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蜚短流長

“你啊,只看得到表面。他這麽兢兢業業,是因為他心有愧疚啊!”

“怎麽?你知道些什麽?”

“……沒什麽,你忘了我剛說的那些吧。”

“嘿,說話只說半截你夠不夠意思啊?給我說說呗!”

“說好了,你不準告訴別人啊。”灰衣男子望望四周,與布衣男子輕聲咬耳朵。

“行了別墨跡,你到底打聽到了什麽?”布衣男子不耐煩地揮揮手。

“這個新帝蕭景琰啊,他的皇位是搶來的!”

只這麽一句話,便把布衣男子吓得夠嗆。“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這話是大逆不道啊!要被人知道,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灰衣男子瞪着他,“這可是你求我說的。”

布衣男子欲哭無淚,但耳朵還是高高豎起,既然一腳踏進了棺材,那還是讓他再聽得清楚寫吧,死也好做個明白鬼。

“這皇位,當初可是要傳給祁王的。祁王你知道不?”灰衣男子小聲問他。

“那個蕭庭生祺王殿下?”他訝異反問。

“不是,是十多年前的那個祁王,蕭景禹,蕭景禹祁王殿下。”

“噢,倒是聽過。”

“當初那祁王可是如日中天,萬民愛戴離皇位只差一步,可後來被奸人陷害投入天牢,在獄中自飲鸩酒而亡。”

“這和新帝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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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當初既然這位子是要傳給祁王的,那蕭景琰現在不就是搶了他哥哥的皇位嗎?而且聽說他三十一歲都未封親王,後來竟不知道耍了什麽手段步步高升,最後登基稱帝。我看啊,他這皇位實在來得蹊跷。”

“不會吧?這,當真?”

“我拿人頭和你擔保啊!不然你看,豫州雪災,兖州大水,這不是老天在罰他嗎?!”

“可罰新帝幹啥要拿老百姓陪葬啊。”

“所以說呗,皇帝做錯事,老天爺卻要拿老百姓撒氣。說到底,還是咱們最可憐。他們在皇宮裏錦衣玉食喝酒吃肉,我們卻在這小茶鋪喝清茶聊天,沒準哪天我們也遭雪災遭大水,死的骨頭都不剩,他們也不會低下頭看我們一下。”

“可他最近不是出了賦役新策嗎,聽來還挺好的?”

“呵,那是祺王提出來的,我聽我一個做官的叔叔說,那皇帝本來還是打算不改舊策,征收重稅的!”

“啧,沒想到新帝是這種人。”

“是啊……噓,旁邊有人看過來了。”

“啪!”

蕭景琰得知民間大街小巷的流言時,正是在批閱奏章之時。他猛然把奏章往案上一摔,含怒大問,“那些庶民真的這麽說我?!”

列戰英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重重點頭。他今日不過是出宮辦事一趟,哪想到就聽見這些傳遍全城的風言流語。

“放肆!放肆!”蕭景琰氣得渾身顫抖不止,眼中寒光凜冽,怒氣幾乎要噴薄而發。

“朕為國為民,盡心盡力,憂思重重,無一日懈怠!他們,他們,竟敢以如此不實之辭诽謗朕,實在,忘恩負義,枭獍其心!”他大喘着,依舊沒止住顫抖。

“戰英,你說朕,真的不是個好皇帝?”他盯着列戰英,眼神鋒利。

列戰英搖頭,“陛下為了天下竭盡心力,是難得的聖君賢帝。那些愚民不過是為流言所障,早晚會明白陛下一片苦心的。”

蕭景琰沒點頭也沒搖頭,怒氣卻在深呼吸間一點點地沉降下去。他早就該煉就一顆百毒不侵的鋼鐵心,現在卻為了這麽點小事而大發怒火……

想來,還真是丢人。

蕭景琰苦笑了下,沒再為難列戰英。

“幫我準備下馬車吧,”他頓了頓,“去蘇宅。”

“是。”

列戰英擡頭看了蕭景琰的神色一眼,沒再說什麽,退了出去。

而在列戰英走後,空蕩蕩的殿內,蕭景琰一人看着他那忍着手酸熬夜批改後仍疊堆如山的奏章,忽然低低一笑。

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裏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所有的付出換來的竟是這麽個結果。真是……諷刺啊。

距離梅長蘇回京已是一月過半,蘇宅早就修繕完善,門口龍飛鳳舞的兩個“蘇宅”大字,一看便知是藺晨所為。

這日,藺晨和飛流不知為何不在宅內,蕭景琰也沒在意,下了車便大步流星地往裏屋走去。不出意料地,在屋內看見了垂落長發執筆注書的梅長蘇。

若是往日,他或許會心一動,然後好好欣賞。但現在,沒了這份心情,自然也就沒有了那麽好的興致。

“小殊。”他向他點點頭以示招呼。

“景琰,你怎麽來了?”梅長蘇擡頭詫異地問他。

蕭景琰走上榻于他對面坐下,“小殊,你知兖州洪水一事嗎?”

梅長蘇點點頭,神色不變,“黃河常年發大水,這也不怪你,不必自責。”

“那你知道……百姓是怎麽說我的嗎?”蕭景琰幾乎是擠出這幾個字的。

梅長蘇的神色終于變了變,卻又在一瞬間回歸平靜。

“景琰。”他擡起頭,直直地望着那人的雙眼,“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該有承受孑然孤獨和天下指罵的覺悟。”

蕭景琰靜靜地看着梅長蘇,突然笑了笑。

是了,梅長蘇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都會說“他們會懂得陛下苦心的”,別人都會說“是他們愚昧,吾皇聖明”,別人都會說“我這就派人把他們抓起來”。

可只有小殊,他的小殊,會這麽冷靜理智地告訴他。

這是你應該承擔的。

“是我急躁了。”他笑笑,不知帶着多少真心假意,“多虧你點醒我。”

梅長蘇凝視着他,聲音卻未停,“春汛一事,你打算如何應對?”

“……”

蕭景琰沉默片刻後揉了揉眉心,“你不會又在給我想法子了吧?”

他實在是與梅長蘇争論争怕了。

“我也是剛知道這消息,一時間并未想出好對策。但如果你需要,我自然會……”他還沒說完,蕭景琰就打斷了他的話,“不必,你雖性命無虞,但還是安心休養為好。這洪災一事,恰好用得上庭生先前提出的賦役新策。”

梅長蘇的眸光亮了亮,“哦?你是如何打算的?”

蕭景琰端正了下坐姿,聲音嚴肅,“上回庭生僅說到按戶納稅,但後來我仔細思忖,其實還可‘以稅代役’。錢糧多餘的人家,可用繳納財資的方式來替免徭役,如此,不僅更充盈國庫,還可減輕百姓負擔。”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如今大發洪水,農田盡毀,屋舍遭損,受害的老百姓自該獲得赈濟,但長久下去,只怕會讓他們沒有積極性。所以,我打算讓工部發動受害百姓參與建堤一事,他們田畝既毀,對洪水肯定深惡痛絕,自然也會對建壩盡心盡力。”

“成年男子重建堤壩之時,家中也有老父幼子在重整耕地,亟需糧食,也亟需錢財,所以在招攬百姓建壩的同時,還得給他們發放一些酬金,以安民心。而這些酬金,恰好可以從‘以稅代役’的錢銀裏拿出。你看,如何?”蕭景琰眼眸含光地看着梅長蘇,似是因想出良策而意氣激揚。

梅長蘇低低一笑,“倒是不錯。只是,若多戶都以稅代役,參與建壩的受災百姓不足,這又該如何?”

蕭景琰見他問道這層,也是一笑,“其餘未受災的百姓也不盡是有錢免役的,一些貧苦人家,溫飽尚不足,哪能交出多餘錢財呢?所以我想,若人手不足,那些雖未受災卻主動參與建壩的人可得一定的賦稅減免,也好給自己家裏減輕壓力。”

“如此……”梅長蘇低頭細細思索,“倒是可行。”

早前在宮中的怒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豫色飛上蕭景琰的眉梢,顯得神采飛揚。

“還有,庭生那按財資多少來繳納稅賦的辦法,也可應用于此事。自古以來便是農為本商為末,而今,農戶貧困,商人橫行,貧富如天淵之別,矛盾漸趨激烈。所以我想,可加大對商人的征稅力度,以平息民怒。現在以兖州洪水的名義向他們征收錢財,富可敵國的商戶多收些,只夠溫飽的商戶少收些,既可充實國庫,也可減少貧富之差,豈不兩全?”

梅長蘇看着他,嘴巴動了動,硬生生地咽回那些可能引起争吵的話語,只盡量平靜地說道:“可是商人,也是你的百姓。你如此,豈不會讓那萬千商戶寒心?”

蕭景琰搖搖頭,“可我也捐棄了不少先皇之時對他們的雜稅雜役,而今對他們來說,繳納給朝廷的錢財不過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罷了。而且,太史公曾在《貨殖列傳》中記載,‘農田六年一豐收,六年一幹旱,十二年一次大饑荒。出售糧食,每鬥價格二十錢,農民會受損害;每鬥價格九十錢,商人要受損失。商人受損失,錢財就不能流通到社會;農民受損害,田地就要荒蕪。糧價每鬥價格最高不超過八十錢,最低不少于三十錢,那麽農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糧食平價出售,并平抑調整其他物價,關卡稅收和市場供應都不缺乏,這才是治國之道。’”

“而今糧價水漲船高,農戶雖得利,卻難彌補他們受災的損失,而商人雖在與農戶交易時受損,卻能夠在長途販運後以高價粜米而獲得大量財富。所以說到底,受害的還是平民百姓罷了。我本打算加強朝廷對集市的監管,控制糧食價格,但因新政伊始,不想管控過嚴,是以現下這般,對他們還算是輕的了。”

“可你忘了,同樣是《貨殖列傳》,太史公也說過‘商人以高價出售低價貨物,以低價購進高價貨物,是合乎規律順應自然的證明。’無論物價高低,商業貿易,本就是財富流通的一種表現,不該多加禁抑。再言,太史公自己也說了,農工商虞是人民衣食四大來源,他對商業也并無貶義,反而鼓勵重視商貿。你現下這般,不也是違背了司馬遷的意思嗎?”

蕭景琰沒想到梅長蘇會從史料的角度來反駁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後,他才長嘆一聲,“我算服了你了。”

這還是蕭景琰第一次認輸服軟,本做好打長久口水戰的梅長蘇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你聽得進去就好。”

蕭景琰悵惘一笑,“也虧得你我有二十多年的情分,若是先皇,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

說起舅舅,梅長蘇靜默了下,眼神有些放空。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也曾經對我的要求言聽計從。”他的聲音似是被時光拉遠,顯得輕微細長。

“我還記得一年元宵,我央着他給我做一個花燈,他就真的熬夜親手做了一盞,紅色的,牡丹花紋,很漂亮。”

這件事連蕭景琰也是記憶猶新,他眼眶微紅,嘴一張便替梅長蘇接了下去,“是啊,父皇不僅從來沒給我做過花燈,連給皇長兄也沒做過。就你這麽一個小外甥,卻得了他萬千寵愛,真是,讓人不甘心啊。哪料到,不過過了三日,你就把那花燈弄壞了,氣得父皇三天沒理你。可你最後只在他懷裏撒撒嬌軟糯糯喊聲舅舅,他的氣就全消了。”

梅長蘇想起那段久未回想的往事,眼眶亦紅,“可惜世事易變,人心易老。這樣一個寵我愛我的舅舅,到最後,卻害死了我的父母,我的姨娘,我的七萬叔伯,還有他的親生兒子,我的,景禹大哥。”

說至最後,梅長蘇閉上雙目,神色悲涼,似是恻楚。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坐上這位子,一切都會變的。景琰他,也是一樣!】

昔日老皇帝的那句話猶落在耳畔,梅長蘇深呼吸了下,無論如何,他相信,蕭景琰是不會變的。

哪怕他梅長蘇變的面目全非,蕭景琰都會不變初心,不變初貌。

他不知道的是,世上陰陽二氣此消彼長,孔子也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萬物都在處在永遠的變化之中,人力,又怎敵得過天道呢?不僅梅長蘇沒看透,蕭景琰也沒看透。

他們就像兩只瞎了眼的蒼蠅,在疾風寒雪中抱在一起取暖,誰都懷着掖着一顆心不願讓對方看見,誰也都盲着瞎着自己的眼沒有看見。

着實,可憐。

但也,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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