弄得再天翻地覆些!

因為他身上背負的,不只只是林殊、皇長兄和那七萬冤魂的殷切希望,還有那億萬兆庶,那九州山澤,甚至是那——

世代相傳的整個大梁天下。

……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蕭景琰求的,也不過是個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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