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如刀割
蕭景琰發現自己已許久未去找他的小殊時,是在庭生走後的第十天。兩個月的時間似乎只在眼睛一閉一合間就已悄然而逝,春日點綠了枯絮,從嫩蕊一點點爬向柳枝的末梢,然後便告別微風,告別霪雨,從梢尾滑落着掉進了孕育了千萬次日出的土壤裏,等待着小半個月後,一個蓬勃鮮豔的夏季的降臨。
天氣暖熱,殿外的蒼樹下不時有蛩蟲鳴叫,嘀嘀咕咕地雖不悅耳,但也熱鬧。
就連蕭豫珏也脫去了靜太後親自縫織的棉襖,穿着太子玄服在長樂宮裏跑來跑去,似是精力永遠都用不盡。
還有他的貼身侍衛,一向耿直沉默的列戰英,都有了自己心儀的姑娘,經蕭景琰同意,常有事無事地往宮外跑,臉上難掩情窦初開的春風笑容。
似乎一切都欣欣向榮,骎骎日上,似乎一切的陰霾都被這熱烈的春日驅趕的一幹二淨。
但蕭景琰知道,熱鬧是他們的,他什麽也沒有。
就像現在,未央宮內,他看着桌上那盒靜太後親手做的榛子酥,突然失了神。手上的筷子就這樣懸在半空中,久久未落。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神游至何處,除了一直伴在蕭景琰身旁的那個心思缜密的老人。
這都多少天了……高湛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這幾日,朝堂上,嘉和殿,未央宮,都因着蕭景琰,一片死氣沉沉的。所有人都求着他去開解開解這聖上,可是外疾易治,心結難解啊!解鈴還須系鈴人,可偏偏他們的陛下不願去拜訪這往常即使風吹雨打也照見不誤的系鈴人。高湛想着衆人的囑托,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上前彎腰問道,“陛下,你已多日未去蘇宅了……今日……”
本失了魂魄的蕭景琰聽到他的話,回過神來,當沒事人的樣子把筷子擱下,卻不怒也不喜地瞥了他一眼,“朕自有打算。”他似是想到什麽,似笑非笑地問那服侍過三代帝王的老人,“高公公,怎麽,小殊與你,也很是交好?”
高湛渾身一個激靈,忙搖頭,“沒,沒,沒!我一心侍奉陛下,不曾與任何人結交。望陛下明察!”
蕭景琰笑了笑,臉上的神情柔和許多,“你不必如此驚慌,朕只是随口一問罷了。”
高湛松了口氣,但那口氣并未順通直下,而是堵在胸口。他明白,有些話還是早些挑明了說為好,不然,早晚這天子怒氣,也會降落到他頭上。伴君如伴虎,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他仔細觀察着蕭景琰的神色,深吸一口氣後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你……莫不是遇上了什麽煩心事?這幾日,奴才見陛下總是眉頭深鎖悶悶不樂的……”
蕭景琰的動作頓了頓,“這麽明顯?”
高湛點點頭,“若真有什麽煩悶,奴才願為陛下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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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只失神了那麽一會兒,就清醒過來,擡手一擺,“……不必了。”他頓了頓,“朕只是累了,歇息一會兒便好。”
高湛張了張嘴,這假話連傻子都聽得出來。可是,看着蕭景琰端坐于帝位之上的身影,他還是把心裏頭的那些話語吞進了肚子裏。人心深不可測,更何況帝王之心呢?
深處這宮城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險象環生,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現下,他除了閉口,沒有更好的選擇。
但是,除了為自己着想,除了為衆臣着想,他心裏,也是真的想要寬慰開解這日漸消沉寡言寡語的蕭景琰。
他也算看着這孩子長大的,除了主仆情分外,自然還有一些時光殘留的溫情在。
從不被待見的皇子,到深受指責的帝王,蕭景琰,已經夠苦了。
他實在不忍心,見他如此,備受煎熬。
只是是不是心甘情願,又有誰說得清呢?……
高湛長嘆了一口氣,一點一點地退了下去。
蕭景琰雖說着歇息下就好,但用完午膳後,他的雙腳還是忍不住地邁向了蘇宅。
雖行色匆匆,卻不如往常那般雀躍。
他左拐右拐的,還未進入庭院,便聽見這十多日夜裏讓他憂思難忘的聲音正低聲輕笑,“這招使錯了。”庭裏,正是梅長蘇在指點飛流赤焰槍法。少年在空地上騰躍翻鬥,手中銀槍劃破空氣,流光成痕。
聽到習武之人輕微的腳步聲,飛流的小耳朵動了動,便知道是蕭景琰來了,他迅速地收起劍一個輕功飛過去,眼睛發亮地直盯着來人。
這十多天裏,他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蕭景琰來給他送糕點甜食啊!
梅長蘇見狀,轉過身來,看見蕭景琰時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景琰。”
蕭景琰勉強扯出個笑容,朝他點點頭,然後拍拍飛流的腦袋,從懷裏拿出食盒,“來,給你的。”
飛流心花怒放,眸光大盛,他接過食盒,鄭重地點頭道謝,“謝謝水牛!”
蕭景琰低低笑了笑,拍拍飛流的背,“去吧,我和你蘇哥哥聊會兒天。”
飛流懷揣着食盒,回頭見他的蘇哥哥笑着點點頭,便雀躍地一個淩雲步法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下,只剩下蕭景琰和梅長蘇兩個人。他們兩兩望着彼此,卻沒有一人說話。
蕭景琰靜靜地沉默了半晌後,走上前擁着梅長蘇入屋,口中再自然不過地閑聊着,“今日怎麽有雅興出來曬太陽了?”
“這兩月事情多,不曾得空陪陪飛流,恰好今日無事,索性就指點指點他當年名聲震響四海九州的赤焰槍法。”梅長蘇掩袖笑笑,聲音柔和。
蕭景琰輕笑着入座,神色一如往常,“這赤焰槍法,當年可屬你使得最好了,而今指點飛流練槍,怕是你手裏心裏也癢癢吧?”
梅長蘇笑得意氣飛揚,在蕭景琰胸口打了一拳,眉毛上挑,“比一比?”
蕭景琰抓住胸前的那只手握在掌心,搖搖頭,“還是算了,要是一個不小心傷了你,我……”他似是想起什麽,臉色沉了一瞬後改口說道,“藺晨還不打死我。”
梅長蘇笑意溫潤,“行了,他哪敢打你啊?”他幫蕭景琰倒了一杯水,也不再玩鬧,“你前幾日連給庭生送行都不得空,怕是忙得很吧?近來,北境邊防還有劉大柱之事,可都有着落了?”
蕭景琰沉默了半晌,避而不提,“我今日不是來找你談政事的。”
梅長蘇一愣,“我只是想……幫幫你。”
蕭景琰靜靜地看着他,指關節屈起又放平,似是心緒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道:“北境邊防已被我暫且壓下擱置,待時機成熟後,再另行讨論。至于,劉大柱一事,”蕭景琰頓了頓,“我打算放了他。”
“景琰。”梅長蘇低低喚他,神色卻不如先前那般明朗,“長城不可不修,你我都曾是軍中人,你甚至還比我多了十二年領兵打仗的經驗,你應該知道它的重要性!長城自古就是防範匈奴、保守疆土的護國城牆,而今北燕常襲,怎可……”
蕭景琰臉色不豫,打斷了他的話,“我并非不修,而是不是現在修!現在國力疲弱,百姓艱苦,若再大興土木,只怕會民心盡失,怨聲載道,沸反盈天。”
梅長蘇不知被什麽驅動着,見此仍未退縮,眉間一片堅決,似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劃破了二人之間那微弱的共鳴,只留下鮮血一片,刺目至極。“北燕敗亡未久,無力再攻,況夏季乃水草豐美之時,食物尚可自足,想來今夏他們不會進攻大梁。若不趁此良機重修長城,待他們東山再起之時,只怕便是我國山河淪喪之時!”梅長蘇凄絕地看着蕭景琰,眼中盡是無形的哀求,“陛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蕭景琰雙唇緊抿,面色緊繃,手上青筋暴露,似是在用盡全身力氣遏制着什麽。
【——陛下,這梅長蘇着實權傾朝野,禍國殃民啊!】
他轉過後深呼吸了片刻,面色壓抑,聲音艱澀低沉,“我會考慮考慮。”
梅長蘇松了口氣,挺直的背也彎了下來,“你聽得進,那便好。”想到劉大柱一事,他又揉了揉額角,輕嘆了聲,“那劉大柱一事,你為何想要放了他?”
“……”蕭景琰看着梅長蘇,神色沉沉,“那劉大柱乃因胞妹清白受損,老父被欺壓至死,所以才懷憤殺死兖州梧桐縣地方官徐永福。他報父仇妹仇,本意不是作亂,而是行子兄之道,盡孝盡義。之後他又自首衙門,束身歸罪,其勇可鼓,其心可嘉。如此明禮之人,倘若判之死刑,只怕天下人又會非議責難我,認為我無仁無義,不憫百姓。”
“呵……”他自嘲一笑,眉目間隐有不平,“況且,當初那劉氏一家在豫州有幾分薄田,因今冬雪災,農田被毀,又未分得多少朝廷赈災的錢糧,所以才舉家遷往兖州,投靠當地一遠方表親。只是沒想到,所有的不幸都被他趕上了。劉大柱在兖州借得幾畝田地後,不料逢上洪水,淹死了他的莊稼,債務無力償還,赈銀又被官吏克扣。是以,他們才會窘迫至此,落得最後他那妹妹被徐永福強占,老父又被活活打死。他有今日下場,一半是天災人禍,一小半是那地方官作威作福,還有一小半,”蕭景琰頓了頓,“在于我。”
“我雖嚴禁貪污,勒令監察禦史監糧監銀,督察赈災的各個環節,但終究人力有限,效果平平。倘若我當初興修堤壩,落實赈濟,或許,他也不會淪落至此。”
蕭景琰一動不動,聲音低沉悲涼。其中之意,不盡言表。
梅長蘇明白蕭景琰在擔心什麽,又在自責些什麽。但是……
他閉了閉眼睛,收住心中如潮起伏的思緒,輕嘆了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知你意,但是景琰,劉大柱雖可被‘人’原宥,卻不可被‘法’原宥。你說他本意不是作亂,但若使殺人有了合法的産生根源,作亂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往昔,歷朝歷代借由禮教來防範作惡,它的弊端卻是數不勝數,是以,嚴明刑罰,勢在必行。今倘若表彰劉大柱之節義,廢一國之刑罰,由遠觀之,國政必将多難!景琰,你身居高位,切記三思而後行啊!”
“可你向來不是最為愛民的?為何這事上,你卻主張罰他?!”
梅長蘇睫羽輕顫,“……我雖愛民,但更尊法。景琰,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蕭景琰渾身一僵。是了,梅長蘇向來恪守君臣之禮,對他甚少親昵主動,其為人處世,一舉一動,都奉行禮法,從不逾矩。他,怎麽忘了呢……
可笑他還本以為,在此事上,或許他們會意見一致,呵……
蕭景琰悲涼地笑了笑,笑意寡淺,似是心中荒草叢生,遮蔽天日。
梅長蘇垂着眼,仿佛未曾看見,又或許看見了,卻未曾在意。“況且,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雠,其亂誰救?我主張罰他,并非不愛民,而是不愛小民愛大民。百姓知道刑罰之威,便不會叛上作亂,如此,不也是為了他們自身,為了這天下黔黎好嗎?!”
“可是而今,民間流言四起,蜚短流長,诽謗我乃不正之君,未得天地神明授命,诽謗我乃不仁之君,興徭作賦苛政猛虎!”
蕭景琰想到那無數個因被誤解指罵而酸澀失意的夜晚,心中一片牽扯疼痛。
“放了他,不正好能改變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嗎?他們想要我仁,我便仁給他們看!如此,不是皆大歡喜嗎?!”
說至最後時,他眼眶通紅,胸膛起伏,似是憤怒至極,又似是酸澀至極。
梅長蘇的眸中劃過失望,他緩緩搖了搖頭,“景琰,你的初衷錯了。怎能因百姓對你的偏見,而一時激動做出決策呢?”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該有承受孑然孤獨和天下指罵的覺悟。】
蕭景琰覺得自己似是到了一個臨界點,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壓力,幾欲崩潰。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着說,“別再說了。”
“景琰,劉大柱一事看似小,實則對天下百姓有深遠影響。一步錯,步步錯。你不能為了自己的形象,而開了廢法的先例啊!”
【——陛下,這梅長蘇對朝政之務,事事過問,态度強硬,又擅權持政,結黨營私,實乃國之大害啊!】
……
夠了。
“況且,那劉大柱,也是個有義之士。若他今日在場,想來也會選擇殺身成仁,而非茍且偷生。你若釋其之罪以利其生,辜負的不僅國法,也是他的為人德義啊!”
【——陛下,那梅長蘇花言巧語,舌燦蓮花,若讓這種人獨掌大權,天下有識之士、有為仕子該會如何寒心啊!】
……
夠了。
“景琰,景琰,你聽進去了沒有?……”
“……”
“身為君主,自該兼聽臣下意見。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斷不會如你這般,固執己見!”
【——是啊,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夠了。
夠了。
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
“夠了!!!”蕭景琰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震得屋頂都撲簌了一聲,耳邊轟轟作響。
他喘着氣,胸膛起伏,雙目通紅,似是心中起伏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十多日前那個春風午後的冰冷心情,終于在心底蟄伏已久後,“轟——”地一聲巨響爆發炸裂,山澤枯涸,大地斷裂,滿滿的憤怒和酸澀從無底深淵噴發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波濤洶湧得他快要尖叫發狂。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與你辯駁争論的!該怎麽做,自有那萬千臣子可告知我,無需你勞神費思!”蕭景琰死死盯着梅長蘇,聲音凍成三月冰碴,卻帶着怒極的顫抖,“這天下,不是我蕭景琰的天下,更不是你梅長蘇的天下!梅長蘇,你逾矩了。”
他知道,自己不僅是因為那人的話語生氣,不僅是因為那人的擅權生氣,而且還是因為那人的背叛生氣,因為那人的不愛他生氣,甚至,他氣的還是他自己。
可是對這一切,他無能無力。于是只能用鋒利的爪子護住柔軟的心,硬生生地傷了他人,又傷了自己,一片鮮血淋漓。
梅長蘇臉色慘白,面上的那顆痣随着心潮起伏輕顫。他就那樣瞪大眼睛凝視着蕭景琰,眸中的情緒深沉得蕭景琰不願再望。
恍惚間,蕭景琰覺得這麽多年橫隔在兩人之間的圍牆似乎崩塌了一角,他終得一瞬以窺見那人深埋心底的心緒,但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他能看見的,永遠只有那一大片陰沉頹敗的廢墟。
“蕭景琰,你不信我?”梅長蘇在壓抑的沉默中這麽反問他。
他能說什麽呢?他信他,越逾生命。但是,他無法否認,他和梅長蘇之間,始終橫亘着那麽一根刺,看不見,摸不着,卻把他們戳得遍體鱗傷。這根刺是那十二年風雨時光,是他們發酵腐爛的暧昧情愫,是梅長蘇的自卑,是他蕭景琰的自責,是世人的偏見言語,這根刺,甚至只要他們願意,可以是萬事萬物。可笑就是這麽一根再微小不過的刺,卻讓他們永遠無法再進一步,讓他們無法真正交心,讓他們,再也回不到懷念裏的過去。
蕭景琰盯着二人之間的幾案,沉默着沒有回答。梅長蘇看着他,突然笑了出來,不似往常那般溫潤如春風,也不似平時那般皮笑肉不笑。
他笑聲尖利,帶着凄厲,帶着悲哀,像是堅硬的石頭一路從喉嚨刮拉至心底,疼得甚至流不出眼淚,只能流血。
“原來,你不信我。”
原來,你不曾信過我。
……
蕭景琰握緊拳頭,胸膛起伏,卻無一言辯解。信不信,那人在意嗎?
他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卻忽然發現那人的雙眼早在不知不覺間變成赤色,殷紅得像是滴血一般,恰似入魔,駭人之極。
蕭景琰不禁倒吸一口氣,心裏發緊,“你……”
梅長蘇卻似未曾聽見,輕晃了一下後緊緊抓住幾案,手上青筋暴露,關節突出,襯得那白皙的手也可怖了幾分。他死死盯着蕭景琰,似是天地間只存在這人,似是他只望得見這人,目光執拗,卻又帶着莫名的狠意。
“走。”他幾乎是咬着牙吐露出這個字。
蕭景琰心裏發麻,卻還是踏步上前,想要扶那人一把。
感知到了周身的氣息,梅長蘇身體再次輕晃了下,眸中血色更濃,似是有什麽要噴薄而出,更像是心中的猛獸要破籠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喊,“我叫你走啊!!!!”
一語落畢,竟是面容扭曲至極,恍如魑魅惡靈。
梅長蘇背過身去,渾身顫抖,“甄平!幫我送客!”
蕭景琰吸了口氣,握緊拳頭,“不必,朕自己會走。”
此話一出,兩人都不再說話。蕭景琰只停頓了下,就擡腳大步離開了屋子。
他直直地穿過庭子,踏出門檻,而後上馬揚鞭,動作一氣呵成,似是心無猶豫。
只是沉沉的眼眸中,卻是涼如寒夜的墨色。
争吵、懷疑、背叛。
一步錯,步步錯。
他倆之間,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
也許,早從那第一步開始——
他們就已踏錯了。
甄平急匆匆地趕至梅長蘇屋裏時,蕭景琰已經出了蘇宅。
“宗主,你們剛剛……”他指的,自然是梅長蘇剛剛那聲大喊。
梅長蘇此時已恢複如常,端坐榻上,雙目清澈如秋水。“無事,”他停頓了一下,“他走了嗎?”
甄平點點頭,“屬下剛剛見陛下出去了。”
梅長蘇點點頭,“好。”他閉目想了想,而後緩緩睜開,眼裏藏着風雲思緒,“我有事要交付你與黎綱去辦。”
“什麽事?”甄平上前一步。
“這劉大柱一事,涉及到的貪污官員和世家豪右頗多,你幫我查查,此事涉及哪些人,列出份名單給我。”
甄平有點為難,“若從大處着手,這可能,不太好查啊……”
梅長蘇略微思索,“那便從被劉大柱殺死的徐永福開始查吧,他與哪些人交往過密,與哪些人有過金錢來往,如此順藤摸瓜,一步步往上查。”
甄平鄭重點頭,“好,我明白了。”
“還有……”梅長蘇玩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睛微微上挑,“囑咐黎綱,要開始行動了……朝中權臣的弱點,錢財也好,家人也罷,一一找出,記錄至冊,方便日後控制。”他似是想到了蕭景琰對他說的那些話,眸中劃過堅決之色,“他不願與我争……”
“那我便讓這朝中百臣替我與他争!”
他的這雙手,也曾挽過大弓,射過天狼,也曾執過杯盞,落過棋子,而今,卻要重回那陰詭地獄攪弄風雲,翻雲覆雨。
沒什麽可惜的,也沒什麽懊悔的。
梅長蘇,本就是一個低眉淺笑,算計人心之人。
他不過是,一步步地做回、走向,那久違了不過才一年的原來的自己罷了。
十多年前,他一點點蛻皮換骨地從林殊變成梅長蘇,茕茕孑立,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父帥身葬梅嶺,母親抹劍自殺,祁王自飲鸩酒,舅舅趕盡殺絕,七萬叔伯含冤屈死。
他只有一個人。漫漫長途上,黑暗孤獨中,他只有他自己。
而今,他也不過是,再次變成了,只有他自己。
真的,沒什麽好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