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床共枕

庭生急匆匆地趕至嘉和殿時,見到的便是蕭景琰和梅長蘇各沉着一張臉而衆臣緘默不言的情景。

“義父,你召我來,有何要事?”他雖不解,仍是先拜了一拜,而後沉着發問。

蕭景琰走至他身旁,卻對着衆臣朗聲說道,“各愛卿想必在上次一議中已見過祺王風采了吧?秋老先生的弟子,确實名不虛傳。”蕭景琰轉過頭,看着庭生,聲音溫和,“庭生,這幾日我們在談的簡政減吏一事,你是明了的。我問你,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庭生低下頭思索了一陣,然後擡起頭,“不過是幼童稚見,還望義父和各位大人不要笑話。在我看來,朝中之弊,不在機構繁多而人才缺失,而在于人才沒有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

“哦?”蕭景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說下去。”

“《三略》中有這麽一句話,不要讓仁義的人管理資財,因為他會過多地向老百姓施舍,從而收買人心。可見各種不同的人才被安排在何種位置上,才是朝廷是否能振興的關鍵。當下我朝卻是機構繁多,亟需革處冗餘之處,但不可在此事上追究過多,不然反而會寒了衆臣為國盡忠效力之心。”庭生說至此時,梅長蘇贊同地點點頭。

“在我看來,倒不如根據衆臣意見,把一些的确不需要的官位撤去,而後大開科舉,廣納賢士,命吏部辨識各人優劣之處,根據任人原則,給這些人才安排适合的官位。”

蕭景琰低着頭沉思了一會兒,而後才擡起頭。“不錯,在此議上,你的觀點既有繼承發展又有開拓創新,的确可供借鑒。不過庭生,你說說,你所言的任人原則是什麽?倒好讓,”蕭景琰環視四周,聲音微涼,“我這群年高德劭的老臣們,通明些事理。”

庭生點了點頭,沉聲回答:

“第一,堅強剛毅的人,嚴厲正直,卻又兇狠強硬,難以和睦相處,這種人可以讓他做糾正失誤、整頓治理的監察或立法工作,但不能讓他處理具體事務。刑部尚書蔡荃蔡大人可多注意這種人。

第二,柔弱和順的人,遇事總是猶豫不決,首鼠兩端,處理問題抹不開面子,這種人可以讓他做循規蹈矩的日常工作,但難以裁決疑難問題。中書令柳澄柳大人要注意這種人。

第三,雄健剽悍的人總是意氣奮發,精力旺盛,敢做敢當,無所畏懼,這樣的人可以讓他去辦充滿艱難險阻的事,但很難讓他完成忍辱負重的任務。軍中中人可注意這種人。

第四,精明謹慎的人,兢兢業業,卻又瞻前顧後,顧忌重重,這樣的人可以讓他去做繼業守成的工作,但很難讓他開創局面,樹立榜樣。義父若要革新,要多注意這種人。

第五,淩厲勁直的人,意志堅定,卻固執己見、用情執着,這樣的人可以讓他做已經确立無誤的執法工作,卻不能讓他去團結群衆。禦史中丞賀平賀大人可多注意這種人。

第六,博學善辯的人,說話條理清楚,卻易流于誇誇其談、浮華不實,這種人可以讓他去講學或外交,但不宜于讓他制定法規條約。禮部尚書白國恩白大人可多注意這種人。

第七,普濟博愛的人,好善樂施,交際廣泛,卻易良莠不分,當濫好人,這種人可以讓他去做群衆工作,但很難讓他去糾正不良風氣。吏部尚書孟秋光孟大人要注意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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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清高狷介的人,嫉惡如仇,卻也有固步自封、孤僻拘謹的局限,這樣的人可以讓他去完成無損人格氣節的任務,但不能讓他去做靈活變通的工作。孟大人也要注意這種人。

第九,才行卓越的人,志如鴻鹄,卻也好高骛遠,根基不穩,這種人可以讓他開拓進取打先鋒,但不适于從事打基礎當後援的工作。軍中長輩也當注意這種人。

第十,冷靜老練的人,深思熟慮,卻也畏首畏尾,遲緩多疑,這種人可以讓他做需要多動腦子的參謀工作,但很難交給他雷厲風行、捷足先登的任務。若選軍師,這種人可考慮。

第十一,質樸坦率的人,忠誠老實,缺點是沒有城府,容易洩密,這種人可以去完成講求信義的任務,不能讓他做保密工作。嗯……沒在場的蒙摯蒙大人便是這種人。

第十二,足智多謀的人,做事審時度勢,但也老奸巨滑,詭計多端,這種人應當讓他去做揚善積德的事情,不能讓他做查處違法亂紀的工作。蔡大人該多多注意。”

庭生一番長言下來,衆人皆是瞪目怔愣,無以反駁更無以相對。

最後,葉成雲先反應過來,鼓掌大贊,“祺王少年英才,果然不負虛名啊!此言,若非深谙世事,洞察人心者,難以即口而出啊!”

蕭景琰也反應過來,心內氣血翻湧,直欲仰天長嘯。到最後,他只能走上前拍拍庭生的頭,一個手勢蘊含無限贊賞,“庭生,秋老先生若聽到你今日言論,想必定會覺得你可出師了。”

庭生得到嘉獎,只淡淡一笑,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梅長蘇時,便見到他的先生緩步向前,眉目生動,“庭生,原來你真的是個大人了。”梅長蘇拍了拍他,“你很出色……比你的父親,還要出色。”

“……我的,父親?”庭生一愣,臉上的神情呆滞了片刻。

梅長蘇望了蕭景琰一言,沒再回避,“你父親,是我的舊人。但我不好多言,今後若有時機,我會把我能說的事情,全部告訴你。”

蕭景琰在旁聽着,沒有插嘴。他回頭對着衆臣說道,“今日論事,想必各位愛卿已乏了,便到如此吧,可散了。”

庭生的觀點雖然新穎,還提出了十二任人原則,但也有不足之處,對先前他所提出的革除機構一議沒有補充完善,只是強調說明罷了。是以,他還需要好好思索一下細節之處,好讓此策真正落實。

“小殊,今日我還要批閱奏章外加思索關節點,你與庭生也先回去吧。”

梅長蘇搖搖頭,“我陪你一起處理政務。”

蕭景琰沒想到向來遵守禮儀法度的梅長蘇竟會提出私留宮中,不由得瞪大了雙眼,“當真?”

梅長蘇狡黠一笑,連臉上那顆痣都生動很多,“怎麽,你不同意?”

蕭景琰趕忙點頭,“自然同意!那今晚,你留宿未央宮……可好?”

“你不介意就行。”

蕭景琰只覺不過梅長蘇這麽幾句話,他就心悅許多,這一天的悶氣外加先前辯駁時的郁氣也早已消散而盡,再無蹤跡。他轉過頭,“庭生,那你呢?”

庭生猶豫地看了他和梅長蘇一眼,嘴唇張了張,最後還是低下頭說,“我回府。”

就算義父和蘇先生再怎麽喜愛放縱他,就算他再怎麽博學善辯胸懷韬略,有些事,終究被限制在條條框框中,他再想做,也不能做。

蕭景琰知道他的為難之處,輕嘆一聲,“為難你了,好孩子。”

庭生看着蕭景琰和梅長蘇,看着那一室昏黃餘暈,滿足伴着唏噓湧上心頭,他的眼紅了些,卻沒落出淚來,只是聲音有些哽咽,“都是一家人,哪有什麽為難不為難的。”

有義父,有蘇先生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是啊,都是一家人……”蕭景琰摸了摸庭生的頭,聲音低了下去。“好了,時刻也不早了,再不走就天黑了。你,路上記得小心些。”

庭生點點頭,最後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大步出殿了。

“去未央宮用膳吧?”蕭景琰轉頭問梅長蘇。

梅長蘇笑着點點頭,“好。”

其實,他又何嘗不認為,蕭景琰就是他的家呢。

夜裏,未央宮。

長明燈立于床畔,寂靜地燃燒着。梅長蘇躺在龍床上,安靜地翻閱着書。蕭景琰本也是在專心批奏折的,但不知為何,竟是越來越心癢,後來幹脆就神游至床榻上了。

梅長蘇雖在看着書,但心裏終究還是牽挂着政事,那人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牽扯到他的神經,讓他在意不已。“景琰,怎麽了?”

“沒什麽。”蕭景琰想了想,還是放下筆,走至床榻旁寬衣,“天色已晚,打算入睡了。”

梅長蘇一笑,略微起身幫他解衣,嘴中說着:“你先前把那些宮女趕了出去,這下我可不會服侍人啊。”

“還不是怕你夜宿宮內的事情被她們說出去。”蕭景琰低下頭看着那白玉般修長的手指為自己寬衣解帶,呼吸竟一滞。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握住梅長蘇的手,十指相扣,缱绻至極。

“你……”梅長蘇訝異地看着他倆相握的手,似是不知蕭景琰突然怎麽了。

蕭景琰早在剎那間就清醒過來,但沒有用任何言語來解釋。他只是拉着那人的手,然後上床躺下。“今日你也累了吧?”

梅長蘇輕咳了咳,沒多說什麽,只點點頭,“有些。”

話剛說完,蕭景琰就滅了燭火,然後一個側身就把梅長蘇攬進了懷裏,聲音低沉,又帶有疲倦,“睡吧。好好休息。”

梅長蘇感知着身旁那人的溫度,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景琰……你,”他似是想說什麽,又不便開口。“你,不打算聊聊天?”到最後,他也只能憋出這樣一句話。

蕭景琰低聲一笑,“你想聊什麽?”

“我今日向庭生提起了他父王,你不介意吧?”

“……這些事情,他早晚會知道的。我也不過是想,到他能夠承受的那一天,再告訴他罷了。”

“他這次去北境,世事難料,前途未蔔,我想,也是時候了……”梅長蘇的聲音有些猶豫。

“……”蕭景琰靜默了下,随即拍了拍梅長蘇的背:“再等等吧,小殊。”

梅長蘇聽到這句話,也沒再說什麽。景琰是帝王,心裏自然有他的顧慮。只是庭生……

他閉上眼,放緩呼吸,裝作睡着的樣子。

只是庭生,那孩子,他們虧待了他這麽多年,欺騙了他這麽多年,而今,又要把他逼到北境去,賠上未來的那麽多年。

他和蕭景琰口口聲聲不負天下,可他們,又何嘗不是負了身邊故人呢?

這歧路,通往的究竟是盛大光明還是幽微黑暗?

連他自己,竟也不知了。

月升中空,夜色如水。蕭景琰感覺到懷中之人綿長的呼吸,确信梅長蘇已入睡了,才敢下床走至書案旁。說不清究竟是因為心憂政事,還是因為好友在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卻是難以入睡。明明是初春,體內卻略有燥熱。

蕭景琰雖不明甚已,卻還是苦笑一聲,接着便披衣伏案,細批奏章。

小半時辰就這樣過去,待蕭景琰揉揉眼從案上擡頭時,發現那燥熱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倒是心境平和了不少。他長舒一口氣,把奏章疊好放于一旁,接着便起身回榻。可沒想到,還沒走兩步,就聽見梅長蘇在睡夢呢喃,聲音輕若游絲,偏又牽系人心。

“小殊?小殊?”他快步走過去,解衣上榻,輕聲喚着。

“……”梅長蘇緊鎖眉頭,面有微汗。

“小殊?”他又輕喚一聲,既怕吵醒了故人之夢,又怕那人深陷噩夢地獄。

梅長蘇雖緊閉着眼,嘴唇卻翕了翕。蕭景琰低下頭側耳細聽,卻只隐約聽到“輸、贏”二字。

倒是奇怪。

梅長蘇向來不是什麽争名奪利,在乎輸贏的人。除了,輔佐他奪位那會兒。

“景琰……”還沒待蕭景琰思索過來,他便被梅長蘇拉住了手。

心底莫名一跳,蕭景琰便就着抱着梅長蘇的姿勢拍了拍他的背,一邊輕拍還一邊安慰着,“我在,我在。”

有人說,如果一個人在夢中喊你名姓,那想必是愛極。

整個冬季的大雪都在蕭景琰心中融化成潋滟春水,蕩漾一片。黑暗中,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凝視懷中人的目光裏,全是缱绻情意。

那早已消失的躁動又如春風般重新席卷他的胸膛,心跳越跳越快,身體也越來越熱,他挽着那人腰側的手一緊,有什麽幾乎呼之欲出,但卻被蕭景琰硬生生壓了下去。

他輕喘着氣,帶着克制又帶着憐惜地在那人額上落下輕柔一吻。

“長蘇,別怕,我在。”

【——景琰,別怕,別怕……】

這次,該換我守護你了。

金陵乃富庶之地,商賈往來,車馬不息,人流湧動。

“聽說了沒?兖州發大水啦!”一灰衣男子拿着杯盞,在茶鋪裏與好友聊天。

“啊?不是有好多年沒發大水了嗎?怎麽這次又有洪災了?”布衣男子訝異地問道。

“誰知道啊,也許龍王不滿意新帝,所以發威震懾一下吧。”

“聽說新帝勤政愛民,是個聖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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