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閑言絮語
廂間裏,夏冬一邊不住地望聶鋒碗裏夾着菜,一邊囑咐着他,“少喝點酒,多吃些菜。”聶鋒不住地嗯嗯點頭,很是聽媳婦的話,只是眼神還是在蒙摯的那瓶劍南春燒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藺晨與言豫津可謂是相見恨晚,從西域歌舞聊到塞上江南,從天南海北聊到古今中外,那叫一個踔厲風發,意氣激揚。
霓凰與聶铎咬耳朵說着悄悄話,臉上是不知被廂間熱氣熏染的還是被心中溫情熏染的淡淡紅暈。
梅長蘇看着他們,眼裏帶着春風笑意。而蕭景琰看着梅長蘇,眼裏亦是星光笑意。
蒙摯喝酒喝至興頭時,平時的拘束在此刻完全放開。他打了個酒嗝,打趣蕭景琰,“陛下,郡主這再過六個月就生了,你給聶铎支支招,告訴他該注意些什麽呗!”
蕭景琰愣了愣,随即搖搖頭,神色微憾,似是想及那段往事,心中一片唏噓感慨。“當時我身為太子監國,實是忙于政事,再加上恸于小殊亡逝,對于柳氏實在未盡應有之關懷……”他嘆了口氣,“此間注意事項,你們還是問藺閣主吧,他身為大夫,肯定比我懂得多。”
藺晨瞥了蕭景琰一眼,“我雖是個大夫,卻從沒照料過也沒接生過孕婦。恕我愛莫能助。”
聶铎擺擺手,“不礙事。我平時涉獵古籍,對此略知一二,不麻煩你們了。”
“那陛下,你有沒有想過再立個皇後?”倒是一旁看着的夏冬,忍不住問了出來。
蕭景琰笑笑,“我有時也會想,若柳氏仍存活于世,我們一家而今會是何情形。但命局至此,人力難改,我也不願多做無望幻想,這一年下來,對立後實在是心疲意懶了。只是,委屈豫珏了,從小就沒娘。”
梅長蘇握着白玉杯的手頓了頓,随即一仰入喉。
“唔唔唔唔……”聶鋒在那邊嗚嗚地喊着,似是在說些什麽。夏冬認真傾聽着,替他翻譯道:“那小殊,你有沒有想過娶個媳婦,生個孩子?”
這話一問出來,四座皆寂,沒有一絲聲響,靜悄悄地等待着梅長蘇的回答。蕭景琰更是兩眼緊盯着梅長蘇,屏住呼吸,手生濕汗,帶着莫名的緊張。
梅長蘇卻渾不在意衆人的反應,只微微一笑,“沒想過,也不敢想。”
藺晨把酒入喉後,把手中的酒盞“砰”地一聲放在桌面上,冷笑了兩聲,“他若敢動這個念頭,我就打斷他的腿!”說完以後,他頓了頓,似是覺察到什麽不對,目光瞄向梅長蘇腰部以下髀部以上的部位,眯了眯眼,補充道,“第三條腿。”
這話剛一出口,所有喝着酒的人都噴了,“咳、咳咳”,言豫津擦了擦嘴角酒液,顫巍巍地指着藺晨,“藺、藺大閣主,這可是大庭廣衆之下,你說話好歹注意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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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笑得開懷,“我可是從一個大夫的角度來說的,你們若覺得不對,那就是你們自己心思龌龊啊。”
一旁咳完了的蕭景琰先緩過氣來,雖臉微紅,卻是正色問道:“為何不可?”指的自然是梅長蘇無法娶妻生子之事。
藺晨搖了搖随身攜帶的扇子,“在醫者眼裏,這天地乃是陰陽二氣相生相克而成。世界萬物也是如此,比如說男子屬陽,女子屬陰。而長蘇自得火寒之毒後,體中陰陽二氣相争相鬥,無時不停,故損陽壽。後來他服得陰寒至極的冰續草,雖精力大振,卻也完全轉為虛寒體質,體內火氣被徹底壓制。”藺晨瞥了梅長蘇一眼,“而男女交歡,便是男子陽氣入女子體內,女子陰氣入男子體內,陰陽相補,以致和諧。現在長蘇本就陽氣不足,倘與女子歡好,便是陰氣入體而陽氣外溢,若是想尋死,呵,這倒是個好法子。”
梅長蘇沉默着,沒有說話。
言豫津聽着,感到好奇,“可是你不是說林殊哥哥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嘛,就算體質虛寒,那啥,一兩次……還是可以的吧?”
蕭景睿笑着拍了下豫津的頭,“你當孩子這麽容易有?”
豫津委屈地掩了一下頭,“我這不是還沒成家嘛,我哪知道啊……”
藺晨喝了一口酒潤喉,“長蘇的情況……比較特殊。陰氣是萬萬不可入體的,不然,恐有大患。”
言豫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随即開口作死,“哦,那真是可惜了。我聽說……”剩下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蕭景睿伸過來的手死死堵住了。
景睿以眼神示意他,看看氣氛啊蠢蛋!
豫津瞪回去,我只是想說巫山雲雨乃人生大樂。藺閣主能說這種事,為什麽我就說不得!
景睿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豫津還得多加管教啊。
梅長蘇看似不在意地笑笑,“沒什麽可惜的。在我看來,傳宗接代不過是為了證明保留一人在這世間存在過的痕跡。但是,留下自己存在的證明,并不是只有娶妻生子這麽一種法子。延續血脈,其實是傳承的下策,而著書立說,講學收徒,又是其中的中策。最為上策的,便是奮身出命掃國家之難,盡心盡力為百姓謀福。到了這份上,個人心志已與這天下化為一體,難以分離,天下不死,你便不死,曾經存在的痕跡也如青天孤月般高懸于世,被後人長久仰望。這比起傳宗接代而言,難道不是更好的多?”
蒙摯大笑,“小殊啊,若人人都像你這麽想,那人生真的沒啥樂趣了,還不如去出家呢。用你們這些文人的話來說啊,陽春白雪,下裏巴人,不都是妙樂嗎?你就算有為天下獻身的志向,那也不影響你享受世俗之樂嘛!你啊,就是逼自己想得太開,結果,最後反而陷入泥沼了!”
夏冬也在旁點頭,“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
梅長蘇一怔,竟是答不上來。
霓凰在旁笑着,在衆人熱談時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轉頭來問蕭景琰,“陛下,我和聶铎在戍守東海邊境時,常有士卒叛亂。我記得當年你在東海率軍作戰,軍中也鬧過幾次小兵勾結倭寇洩露軍要機密之事,不知你是怎麽解決的?”
蕭景琰想起那段往事,沉默了片刻。“寧肯錯殺,不可放過。”
聶铎笑了笑,“恐怕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只要平時軍隊威嚴,賞罰分明,也沒人敢包庇那些逆卒,多半會揭露告發,謀求功賞。”
蕭景琰點了點頭,“率軍之道,無非知人善用,嚴守軍紀。你們的經驗想必比當時初出茅廬的我要豐富得多,由你們駐守東海,我也就放心了。”
霓凰朗聲一笑,頗有幾分豪氣,“陛下肯比兵權交予我和外子,比起先皇,更是懂得信任之道。由你來治理大梁,我們又何嘗不是放心了啊!”
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九五帝王,他們心目中的大梁天下,他們心目中的,君臣之道啊!……
霓凰掩去感嘆,清笑了笑,轉而談起了東海之行。“傳說東海有海上三神山,名為蓬萊、方丈、瀛洲,山上乃出世仙境,有長生不老藥,食之可飛升成仙。我們有出海過一次,可惜風大浪急,沒行多少航程便返航了,無緣得見缥缈神山。倒是有幸,采得不少珍珠和晶礦,還購得了一些特産和有趣玩意兒,你們喜歡什麽,待會兒自己去挑啊。”
蕭景琰的眼睛亮了亮,“你們采到了珍珠?多大的?”
聶铎想了想,略微比劃了下,“大概是兩倍銅錢大小吧。”
“哈,當年東海之行,我可是找到了鴿子蛋大的珍珠啊。”蕭景琰輕笑一聲,隐有自豪之意,“那時我剛誅殺了軍中奸細,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去水底采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麽大的兩顆,晶瑩剔透,光可耀人,你們若沒親眼看見,還真的無法想象啊!”
說着,他轉頭詢問梅長蘇,“小殊,是吧?”
梅長蘇平時不宜飲酒,現在趁着藺晨未多加管制,正在小口啜飲溫酒。他聽到蕭景琰的話,神情疑惑,“我沒見過啊。”
蕭景琰一愣,以為梅長蘇在跟他開玩笑。“怎麽會沒見過!前兩年我把那顆珍珠親手贈予你,你還說這是我欠你的。你忘了?”
梅長蘇臉上的茫然神色慢慢褪去,轉為良久的靜寂沉默。一旁的藺晨提起酒喝了一口,滿足地啧啧後,開口說道,“他這是害怕呢。”
“怎麽了?”
“當年在北境,他命懸一線,手裏一直握着那顆你送他的珠子,死都不放手。後來不知為何,在回廊州的途中,那珍珠不在了,許是昏睡間松了手,珠子便掉落了。”
他瞥了梅長蘇一眼,又繼續回答蕭景琰,“我不知這珍珠寓意如何,但想來對你和長蘇都極其珍貴。他自知道珠子丢了後,郁郁了好久,深怕你來日會提起。”
“只不過是一顆珠子而已,丢了就丢了,我再去找一顆便好。”
藺晨遺憾地搖搖頭,“唉,鴿子蛋大的珍珠啊……可惜了。”
蕭景琰笑笑,“哪有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人回來就行。”
“你不介意就好。”梅長蘇淡笑着,笑意極淺。
藺晨與梅長蘇數十年好友,自然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哎呀,這天色也晚了啊,”他起身走至窗邊,望了望窗外的風景,“長蘇呢,雖然沒什麽大礙了,但還是得好好養身體。你們不介意,我先把他領回家吧?”
言豫津擺擺手,“當然不介意,不介意。”
藺晨走至梅長蘇的桌旁,拿起他的杯盞喝完其中最後一口,舉杯示意衆人,“那我先帶長蘇回去了,稍後待我回來,再替長蘇與各位喝個不醉不休。”
蒙摯大喊,“好,那我們就等着你。”
藺晨笑笑,與梅長蘇一起向衆人作了個揖,道了聲告辭,然後并肩跨出了廂間。
在蕭景琰與霓凰等人在天香樓酌飲成歡時,青煙渺渺處,兩位發須皆白的老人默然對坐。
“怎麽想來找我了?”仙風道骨的老者微微一笑,遞給那人一杯清茶。
“政事纏身,心中煩悶,想來也只有你這兒能讓人靜靜了。”葉成雲遞過清茶,道了聲謝。
“呵,”老者搖頭笑笑,“我早就勸告過你,這朝堂不是這麽好涉足的,可你非要往上爬。”
“人這一生,總得有個追求。怎能碌碌無為,恰如芥子蝼蟻呢?我既生于這金陵,自然不能免俗。想要爬至最高點,也算不上什麽錯。”葉成雲笑笑,“況且,身為儒者,自該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己志己任。只有到達了足夠的高度,才能有足夠的空間和權力讓你去發揮自己的襟懷抱負,能力才幹啊!”
“罷了,這三十多年,我從沒有一次說贏過你。”老者撚了撚一縷青煙,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想要做的,我都支持。”
葉成雲默了默,“……是啊。無論是什麽,你都肯幫我。”
說至這,氣氛卻意外地凝固了,兩人對坐着,誰也沒有開口。
青煙不斷地缭繞騰起,在空中似素帶飄動,模糊了對方的眉眼。
在難熬的靜寂中,老者先開口了,卻帶着一貫的沉穩。“懸兒,還好麽?”
“啊,他啊……”葉成雲想到自己那個兒子,不由揉了揉眉心,“還是老樣子,在兖州作威作福,沒人管得了他。”
老者聽此,微微一怔,“我久不問世事,本以為世間應是滄海變桑田,沒想到只有他一如昔日,呵……”他苦笑了下,“只是可惜了兖州子民,因我們的罪過而無辜遭苦啊。”
“這事,不怪你。”葉成雲頓了頓,“此事皆由我一人造成。當初我不知如何為人父,對他嚴加管教,動辄打罵,後來懸兒性命垂危,我方才明曉何為父子情義……可偏偏,這遲來的曉悟,讓你反而為此搭上了半條命,要怪,便讓上天怪我好了。”
老者搖搖頭,“我乃被上天厭棄之人,在被萬人唾罵棄絕之時,只有你不顧他人眼光,毅然決絕地救下了我。一命之恩,銘記于心,我自然怎麽報答也是不為過的。”
葉成雲似很是感慨,“那時的我們,又有誰能想到,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呢……”說至最後,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輕微的嘆息與那缭缭青煙融為一體,讓人聽不分明。
“不過……”老者猶豫着,最後還是開口,“這事恐怕要盡了。我,壽命所剩無多,大限,應将至了。”
“這麽……快?”葉成雲放在腿上的雙拳緊了緊,聲音有些艱澀。
“連命本就是逆天之法,待我氣數将盡之時,一切的罪孽都會有個了結。倒也算不上什麽壞事。”他搖着頭,似是渾然不在意自身生死。
“我自然知道,人固有一死。只是沒想到,”葉成雲怆然含悲,眼眶微紅,聲音哽咽,“明明才一眨眼,卻已是小半生過去了。這一生,實在太短,太短了。”他擡起頭,萬千感慨盡随淚水倒流眼中,渾濁,卻又清明。
“如果有來生,不知是否還會有緣相見……”
“若真有來生,我倒寧願不再相見。”葉成雲低低說着,眼眶仍微紅着,“遇上我,總沒什麽好事。如果真有可能,你還是當個普通人,平平安安的過完一生吧。”
老者愣了愣,随即一笑,“可你又怎知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呢?阿雲,你啊,總是想當然地為他人作安排,卻從沒問過,這些是不是那人要的。你如果給猴子香蕉,他自然開心,但你若給他一顆蘋果,這還不如不給。活了這麽多年,你明白的,好心有時會辦壞事,善意,有時也會傷害到他人。”他頓了頓,“我這一生既從未悔過遇上你,下輩子,自然也不會悔。”
“……好,好,好,”葉成雲忍住淚意,笑了笑,“那你記得,在下輩子等我啊。來生,你我仍約于金陵城中的那棵合歡樹下,鬥酒舞劍,快意恩仇,揚鞭縱馬,結伴遨游。若我沒能赴約,你可在那樹下埋一壇合歡酒。每年季春,倘有微風吹葉,清酒泛漪,那便是我來見你了。”
“今日之約,永世不忘。”
他們兩兩看着彼此,看着彼此花白的胡須,看着彼此通紅的眼眶,看着彼此蒼老的容顏,似是看盡了前生浮沉悲歡,又看盡了來生秋月春花。
這或許,便是所謂的長相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