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雲變幻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祺王雖未處朝堂,仍心憂政事,飛信之言,有理有情,故宣讀百官,誠望衆卿以其為範,虛心學習。”高湛高立于百官之前,清了清嗓子,繼續朗聲讀道:“其言曰:‘夫禮以進人,罰以齊政。今劉大柱枕幹雠敵,合乎人子之義;然朝中誅罪禁亂,亦屬王政之綱。若按之國章,刑誅劉某,雖可遏亂,固邦安民,卻難崇德興仁;倘按之《禮經》,原宥劉某,雖可推義化民,卻難正綱明法。故言,以私義而害公法,仁者不為;以公法而徇私節,王道不設。如兒臣所見,謂宜正國之法,置之以刑,然後旌其闾墓,嘉其徵烈,可使天下直道而行,編之于令,永為國典。’欽此——”

高湛收起聖旨,走下臺階,“陛下今日不适,各位大人不必再去嘉和殿議事了,退朝回府吧。”

葉成雲攔住他,聲音微沉,“高公公,陛下他身體向來硬朗,今日為何會如此突然?”

高湛小心地看了周圍一眼,見衆臣正議論紛紛,無暇顧及他們二人,方才把葉成雲拉至角落,輕嘆了口氣說道:“葉大人,你有所不知啊,自從前幾日陛下從蘇宅趕回來後,就夜以繼日一言不發地批閱奏章,精力耗盡,憂思攻心,如此,再硬朗的身體也撐不住啊!”

葉成雲一愣,“陛下和蘇先生,不是向來交好嗎?那梅長蘇,沒勸勸陛下?”

高湛搖了搖頭,“陛下這病,就是由他招致的。那蘇先生,是毒,也是藥。可惜陛下,沒能選對路。”或許,陛下還沒能選對人。

“……我明白了。”葉成雲沉默後點點頭,“我會去拜見梅長蘇。高公公,麻煩你照顧好陛下了。”

高湛笑了笑,“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又有什麽好麻煩的呢。我自幼入宮,侍奉君主本就是我的本分。倒是葉大人你,言重了啊。”

葉成雲看着他,似多有感慨。然而顧及朝堂不是交心之地,他只能作了一揖,“那我暫且告辭,待見過蘇先生後,我再回來禀見聖上。”

高湛也作了一揖,“好,葉大人,多保重。”

葉成雲一笑,轉身離殿。這有什麽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來了。

議論中的衆臣只擡頭看了穿殿而行的葉成雲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竊竊私語,“這法子真的是祺王提出來的?啧,小小年紀,卻不可小觑啊。”

“是啊,先前賦役一事時,祺王就已大出風頭,與當年那‘祁王’蕭景禹殿下,實在媲美日月啊!”

“可是……功高震主,這恐怕會導致不測吧?”

“聖上英明,對有才之士,不會心起疑慮,你們就放心吧!況且那祺王雖為陛下義子,陛下視他卻親如己出,疼愛都來不及,哪還會懷疑他的忠心呢?”

“只是怕,那民間百姓,又要多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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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天下悠悠之口,又豈是我們,又豈是陛下,可以堵得住呢?清者自清,明者自明。他們身為陛下的子民,時日漸久,自會見出陛下的真心。”

“可是有時,随時間增長的,不一定是理解,也可能是誤解啊!”

“……那便是,命中所定了。”

蘇宅裏,梅長蘇正對着攤在腿上的花名冊研究得仔細,空閑的手指不自覺地緩揉慢搓着衣角,捏起道道褶痕。

“宗主,”黎綱走進屋,抱拳說道,“葉丞相來訪。”

“哦?葉成雲?”梅長蘇擡起頭來,似笑非笑,“真是巧啊,我也正想找他呢。快快迎他進來,備上最好的霁月茶。”

甄平應了一聲,片刻後,葉成雲就自庭外緩步踱近,頗有言侯當年絹衣素冠穿營而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風采。

梅長蘇起身,含笑看着這老人,作了一揖,“葉相,許久不見。”

葉成雲作了一揖以示招呼,“蘇謀士,梅宗主,林家小殊,的确,許久不見。”

兩人相視一笑,梅長蘇便把葉成雲迎進了屋子,端坐墊團,捧上清茶,頗是尊重。

葉成雲接過霁月茶,緩緩吹了吹,眼睛卻是看向梅長蘇,“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也就那樣罷了。倒是葉相你,這幾年獨自一人,過得可還好?”

“有老友在側,也算不得孤家寡人。”葉成雲笑笑,“只是人老了,免不了開始唏噓緬懷,當年那如春風拂面的安樂時光,總歸是回不去了啊……”

梅長蘇一怔,垂下眸,蓋住眼中思緒,“是啊……當年葉相你于清風梨樹下手持經書教導景禹大哥,我與景琰在點點落花中旁聽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啊。”

“……時間雖過,但情分總還在吧?”葉成雲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梅長蘇點頭,笑意溫潤,“自然還在的。”

“當初教導祁王殿下的翰林學士不少二十個,我也不過是衆人之一。你和景琰旁聽,更是寥寥數次罷了。我與你雖有交情,但交情尚淺。即使如此,時隔經年,情分仍在。那容我問一問,你和陛下,現下又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和他,不過是拌了嘴,沒什麽的。”梅長蘇牽起嘴角笑了下,“蒙葉相你費心了……過幾日,我就向景琰賠罪。”

葉成雲沉默了下,“恕我多言,但是小殊你,對這朝政實在過于挂心了。過猶不及,中庸之道,你應懂得。”

“我……”梅長蘇張張嘴,卻把萦繞在心頭的話語咽了下去,“我只是後怕罷了。”至于後怕什麽,他卻是一言未提。

“況且,景琰不及景禹,在現在這個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麽差錯,誰都擔不起啊……”

“你,可是不信陛下?!”葉成雲擡起頭,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鋒利如刀。

“或許蕭景琰是比不上蕭景禹,但你也不想想,那蕭景禹是千萬人才出其一的舉世無雙之人,這偌大的天下,先不說蕭景琰比不上他,其他人也都比不上他!景琰,自有他自己的過人之處,只是你,一直忽略了罷了。”

“我自是知道景琰有他自己的長處,我也知道景禹大哥是比不得的。只是……”梅長蘇似是想起什麽,苦笑着搖搖頭,“算了,許是我關心則亂吧。”

他避開了這話題,轉而問道,“不知葉相你,對北境長城一事,是怎麽想的?”

葉成雲反應過來,沉了聲音,“……與陛下一樣。”

“為何你總是要追随陛下的腳步?”

“不是追随,”葉成雲頓了頓,“是我覺得,他是對的。”

“不改?”

“不改。”

梅長蘇忽地沉默了,氣氛霎時尴尬下來。

“……葉相,你可知,”梅長蘇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擡起頭來,“此次兖州一案,死的雖不過一個徐永福,但其中牽涉之人,甚廣甚衆,景琰前不久已經開始嚴查其中受賄官員和貪污豪強。”

葉成雲僵了下,“你……”

“我不久前,發現與徐永福交往甚密之人中,有一個名字很是熟悉。一直想找葉相好好談談,沒想到今日終得緣。”梅長蘇的聲音淡如長煙,“葉懸。這名字,葉相,你熟悉吧?”

葉成雲輕顫着,似是被那個名字觸及了心弦。“你,你不能這麽做!……”

“哦?為何?”他似笑非笑,“葉相,那葉懸手上人命累累,是早該緝拿歸案的。但他直至而今,仍逍遙法外,你說,他是得了誰的庇護?”

“梅長蘇!!”葉成雲擡起頭來朝他大吼,“你自己都說關心則亂!你為何,為何,還要如此執着!”

“……就此一事,我不容有錯。”梅長蘇沉默了數秒後,如此回答。

就此一事。

何事?

是北境邊防一事?還是貪污一事?還是禮法一事?

葉成雲的眸子似是在燃燒,“你要為此,毀了你我的情分?”

“……若葉相肯自辭官位告老還鄉,我自會替葉相你瞞下。畢竟,葉相只有這麽一個獨子。只是,他的性子必須得改改。我雖可以為情分救下葉懸,但也絕不願為自己的原則容忍他。“

原則?葉成雲靜靜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只是過于蒼涼。

“……你知道,我曾有個女兒嗎?”

“浔碧?”

“是她。懸兒和浔碧從小要好,當年,浔碧自缢,懸兒也大病一場。梅長蘇,當前那場赤焰舊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萬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們,始終欠我一條命!……”

梅長蘇的執茶盞的手僵了一僵,“這是什麽意思?”

葉成雲的聲音蒼老疲憊,“這件事,我在心中藏了十多年……”

他緩緩開口,敘述着那段蒙灰已久的往事,如同開啓舊匣,卻被塵煙嗆得淚流滿面。

梅長蘇的神情,卻是由一開始的怔怔,轉為後來的沉重。到最後,他竟是像面對判官一般,面上一片肅殺冷凝。

“這件事,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如果我說沒有,你信不信?”

“……”

梅長蘇沉默着,葉成雲也沉默着。

他知道,這個秘密,這件往事,可以成為保命的籌碼,也可以成為送命的利劍。

但他,別無選擇。

葉成雲仰天輕嘆了聲。

論玩弄人心,他比不過梅長蘇。反威脅,也許不過是送上自己最後的底牌。

但無論如何,也好過被那人緊緊捏在手心動彈不得。

沉默地思索片刻後,梅長蘇擡起頭來,似笑非笑地反問他,“葉相你,是以為這秘密會有多大的價值?”

葉成雲呼吸一促,面色大變,“你!……”

“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覺得這能威脅到我?”

“你不信?”

“就算我信,怕是葉相手上也沒證據吧。”

“……”葉成雲閉上眼睛。

他明白,這一局剛落子,他就已經輸了。

“如果我願改變自己的心意呢?”

“……晚了。”

輕輕巧巧的兩字,卻如重錘般擊打着葉成雲的心。

茶盞的熱氣還在徐徐上升,飄渺如長煙,他沉默許久,不知在沉思什麽。

良久後,他深吸一口氣擡頭,認命說道:“如果辭位是你想要的,我答應……”他一頓,聲音帶着年老之人特有的粗啞,但更多的是堅決,“只是懸兒,你不能動他!”

只有這一事,他絕不容許發生。

“我……”梅長蘇頓了下,“我向天發誓,我絕不動葉懸。”

但是不動他,不代表要保他。想要動手的,除了他梅長蘇外,自有人在。

“如此,便好。”葉成雲不知梅長蘇在想些什麽,閉上眼睛,緩緩點頭。他相信,即使梅長蘇為了自己的野心逼走他,即使梅長蘇變得面目全非,也至少會是個,守諾之人。

若能以一己之身換懸兒平安,即使赴火蹈刃,他亦死不旋踵。

寂風緩吹庭花,飒飒作響,泠泠幽幽,悲涼如荒草般蔓延上二人心頭。

梅長蘇別開眼去,面上的神情複雜得讓人看不透徹。“你這麽多年,沒有恨過景琰?”

“這話該我問你吧,知道這件事後,你有沒有恨他?”

梅長蘇沉默着沒有回答,葉成雲卻仿佛知道了他的回答。

呵,恨?他自然是恨的,梅長蘇,或許也是恨的。

只是,再深的恨也敵不過時間利刃。就像他,看着那人的時間久了,倒把那人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對待了——

時間,是可以抹平一切的。無論是愛,還是恨。

更何況……

【——你們,始終欠我一條命。】

其實,是他,欠自己一條命啊!

葉成雲面上的悵惘一一落在梅長蘇眼中,枯萎成落花。他輕嘆一聲,轉過話題,“可容我多問一句?……葉相你與葉懸,早已斷了父子情分。為何而今,又對他如此百般照顧?”

老人回過神來,抿着嘴沉默了半晌,“抱歉,這……實屬家中私事。”

從很久很久前,他就把懸兒藏着掖着,不讓他人見到,不讓他人知道。哪想到這麽多年後,他們倆的父子關系赤裸裸地攤在青天白日之下,他們,卻早已形同陌路。

梅長蘇點點頭,也不在意。“是我莽撞了。”

葉成雲僵硬地點點頭,覺得該說的也說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那我,先告辭了。”他似是想到了什麽,帶着探不分明的真情假意說道,“今後,朝堂上無緣再見,或許江湖草野處,可得重逢。”

梅長蘇站起身,敬重地向他作了一揖以示道別,“葉相實乃晚輩平生見過最心胸廣闊之人。此行,還望保重。”

這話,說得倒像他不是那個始作俑者。

葉成雲盯着梅長蘇,聲音平淡得聽不出情緒,“……反正我也膩了。回家種種田,和老友通通信,倒也是神仙日子。只是容我這長輩忠告一句,你這般,早晚自食惡果。”

說完,他随意作了一揖,不顧梅長蘇在身後怔愣地看着他,大腳一邁便真的告辭了。

【——好,葉大人,多保重。】

【這有什麽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來了。】

原來,這真的是自己的歸路與終局。

呵……

老者走了,梅長蘇望着那人佝偻的背影,眼中一片沉浮不定。

那個秘密,差點亂了他的計劃。不過幸好,至今為止,一切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閉上眼,眉目卻顯得有些疲憊蒼涼。

這一生,他害死了身旁的不少人。害死了舅舅,害死了謝叔叔,害得景睿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害得小公主遠嫁異鄉,這雙手,沾染的,不僅是許多有罪之人的鮮血,也有很多無辜之人的鮮血。

而今……

他睜開眼,看見的卻是暮雲沉沉的天色,似是一個垂暮老人,走至了生命的盡頭。翻滾的雲浪,變幻萬千,帶着肅殺,帶着蕭涼,連那欲燃的沉黃之色,也像是來自陰詭地獄的火焰,直直地拽着胸膛裏的那顆心往下墜,墜至無底深淵,墜至幽深地底。

“飛流。”他輕喚一聲。

躺在樹上的少年動動耳朵,翻身而下,來到他面前,“蘇哥哥。”

梅長蘇凝望的視線終從天際移開,他拍了拍沾在飛流身上的樹葉,“幫我把你黎綱叔叔叫來,好不好?”

飛流懵懂點頭,“好。”

【——我求的是,在非途盡頭,得到正果。】

【——這不過是可憐人在歧路上的癡心妄想罷了。梅長蘇,你魔怔了。】

他可能,真的走上了一條歧路。

但時至如今,即使癡心妄想,即使魔怔執惘,他,再也不能後退。

“宗主,你有事找我?”

梅長蘇回過神來,不帶笑意地笑了笑,“進屋說吧。”

現下正值多事之秋,葉成雲所言之事實在重大,他必須得采取些手段。

……

遙遠之地,黃沙連天,衰草枯楊。大漠如煙雪,北境月似鈎。

一人躺在屋頂上,對着沉沉暮色下天邊的一輪彎月,邀杯共酌。一身落拓,放蕩不羁,倒是潇灑。

“大人。”檐下有人走近,低眉順眼,極為恭敬,“那人來了。”

“……哦?”屋上那男子玩味一笑,“等了這麽久,好戲,終于要開場了啊……”

他翻身而下,黑衣抖動,墨發更是在風中飛揚,張狂至極。

“走吧,”他朗聲笑了笑,“可不能讓我的這個小師弟,等太久啊!”

這大梁,終于要變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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