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喜歡你
燭火噼啪,偌大的宮殿裏,只有書案旁燃着小支火燭,蕭景琰隐在幽深黑暗與昏黃燭光的邊緣裏,讓人看不分明。
他已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個時辰了,眉目深鎖,嘴唇緊抿,不知在想些什麽。
“陛下,你……要不要歇會兒?”高湛猶豫着上前。
蕭景琰擡手,示意他下去。
高湛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退出了大殿。
空曠的未央宮中,終于又只剩下蕭景琰一人。
潛伏的黑暗蠢蠢欲動,似是只要那人露出一絲脆弱便會叫嚣着撲上來吞噬殆盡。而蕭景琰卻始終筆挺地正襟危坐,哪怕神色疲憊,哪怕心懷孤傷。
【——陛下,這梅長蘇着實權傾朝野,禍國殃民啊!】
【——陛下,今日死了個宋應生倒也罷了,來日若死了一國之相,一國天子,那可悔也無用了啊!請陛下為國家安危着想,罷了那梅長蘇啊!】
【——陛下……】
無數聲音缭繞在他耳旁,哪怕已過了整整一個白晝,仍如蒼蠅般吵鬧耳畔,驅散不去。
蕭景琰漸漸握緊了拳,面色壓抑,呼吸粗重。
【——讒士高張,賢士無名。陛下,臣,也附議。】
【——葉相,你!】
【——陛下,國君之所以能賢明,是因為他能廣泛聽取不同意見;之所以會昏庸,是因為他偏聽偏信。秦二世胡亥偏信趙高,不知天下崩潰、百姓叛離之事;梁武帝蕭衍偏信朱異,不知侯景叛亂、舉兵攻城之事;隋炀帝楊廣偏信虞世基,不知各地起義、國勢已威之事。陛下,莫做那些無道昏君啊!】
【——可朕并不曾偏聽偏信于他,反而時常争論不休!葉卿,你的話,着實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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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過重了,陛下心裏清楚。】
……
蕭景琰慢慢松開了拳頭,那口堵在心裏的氣随着呼吸一絲絲地往外瀉,整個人沒力氣地癱在了龍椅上,就像是皮影戲上的人兒一般,只剩下副軀體,魂魄卻四散無蹤。
塞住耳,卻仍能聽見那些在腦中無數次回放的對話;閉上眼,卻仍能看見那封沾染血跡字字含憤的遺書。
【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将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将從俗富貴以偷生乎?
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
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
寧昂昂若千裏之駒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
寧與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馬之跡乎?寧與黃鹄比翼乎,将與雞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這封遺書,句句取自《楚辭·蔔居》,字字由血寫成,紙上暈染着朵朵血花,豔麗至極,卻也刺眼之極。
寫至最後時,字跡早已狂草飛揚,筆畫連綿,看不分明。只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這二十四字,字字按壓極重,似是心中萬分凄苦,無意間借筆書宣洩而出。
宋應生,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自缢?
蕭景琰掩面低笑,笑似是哭。
你知不知道,人為的字句,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的解釋?
不過一封血書,經由不同的人,卻可以解讀出千萬種心思——
可是,每種心思都不過是借題發揮。
每種心思,都不過是把死亡當作傾軋對手的工具。
你的心思,永遠不會有人關心。
……
宋應生算是朝堂上小有名氣的清官,為人危言危行,不着絲綢,家無餘財,深受百姓愛戴,儒士敬仰。可是昨日,他卻被發現自缢于家中,留給世人的,只有那封用鮮血寫就的遺書。
而後不久,朝堂便炸開了鍋,衆臣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相繼奏議彈劾梅長蘇,稱是梅長蘇及其朋黨把宋應生逼迫至死,還列出了二十多條梅長蘇的朋黨欺壓宋應生的證據。他們揚榷古今,旁征博引,舊朝史料信手拈來,矛頭直指梅長蘇。什麽“亂臣賊子”,什麽“奸邪佞臣”,什麽“國之大害”,不管什麽名頭,都往他頭上套,似乎只要此人一日把持權力,國家就一日難以幸免于難。
連一向與蕭景琰意見相合的葉成雲,竟也附議了那些臣子的言論。
蕭景琰明白的,梅長蘇不是那種人,他不會排擠打壓自己的對手,更不會朋比為奸,結黨營私。那些臣子,也只不過是想借此打擊親近梅長蘇的那些官員罷了。
朝堂之争,永遠波谲雲詭,無休無止。
只是牽涉其中的一些人,何其無辜啊。
譬如宋應生,譬如,梅長蘇。
【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史書,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功過,也總是由後人來評價的。
讒人和賢士,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蕭景琰長嘆一聲,拖着沉重的身體走向了自己的龍榻。龍榻上,那人曾經留下的溫度,卻早已随風消失。
花好月圓,又是一人孤枕獨眠。
第二日,蕭景琰照例又去了蘇宅。他知道,憑梅長蘇的眼線和情報,不會不知道宋應生的事情,也自然不會不知道,朝臣百官上書彈劾之事。
“你,是怎樣想的?”他看着梅長蘇,問出口時卻有些緊張。
“你不信我?”那人只不過略略擡眼,輕飄飄地反問他。
“不是!我只是想要你給個解釋,好讓我堵住衆臣悠悠之口。”
“沒有什麽解釋。”梅長蘇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他,“我不過一介草民,不認識什麽宋應生,也從未與朝中之官有過結交。”
蕭景琰點頭,無形中緊提着的心松了下來,“這已是最好的解釋了,我明日就這麽昭告群臣。”
梅長蘇看着他,忽的微微一笑,“你就這麽信我?”
蕭景琰一愣,“為何不信?”
“如果我騙了你呢?”
“……我相信你不會騙我。”蕭景琰沉默後,憋出這麽一句話。
【——陛下,莫要偏信偏聽啊!】
百官群議,他一言未聽。
【——是不是過重了,陛下心裏清楚。】
梅長蘇一句解釋,他深信不疑。
“我……”蕭景琰張了張口,卻說不出那堆積在心中的話。
梅長蘇看着他,“怎麽了?”
“……我,”他頓了頓,終于橫下心問出那個問題,“我是不是真的偏聽偏信于你?”
梅長蘇一愣,“這該問你自己。我非汝,安知汝之心?”
蕭景琰卻沉默了。
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心。
梅長蘇輕嘆了口氣,似是從蕭景琰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的回答。
“景琰,最慈愛的父親莫過于堯,然而他的兒子朱丹卻被流放;最賢德的兄長莫過于周公,然而他的弟弟管叔、蔡叔卻被誅殺;最賢良的大臣莫過于商湯、周武王,然而他們的君主桀、纣卻受到誅伐。你作為君主,要想治理好國家,就必須從依靠自身開始,別人,”他停頓了下,“哪怕是我……也是靠不住的。”
蕭景琰盯着桌面,聲音低沉,“可是……”
【——陛下,這梅長蘇着實權傾朝野,禍國殃民啊!】
“如果我已經偏信偏聽了……”
【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那又該怎麽辦?”
【——讒士高張,賢士無名。陛下,臣,也附議。】
……
“所以,小殊你,莫要辜負了我的信任啊……”
這句話散在空氣裏,與塵埃一起游動飄浮,在這個春日的午後,在窗外群蟲蛩鳴之時,顯得太輕,卻也太重。
重得,差點壓垮了人心裏的最後一根稻草。
梅長蘇的動作就凝固在那裏,許久未動。
“我……”他的眼裏暗含悲沉,“定不會背叛于你。”
“今日之諾,君莫背棄。”蕭景琰覺得心頭湧上來酸澀的感動,忍住洶湧的感情,他強笑了笑。
“承君此諾,”梅長蘇覆上蕭景琰的手,“必守一生。”
铿锵八字,擲地有聲。
世界剎那剝離碎裂,一眼卻似已過萬年。
那日過後,第二日的早朝上蕭景琰以帝王之威駁回衆臣群議,暫時把關于梅長蘇的各種言論壓了下去。雖還有臣子不滿,但也只好在心裏嘀咕嘟囔,表面上還得服從蕭景琰的命令。
時間如指間沙礫,一點一點地溜走而悄無聲息。春季過了大半,各州災事也得赈濟,蕭景琰終于難得空閑下來,有了喘氣之機。
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宮中庭柳也如銅鏡裏的雲鬓霧鬟,每根嫩枝都凝集情思愁思。蕭景琰坐在庭院中,望着那綠意欲燃的春景,眉間舒展,隐帶笑意。
“陛下,這就是我說的那顆珍珠。”霓凰托着肚子從屋裏緩緩走出,遞給蕭景琰一顆光滑細膩的珍珠,“如何?”
蕭景琰仔細端詳了下,“不錯,雖比我那顆略小了些,但光澤潤白,實屬佳品。”
霓凰笑了笑,“陛下若喜歡,那便拿走吧。我也用不着它。”
蕭景琰聽聞這話,有些尴尬,手上那顆珍珠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我可不是來你這兒順珍珠的。”他頓了頓,“還有,霓凰……我既在你面前不自稱為朕,你也不必喊我陛下,像小殊那般喚我景琰便好。”
霓凰一怔,“……我既為臣,自該守君臣之禮。”
蕭景琰一笑,“可是眼下,我們只是敘舊的友人罷了。”
霓凰聽此,也笑了笑,清麗姣美的笑顏,比起那春光來,還要奪豔幾分。“景琰。”她喊着,似是回到了那三人同行的年少時光。
此聲一出,兩人皆是動容。
明明無淚,霓凰卻抹了抹眼角,轉而綻開了明媚的笑容,“話說回來,這珠子,你是要送給兄長吧?”
蕭景琰點點頭,眉目溫柔,“我想再補上一顆。”
“你們啊……”霓凰聽着,眼含促狹,不像是個将為人母的少婦,倒像是當年那揚辔縱馬的青春少女,“你們,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啊?”
蕭景琰一愣,“什麽以後?”
霓凰哈哈哈地笑了幾聲,“原來你們還真的不自知啊!”
“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霓凰搖搖頭,卻不肯點破,“這種事,還是要自己發現為好,他人也不好幹涉過多。”
“古人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既是局中人,怎看得清?”蕭景琰笑了笑,竟也被感染上了屬于少年的活力,“你若不告訴我,我就把你小時做的那些糗事,一一告訴聶铎,哎,我記起來了!你十二歲那會兒,學女紅在手絹上繡花,結果繡出來一個猴屁股哈哈哈!”
霓凰又羞又憤地跺了下腳,帶上了小女兒情态,“那不是猴屁股!那是牡丹花!你,你不準告訴聶铎!”
“行,我不說,”蕭景琰停了笑,但揶揄神色仍未去,“那聰敏過人的霓凰郡主能不能點撥我這榆木疙瘩一二啊?”
霓凰沒好氣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餘音未盡,她認輸般地開口問道,“算了,你對兄長是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蕭景琰愣了下,“他,他是玉樹芝蘭風儀高潔的溫潤君子,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文人儒士。”
“我不是問這個。”霓凰揉了揉額,“我的意思是,他對你來說,是什麽?”
是什麽?
沉默片刻後,蕭景琰斂下眼答道:“……此生難再遇,深情不可負的摯友。”
“僅此而已?”霓凰睜大眼睛問他。
“不然,還會是什麽?”蕭景琰疑惑地看着她,“謀士,臣民一類的回答,皆不是我心中所想。”
“我知道。但是景琰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身邊只能留一個人來伴你終生,你會選誰?”
蕭景琰面色一變,似是心中某個被塵封的念頭被這句話揭起了蓋頭。“你……”他平息了下自己的呼吸,“你是說,對我來說,小殊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蕭景琰好歹歷過三十多年風雨,不是什麽蓬頭稚子垂髫小兒,只霓凰這麽微微點撥,便已通悟一二。
但也只是一二。
霓凰點了點頭,“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倆之間的關系,不像是純粹的好友,倒像是,親人、友人——”她頓了頓,繼續接下去,“愛人,三者融而為一。”
蕭景琰的神色終于在聽到愛人這一詞時徹底破裂,他握緊拳頭又松了拳頭,背脊緊繃如弦,問出口的話語帶着顫抖餘音,“你,你是說……”
霓凰輕嘆着點了點頭。“就是這意思。我覺得,你們喜歡彼此。”
“若說喜歡,倒也不準确。更好地概括,應該是——愛。我年少時雖被許配給兄長,但我倆二人間也只有兄妹情誼,即使有什麽親昵舉動,也不過是親情天性。可你倆,雖打打鬧鬧,玩鬧不休,卻總帶着疏離,”霓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記得有回,我們三人一同在書房裏抄書,後來兄長起身時似是被絆了下,把你也一并壓倒了,而你們在反應過來後卻飛快地爬起身,面色通紅,眼神飄忽不定。這種疏離,我當時不明白,但現在想想,倒是明白了,”她笑着,像是沒有見到蕭景琰那不止的顫抖,“那不叫疏離,而叫——暧昧啊。景琰,我說的沒錯吧?你從年少起,便對你的摯友,我指腹為婚的兄長,心懷為世道所不容,為人倫所不恥的男男癡愛之情。”
“我……我……”蕭景琰兩眼放空,喉嚨發緊,似是心中的那座神龛被人連根拔起,露出了底下那赤裸裸的不堪土壤。不安與恐懼在土壤上瘋狂抽枝生長,平生第一次,心中那連他自己也未曾發覺的龌龊心思被他人冷然看在眼中然後毫無保留地揭露殆盡。他想辯解,想否認,然而,“我沒有”這三個再輕易不過的字,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硬生生地被堵在喉間,凝結成一塊重石,拽着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傾落,傾落到冒着氣泡的火山口上。
【——我們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處熟稔,合襯非常。】
原來,相襯是因為相愛。
這才是真心話。
曾經的話語,曾經的沖動,曾經的燥熱,曾經的每個情緒終于翻湧而出,如大軍來襲,讓他潰不成軍。
心中那些未曾噴發的火山在此刻“轟——”的一聲爆發,叫嚣着洶湧着奔騰而出,炸裂的耳鳴聲震得他幾乎要聾過去。蕭景琰竭力想要制止,卻被那岩漿烈焰滾燙的溫度灼傷了皮膚,無力地任那滾滾岩漿一路勢如破竹無人能擋地闖進了跳動的心髒,然後高呼着雀躍着把一切薄如紙片的掩飾嗞啦一聲灼燒成灰。
“咚——咚咚——”
心跳聲急鳴如鼓。這就是他的心聲。跳動了十多年未變的心聲。
在這看似萬年不過一秒的時間裏,所有的掩蓋辯解早已被撕裂殆盡,湧到嘴邊的否認也早已變成一團顫抖的空氣。蕭景琰青筋暴露的手緊握石桌一角,力道大得可以把它碎成齑粉。“是,”他顫抖着開口,聲音沙啞“你說得對。”
一切的否認掩飾,在真實的心意面前,都沒有任何意義。
蕭景琰認輸般地閉上眼,像是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了,等得精疲力竭,再也無力反抗,“我愛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愛他,這麽愛他,愛了這麽多年。”
霓凰聽到他的承認,卻不覺勝利,也不覺快感,眼角略紅,“我想,你應該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不過自欺欺人罷了。景琰,我只見過騙得過他人騙不過自己的,卻沒想到,竟真有你這般騙不過他人卻騙過自己的人。”
蕭景琰神色頹敗,心中漸明,“騙的過如何?騙不過又如何?說到底,我和他,也走不到那一步。”
“為什麽走不到?你在怕什麽?”霓凰的聲音忽的提高,卻似想到什麽,又低了下去,右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撫那受驚的孩子,“你若真愛他,又怎會在乎世俗偏見?你若真怕,那便說明,你愛他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深!你愛的,始終也不過是你自己罷了。”
“不是!”蕭景琰顫抖着大喊,“我喜歡他,喜歡他到心坎裏去。可是我又怎能讓他與我一起承擔世俗輿論之苦?而且,而且”他說着,眼眶發紅,“他現在,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林殊。十二年未見,故人已非,心意……又怎會如昨?……”
“你若想知道,為什麽不去問問他?結局無非兩個,做回朋友,或者,做成愛人。無論哪個,都比你們現在一個不說,一個不知的好。你既連死都不怕,難道你還會怕這個?”
蕭景琰望着天邊飛過的孤鳥,心裏一顫,莫名發冷。他緩慢而又沉重地點了下頭,似是這麽一個動作就已耗盡他萬千精力,“是,我的确,怕極了這個。”
霓凰聽此,竟說不出話來。氣氛一時,凝結成霜,冷得人恍如置身寒冬臘月。
……
良久後,霓凰看着他,在沉寂中再次開口,“我想,兄長也并非對你無意。”她的聲音刺破了蕭景琰心中的層層陰霾,大片曙光揮灑而下,投落一地,“你難道沒發覺嗎?兄長的目光大多是落在你身上的,心思也大多是花在你身上的。他為助你奪位,掀起風雲;他為護你喜樂,傾盡心力。甚至,你與柳氏大婚那夜,他還喝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氣得藺閣主頭發都豎了。可隔天,他還是笑着向你道喜,還送上早已備好的大禮。”
她看着蕭景琰,目光堅定有力,“景琰,你若有意,不妨跨出這一步,去問問他,不然,怕是會終生後悔。你也知道,你倆都老大不小了,沒有多少個十年,可以再讓你們相伴度過。與其懸于崖邊,心懷揣測,一上一下,倒不如抛棄顧慮,跌個徹底,沒準山窮水複後,等待你的是柳暗花明。”
“他真的……”聽聞霓凰的話語,蕭景琰原本灰暗的雙眼慢慢有了神采,明亮的眼神比燦光還要璀璨耀眼,凝聚着萬千希望,點燃了萬千光輝,“他真的,并非無意?”
“他是不是真的無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霓凰見他這副模樣,終于放下心來,輕笑一聲,“景琰,不要因為害怕一切的結束,而拒絕了所有的開始。去吧,去問問他。他現在,沒準正望着你望着的天空,思念着正在思念着他的你。”
“我……”蕭景琰想說什麽,但他在這一刻又突然明白,一切都已經不需要再說了。“我這就去!”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心房,咚咚咚的心跳聲早已不是急鳴如鼓,而是驟雨傾盆,啪啦啦地如馬蹄激蕩。雖仍不安,雖仍害怕,但現在,他只想見到他,只想抱住他,只想告訴他,只想問問他——
“小殊,我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種心情?”
他被心中的激蕩之情催促支配着,匆匆出了宮,翻身上馬,揚起馬鞭便是一喝,“駕!”
塵土飛揚,行人躲避,但這一刻,沒有什麽能再阻止他。噠噠的馬蹄穿過市坊,穿過街道,穿過人流,穿過楊柳,穿過清風,穿過十二春秋。
小殊,我們錯過十二年,你願不願意,用剩下的一生來補合?他笑着,意氣激揚。
當蕭景琰趕到蘇宅時,整個人已是汗如雨下氣喘籲籲,但身體上的疲累無法掩蓋精神上的高昂,他雙目炯炯有神,大步流星地踏進了宅中。
甄平看見他,上前招呼,“陛下,你來啦?我這就去跟宗主說一聲。”
蕭景琰笑着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通報。
甄平愣愣地看着蕭景琰的背影,不知為何,覺得今日的陛下有些不一樣。
是了,那笑容,竟是比豔陽還要耀眼幾分啊……
蕭景琰在來到庭中後,便故意放輕了腳步,帶着一絲想要驚吓那人的惡作劇心思。似乎每次只要一碰上小殊,他都會變回那個幼稚的少年。蕭景琰無聲地笑了笑,神色飛揚,很是開懷。
走近後,他方才聽到梅長蘇屋中有人聲。聽那與蕭家如出一轍的低沉聲音,他又是無聲一笑,庭生再過兩日便要啓程去冀州了,想來現下是來找他蘇先生道別的。
他一步步地走近,一步步地放輕,走至門後時,本想突然現身給那兩人一個驚吓,但當他聽到那兩人的談話時,他臉上的笑意便硬生生地凝固坍落,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一動都不能動,
“我父王,真的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嗎?”
【——他這次去北境,世事難料,前途未蔔,我想,也是時候了……】
“我讀三國時,不愛蜀魏,只愛江東。周瑜火燒赤壁,魯肅過蒙屯下,呂蒙白衣渡江,陸遜火燒連營,哪一個,不是驚才絕豔的有為之士?而你父王,祁王殿下,是我心中,唯一能與那四人媲美的存在。無論是才謀,膽識,還是德行,擔當,他都如高天孤月般高懸中空,清光瀉地,遙不可及,卻又讓人心懷敬意,長久仰望。我少時,便一直想着要做那大将軍,為他四處征戰,鎮守邊境,以揚國威。若不是當年那場赤焰大案,或許……”
【——我要成為大梁最好的大将軍,替景禹大哥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他當王,我當帥,然後他每一見到那大好河山,都會想起有一個我!】
“或許現在坐在這皇位上的,便是我父皇了,是嗎?”
【——噓,你們別說出去啊,這新帝啊,是搶了他哥哥的皇位才上位登基的!】
“……是啊,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該有承受孑然孤獨和天下指罵的覺悟。】
蕭景琰靜靜地聽着,心頭的喜悅在那一言一語中沉降的無影無蹤,原先熾熱的溫度也被那涼意一點一點地凍結成冰。他本以為烈火灼心已是痛苦萬分,卻未曾想到,冰雪覆蓋的荒野大地,一樣會凍徹人心。夢中永無終結的大雪終于打破了現實與夢境的藩籬,從遙遠的荒涼之境跨過千山萬水度過星辰日夜越過一路風塵直直地吹進了他心裏,落得個風雪滿地。他一直要找的那個人,那個曾經陪在他身旁的人,原來想要住進的,卻是他人的夢境。
那人覆上來的手、那人說過的話語、那人許下的諾言,還有與那人枕榻同眠的夜晚、與那人并肩同行的道路、與那人隔案對坐的靜谧,這些兩人親密至極的證明,原來不過是他自己無限放大了本無實義的細節而已。
無盡的酸澀在剎那化成千頃汪洋,浩浩蕩蕩地席卷腐蝕着心裏每一個幽微的角落,只剩下焦皮爛筋,一片血肉模糊。連眨眼落淚,都覺疼痛。
可笑那人當初還一臉鄭重地承諾着。可笑他至今還對那些話語念念不忘着。
【——我,定不會背叛于你。】
【——承君此諾,必守一生。】
【——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蕭景琰撫上心口,無聲地笑了笑,神色悲涼,笑意從眼中倒流而出,滲進皮膚,冰涼入骨。
你看,這就是那人的守諾。
梅長蘇,從來就不曾在意他蕭景琰的信任和心意啊!
【小殊,我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種心情?】
答案,其實早已明曉了。
梅長蘇心中,裝着的是天下,裝着的是他景禹大哥的天下。蕭景琰的存在,在那人眼中,不過是個笑話。
呵……
父皇不要他,小殊也不要他。
從來就沒有人,想要的是他。
……
蕭景琰憋回眼中淚意,轉過身就往外走。
他跨出蘇宅大門,翻身上馬,夾緊了馬背,揚鞭一揮,衣袂在風中獵獵飛揚。“駕!”
一路照着原路馳騁縱馬,噠噠的馬蹄穿過十二春秋,穿過清風,穿過楊柳,穿過人流,穿過街道,穿過市坊。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什麽都變了的原點。
可笑他剛明白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還未言明心情,卻已輸得一敗塗地。
或許早從二十多年前開始,從他遇上林殊開始,從林殊遇上蕭景禹開始,便注定了這一切,終究是個輸局。
他只不過再次,一無所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