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陵風起
這,是哪兒?
空曠之境裏下着無聲大雪,像是天地抖落了一層厚厚的脂肪。安靜,死寂,阒無生機。蕭景琰看着周遭那沉寂景象,心中一片茫然。
我,不是在金陵嗎?
他伸出手接落一朵雪花,卻被那冰冷的觸感激得一抖。
不,這裏不是金陵。現下正是春季,怎還會下着雪!
蕭景琰心頭漫上如潮恐懼,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戰。漫天大雪似是成了洪水猛獸向他奔騰而來,因未知而産生的怖懼讓他無法呼吸。
呼呼……
風聲呼嘯,雪意涼人。他輕喘着氣,咬了咬牙,遏制住心頭的不安,拔腿而行。
既然來了,那便向前吧。
他往掌心喝了口熱氣,就着身上那單薄的衣服,在一大片雪地裏踉跄前行。
然而——眼前除了雪還是雪,整個天地除了自己還是自己。
我這是要去哪兒?
他問自己,卻沒有一個明确的回答。
是了,只知道要往前走,不斷地往前走才行。
可是,我身邊那人呢?
他又問自己,卻忽被凍得一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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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你身邊沒有人。
心中那個聲音這麽回答着。
不對,我記得他明明回來了,回到了我身邊。那個人是誰?他現在又去了哪兒?
心底的聲音沉默了,與周圍如雪般蔓延的寂靜融為了一體。
蕭景琰失望了片刻,但最終還是只能繼續拔腿向前。寒風呼嘯劃過他的面頰,冷硬如石,鋒利如刀,疼得厲害。
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譬如說自己是誰,這裏是何處,身邊那個人又去了哪兒。
心頭擴大得越來越大的恐慌終于讓他停下腳步,他打了個寒顫,用呼出的熱氣烘了烘手,“真冷啊……”
“景琰,冷嗎?”前方忽然出現了個人影,擁裘而立,笑得溫潤儒雅,只是那面目,怎麽看都看不清,模糊成窗頭的水漬,染開一片水暈。
“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名字?”他在呼嘯寒風中朝着那人大喊,聲音被風吹遠吹細,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
可那人居然就這樣笑了一下,笑得莫名,他說,“景琰,你過來,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蕭景琰沉默地看着那人影,心頭湧上不安。他的确覺得那人很是熟悉,可熟悉之外,是如深水般包圍着的陌生。他搖了搖頭,“我不過去,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噢,他想起來了,他是來找人的,找原本該在他身旁的那一人。
遠處那人聽到這麽一句回答,仰天發出怪鳥般刺耳凄厲的桀桀笑聲,雙目竟流下血來,鬼魅如惡靈。
然而漸漸地,那人的身影開始淡去,連那雙在雪地中突顯異常的血紅煞眼也開始讓人看不清晰,與白茫茫的背景融為一體。
蕭景琰松了一口氣,卻覺得莫名空虛。這裏只有他一個人,哪怕那人看起來再過詭怪,卻是他在這裏唯一遇見的人。
如果連那個人也消失,那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孤家寡人】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激得他一抖。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的呢?
他疑惑地思索着。
似乎很久了。有千萬年那般久。
很冷,很枯寂,很單調。然而,後來有個人出現了,陪他一起走過這片無盡無止的雪地。
再然後,那個人就消失了。
噢,他想起來了。
他要找的那個人,原來是他的好友。
可是,那人的名字叫什麽來着?
他思索着,卻沒有任何收獲。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身心俱疲地躺倒在雪地上。
太累了。
找不到了。
記不起來了。
不想,再找了。
這個念頭只出現這麽一剎那,他就發現這世界有了一絲變化,就像是冰面破碎,夾層斷裂,這個夢境,也開始分崩離析。
他不在意地看着那些轟塌的背景,心裏只是一陣又一陣的迷茫與空虛。
就像是與小夥伴玩捉迷藏,然而你費勁心力地找了十多年都沒能找到那人。
他明白自己怕是要從這個世界離開了,帶着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在那雪地上叩首一拜。
剎那間風似乎是刮得更厲害了,鼓起了他的衣袖,獵獵作響。
“景琰……”
風中依稀傳來故人聲響,他猛地擡起頭,卻只見風雪茫茫,毫無人影。
原來,只是風聲罷了。
他怔怔地想着,扯出了個苦笑。腳下的大地傾落塌陷的那一刻,他卻仿佛看見了另一個清癯瘦弱的游蕩孤魂,彎腰跪拜在他面前。二人行的,剛好是夫妻對拜之禮。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原來,你在這裏。
……
蕭景琰癡惘一笑,随即徹底陷入崩塌黑暗中。
“景琰,景琰。”耳邊似是有人在叫喚。
蕭景琰意識浮沉,不自覺地皺皺眉。
“景琰,沒事吧?”那聲音極其執拗,依舊回響在他耳邊。
蕭景琰艱難地睜開眼,面前的身影與夢中的那人交錯重疊,他不甚清醒地問,“小殊?”
梅長蘇躺在他身邊,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是暗藏擔憂的雙眸。“你抖得厲害,做噩夢了?”
似乎,也不盡是噩夢……
蕭景琰從餘夢的情緒中緩過勁來,搖搖頭道,“沒事。”
“夢見什麽了?”
蕭景琰渾身一僵,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不記得了。”他回答。
“不記得也好。”梅長蘇這般說着,又問他,“再過幾個時辰就早朝了,你要不要再睡會兒?”
“不必,昨日留宿宅中,宮內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
是的,昨日他與小殊讨論完春汛一事,便死皮賴臉地留在蘇宅過夜了,還與梅長蘇同床共枕。
蕭景琰一邊套上衣服,一邊轉頭問床上那人,“今日初幾?”
“十七吧。怎麽了?”
蕭景琰搖頭笑笑,“過幾日有一份驚喜要送給你。等着吧。”
梅長蘇挑挑眉,“你不會在想什麽鬼主意吧?”
“哪會。”蕭景琰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小時都是你想鬼點子結果讓我來背鍋,後來你回了金陵還不都是你在想主意助我奪位,要玩心思我哪玩得過你。”
“行,那我就等着你的驚喜。”梅長蘇笑笑。
蕭景琰這會兒已快走到門口,可突然卻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心頭空落落的。那夢的後遺症還真厲害……他搖了搖頭。
而穿衣穿至一半的梅長蘇就眼睜睜地看着明明已經走到門口的蕭景琰又倏地轉過身來大步流星地走回他身邊,張開雙臂就把他整個人緊緊地摟在了懷裏。
梅長蘇渾身一顫,整個人僵住了。無法繼續穿衣的雙手放也不是,落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地停于半空,姿勢異常累人。
蕭景琰緊緊抱住懷中人後,舒了一口氣又馬上松開了。他沒解釋什麽,轉過身又繼續大步離去,步伐堅定有力,像是得到了什麽力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沉浮的空虛中獲得的那些微滿足,不過是懸于中空的飄絮,從來都無法真正地着落紮根。
他也不過是借此,聊以撫慰己心罷了。
令梅長蘇沒想到的是,蕭景琰口中的驚喜,不出三天就主動找上門來了。不,應該是讓他自己主動送上門去了。
那一日,他興致頗好,身子也不太乏,早早地便起來在庭中剪葉弄花,修飾一二。春季已過了一小半,新政雜務已基本塵埃落定,春闱也早已落下帷幕,心中諸事半消,他難得地有了輕松的感覺。一邊在點點嫩紅裏剪除雜草,又一邊輕聲半哼着從藺晨那兒聽來的曲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時光倒流,梅長蘇成了昔日的那個少年。
太陽一點一點地從遠處山崗往山頂爬,艱難緩慢而又沒有什麽能阻止它。陽光似是太陽在爬坡途中流下的金黃汗氣,投灑人間,照的人暖熏熏的,身子都酥了一半。梅長蘇曬着陽光,只覺得心中陰霾也退居一隅,暫難再現。
正待他準備轉身時,卻不料有一雙手飛快地用一小段素絹蒙住了他的眼睛。
梅長蘇心中警鈴大作,雙手縮進袖子暗中握緊了銀針,“誰?!”他警戒地問那人。
“蘇哥哥。”沒想到傳來的,是少年懵懂的聲音。原是飛流。
“飛流,怎麽了?想找蘇哥哥玩嗎?”他松了一口氣,一只手覆上眼,正準備把白布解下,卻被飛流按住了手。
“飛流?”梅長蘇疑惑地問他,卻沒得到任何回答。倒是被抓住的那只手,轉而被飛流緊緊地握在掌心。梅長蘇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飛流牽着往一個地方走。
什麽都看不見讓梅長蘇覺得很不好受,他向來喜歡把事物掌握在自己手裏,如今這般只能依靠他人的感覺倒像是飄浮在虛空裏,只能靠附着于身邊那人來獲得生存的憑借。梅長蘇嘆了口氣,“飛流,你要帶我去哪兒?”
“水牛,不能說。”少年似乎很是耿直,謹守着諾言。
聽到蕭景琰的名字,梅長蘇似是放下心來,也不再抗拒着飛流的牽引,任他把自己帶往陌生的地方。雙眼雖被蒙住,雙耳卻被極大地調動起來,捕捉着空氣裏每一絲泛着春意活力的聲音。梅長蘇能感覺到自己出了宅,進了熱鬧的街市,商鋪林立,小販雲集,人頭攢動,推搡擁擠,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出,十幾米開外的一個小販正在大聲吆喝着,“上好的碧玉镯子哎!買一個回去給小娘子哎!”然後有小姑娘脆生生地問那大叔,“你便宜點,我買一個回去送我娘行不?”也不知那小姑娘是想趁機降價,還是真想送給她娘。梅長蘇想着,卻是淡淡地笑了。
他整日要麽是待在宅中,要麽就是宮中走動商議政事,倒是許久未曾去人間煙火處感受過俗世氣息了。他一邊随飛流走着,一邊分辨四處的聲音,感知周遭的氣息,定位身旁的位置,倒也漸是樂此不疲,沉浸其中。
就這麽一路拐彎轉角,到最後停下時,梅長蘇竟有隐約的不舍。但随即,他的感官就接收到了巨如潮水的訊息。撥弄算盤的聲音、彈奏琵琶的聲音、推杯換盞的聲音、交頭接耳的聲音,西湖醋魚的香味、焦烤羊腿的香味、燕草碧絲的香味、上等女兒紅的香味……
他微微一笑,此處定是“天香樓”無疑了。
說起來,豫津是最喜歡“天香樓”的,這兒有美酒有佳肴有麗人有妙樂,豫津不止一次拉着蕭景睿、謝弼還有他來這兒飽食一頓。自然,他們三人是負責吃的,他只管負責笑便好。
似是踏上了樓梯,又拐了一彎,在飛流推門而入前,梅長蘇便聽見了衆人談笑相歡,觥籌交錯的聲音。
“豫津,行了,少吃點!蘇……留點給林殊哥哥啊!”
“蒙大哥,來來來,這是我特意給你點的劍南燒春……”
“藺閣主,沒想到你也喜歡西域胡舞!哎呀!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便恨不早識啊!”
群生嘈雜,此起彼伏,想來廂間內氣氛火熱。然而門開的那一瞬,所有的聲音頓時消失,室內鴉雀無聲,
梅長蘇感覺得到衆人在極力壓抑屏住自己的呼吸,接着,有人走了過來,聽腳步聲似是習武之人。而後,那人走至他的身邊,笑着說,“小殊,你來了。”
是景琰。
梅長蘇的嘴角勾起了連他自己也不易察覺的弧度。
“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聲音出口,卻不帶一絲責怪。
蕭景琰湊近他的耳邊,聲音低沉,似是調笑,“說好給你一個驚喜,你猜猜誰來了?”
話音剛落,似有衣袂翻飛之聲,有人款款走至了梅長蘇的面前,女子特有的香氣飄入了他的鼻中。雖然那人并未開口出聲,他也還被蒙着眼,但他卻仿佛能勾勒出那人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皆生動如初,銘記于心。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像是被自己的猜測灼燙一般,“霓,霓凰?!”
接着,他再也忍不住地拆下了蒙住自己雙眼的白絹,兩眼圓睜,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霓凰嗎?!
霓凰眸含水意,望着他的目光裏蘊藏着浮塵心緒。她緩緩地,向梅長蘇做了女兒家的一揖,聲音帶着經年重逢的喜悅和激蕩難忍的顫抖,她喊他,“兄長。”
一聲兄長,卻是隔了千山萬水,掩了千言萬語。
他們倆兩兩凝視着彼此,似是回到了十多年前林殊出征時與未婚妻惜別的那一天,也似是回到了四五年前梅長蘇回歸時與前未婚妻在山野梅林中相認的那一天。梅長蘇自與蕭景琰重逢後,還未如此失态過,他仰天一吸氣,憋回了眼中的淚水。
待收拾好心緒低下頭後,他才發現,霓凰的肚子已凸顯出來了。
他愣了一愣,“幾個月了?”
霓凰輕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聲音帶着将為人母的慈祥喜悅,“快四個月了。”
梅長蘇想說些什麽,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幸好這時,聶铎走了過來。他向梅長蘇抱了抱拳,出聲招呼,“少帥。”
梅長蘇點了點頭,目光在聶铎和霓凰間移來移去。
一載春秋過,舊人已另尋他嫁,覓得良婿,雖然他心中對霓凰只有兄妹之情,但二人好歹曾有媒妁之約,此中心情,實在難以一一道明啊。
他在心底長嘆一聲,但随即收拾好心中思緒,跟着聶铎與霓凰入座,與衆人一一問候。
定睛一看,他才發現除了霓凰和聶铎,竟是連蕭景睿還有夏冬和聶鋒也趕回了金陵。舊友本是四散天涯,沒想到而今竟有機會得此重聚,還差不多快聚齊了。
梅長蘇不甚唏噓,強定心神,與諸位一一敬酒。
“好久不見。”
細細算來,跨越生死長河,自春徂秋,自秋徂春,的确是,好久不見啊。
一番敬酒下來,氣氛又活躍起來。梅長蘇再次入座後,最先開口,“你們怎麽回來了?”
此話問的自然是霓凰和聶铎。
“我和凰兒自成親後就駐守在東海,但前不久接到陛下來信,說少帥你回京了,所以和霓凰緊趕慢趕地趕了回來。只是凰兒她有了身孕,馬車行路多有不便,所以路上多耽擱了小半個月。”
梅長蘇不鹹不淡地瞥了身旁的蕭景琰一眼,倒沒多說什麽。
言豫津這時捅捅蕭景睿,用眼神示意他跟梅長蘇說些什麽。蕭景睿忙又端起酒,“蘇……林殊哥哥,你身子還好嗎?”可話剛說完,蕭景睿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好端端的提這個幹什麽啊!
氣氛有剎那的凝固,顯然衆人也異常關心這個問題。梅長蘇微微一笑,“倒沒什麽大礙了,不過景睿,你不必改口,喚我蘇先生也是可以的。”
蕭景睿僵硬地點點頭,聲音有些無力,“對不起……我還是需要些時間。”
“我明白。”梅長蘇的臉上是無懈可擊的笑容,端的一個溫潤君子,心胸寬闊。
蒙摯哈哈哈地笑了幾聲,“景睿,你可比不上我啊。當初我知道這梅長蘇就是林殊時,可是連一刻鐘的工夫都不到就完全适應了啊!哈哈哈哈,我雖是個粗人,但就是轉得過彎來,哪像你們心思細細膩膩的,最後反而陷進去、拔不出來了!”
蕭景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臉色微紅,沒再說話。
蒙摯喝了一大口劍南春燒,舒服地大嘆後,調侃梅長蘇,“小殊,你先前可是跟郡主一對的,那叫個天作之合,現在郡主被聶铎這小子搶走了,你悔不悔啊?”
梅長蘇一愣,反應過來後搖頭苦笑,“蒙大哥,你這話說的……就算我悔,也于事無補吧?說到底,只要霓凰幸福,怎樣都好。況且聶铎為人我是知道的,若說我和霓凰是天設一對,那他和霓凰該是地造一雙了。”
霓凰雖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着揶揄,“兄長和我不是良緣,那是因為自有更好的真心人和有緣人在等着兄長啊。我啊,是在給那人讓路呢。”
蒙摯起了興趣,“哦?你說的那人是誰?”
霓凰的眼神雖微微飄向蕭景琰,但她仍是笑眯眯的不斷說着,“不可說,不可說。”
蒙摯納悶了,怎麽霓凰和靜太後都喜歡話說一半調人胃口?佛祖還真是與八卦作對啊!
佛祖委屈:怪我咯?你自己眼睛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