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朝局動蕩
葉成雲告老還鄉時,蕭景琰是一萬個不同意的。尚不論他倆有舊日情分在,單說葉成雲此人,既算得上清廉正直,又有能力有作為。而且,與他的意見,總是不謀而合。如此人才,若退出朝堂,實是大梁一大損失啊!
葉成雲那時只摸了摸自己的長須,臉上是清風笑意,倒與那長生觀仙風道骨的國師有那麽一兩分相像。
“陛下,老臣這麽多年盡心政務,無一日歇息,實在勞累至極啊。陛下向來以仁義著稱,願陛下憐憫臣一把老骨頭,許臣還鄉吧。”
“你……為何如何突然?!”蕭景琰臉上一萬個不願。
“……陛下,有些路,始終只能一個人走。”葉成雲垂下眸,避而不答,“請恕老臣,不能繼續陪你了。”
“……你執意要走?”蕭景琰咬着牙問他。
葉成雲緩慢而又堅定地點點頭。
這世上,沒人能陪你一輩子。更何況,那人,還是個帝王。
高處不勝寒,景琰,是時候該明白這個道理了。
“好。”蕭景琰輕顫着點頭,聲音微微發抖,“你既然要走,那我也攔不了。”
“多謝陛下。”葉成雲作了一揖,“今後若得空,草民回京拜見陛下時,陛下還莫把我拒于宮城外啊。”
“怎會。”蕭景琰聽此,郁氣漸退,笑着搖了搖頭,眼眶微紅,“你還記得回來,朕就欣慰不已了。”
他們看着彼此,眸中情緒複雜難言。良久後,是葉成雲先笑了笑,渾濁的眼中竟也泛紅,“該說的都說盡了,那草民,先行告退了。陛下,餘生,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這四個字,像是在舌上被滾烙過一般,沉重灼燙得差點讓蕭景琰難以開口。
此去經年,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說了一聲再見後再也不見的?
有緣再見,不過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假話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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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無人看透。
也無人,願看透。
蕭景琰知道葉成雲是被梅長蘇趕出朝堂的那會兒,已是葉成雲上路後的第三天。
不知為何,朝中大臣這幾日,鮮少言語,來了嘉和殿,也是沉默不語,看起來,不像是活人,倒像是被牽制的木偶,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活力。
蕭景琰心下覺得奇怪,但相問後,又沒得到一個合理的回答。
倒是在一次偶然偷聽大衆閑聊時,他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也被那人暗暗請去喝茶了?”
“是啊,你……?”
“唉,我也被他要挾了。我就說他,權傾朝野,禍國殃民!而今,不是露出原形了嗎?你說咱們陛下,怎麽不長長眼呢,啧。”
“噓,別亂說!”
“我哪是亂說啊!這幾日,朝中但凡有權的大臣,哪個沒有被他要脅過?現在我們的小命都拿捏在他手裏,呵,這倒好,這天下,變成他梅長蘇的天下了。我們,更是變成了他的棋子。只是可憐咱們陛下,被那人欺瞞至今!”
“哎,我聽說,葉成雲,也是被他逼走的啊?”
“似乎是有人這麽說。好像,葉成雲那日下朝後拜訪了梅長蘇一趟,回來後不久就辭去相位了。”
“啧,連堂堂一國丞相都敢逼走,還有什麽是他梅長蘇不敢做的啊?等哪天,他把陛下也逼走,這天下,也就真的完了。”
“你們說的是真的?可我看那蘇先生也是個清正有為的君子啊……”
“你今年春闱後剛進這朝廷,不知道啊,這裏頭的水,深得很。有些人看起來是正人君子,其實,哼,也不過是道貌岸然。背地裏,不知有多龌龊啊!”
“可是你說這梅長蘇,究竟想幹些什麽?”
“誰知道呢,也許他就喜歡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吧。”
“或許,他有自己的苦衷?”
“呵,就算他的初衷是好的,手段若錯了,那便是全錯。”
後面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蕭景琰卻聽不分明了。
他的頭像是爆炸了一般,只餘轟隆隆的震響,所有思緒都炸裂一地。
梅長蘇?
竟是他幹的?
……
難怪當初他問葉卿時,葉成雲什麽都不肯說。
原來,全是被那人逼的。
【——梅長蘇,你逾矩了。】
而今,又何止是逾矩呢?
這,就是那人對他的回答啊。
“呵呵呵呵……”他撫上眼,笑意從指縫間一點一點流瀉而出,似是淚流滿面。
虧他,本還想着,給那人送禮道歉。
原來這一切,只有他一人執着在意。
那梅長蘇,何曾在乎過蕭景琰的道歉?又何曾在乎過,蕭景琰的心情?
千山萬水,風霜幾許,終得相逢,卻不料,山水早已改換容顏。
故人,也早已面目全非。
只有他一個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期冀着一切如舊。
期冀着梅長蘇和林殊也不過是同一人。
期冀着那人初心未變。
可是一切,早就變了。
……
他,終于認輸了。
蕭景琰是帶着洶湧心情前往蘇宅的,可原本的心潮起伏,在看見藺晨在庭中給梅長蘇熬藥時,卻又變成了沉沉灰燼。
“又來找他?今天沒空。”藺晨沒好氣地說道。
“我有事。”
“什麽事都沒有身子事大!前幾日……”他似是想到了什麽,又不甘心地把話語咽了下去。“算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是懶得管你們了。”
蕭景琰沉默地看着藺晨,突然拍拍他的肩,“這幾年,辛苦你了。”
藺晨一愣,“你他媽不會入邪了吧?”
“……”蕭景琰愣了下,随即苦笑,“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藺晨扇藥爐的動作一頓,“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長蘇,只不過是,醫者父母心。”
蒼白無力。
“我明白的。”蕭景琰點點頭,他倆也不過都是可憐人。
“行了行了,”藺晨狀似不耐煩地揮手趕人,“有事你快點去問,別待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蕭景琰笑了笑,拔腿向前時,突然想起了先前一直想問卻忘了問的問題。“小殊他當初,是什麽時候醒的?”
“你問這個幹什麽,我哪記得那麽多……”藺晨皺皺眉,“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沒想到與我登基時日差不多。”蕭景琰一愣,卻隐約覺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藺晨撇了撇嘴,“是啊是啊,你帝王之氣澤被萬民呵呵呵。”
蕭景琰笑笑,不在意地往裏走。
不過這回多虧了藺晨,他多少收斂了些自己的脾氣。
“小殊,你可知葉相辭位一事?”
“你想說什麽?”
“朝中大臣說,那葉成雲,是被你逼走的。”
“……你如此反問,定是心中有所懷疑了。”
“可我想聽聽你的回答。”
“你既懷疑,那無論我的回答是什麽,你都不會滿意。”
【——原來,你不信我。】
“……如果你說不是,我會信的。”
即使那人不在乎他信不信,即使那不過是個謊話……但是只要那人說出口,他就會信。
他想要的,也許也不過是個假話。
蕭景琰,的确是個自欺欺人的傻瓜。
……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人閉上了眼睛,“那好,我回答你。他的辭別,與我無關。”
“……我,信你。”
梅長蘇沉默着,沒有看他。
“事情既然問清楚了,那我回去便還你一個清白。”蕭景琰緩緩起身,“若無他事……”
“等等,景琰!”梅長蘇雖在情急之下一時攔住了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是好,最後只得磕磕絆絆地出聲詢問,“你……上回大病一場,現下可還好?”
“還行,禦醫給我開了幾帖藥。上回是我不好,氣到你了,你的身子可還好?”
“無礙,藺晨也幫我開了幾帖藥。”
兩人默默對立,明明他們曾經是最親最近的好友,而今竟是再也找不到別的話題。
“那我先走了。”
“不……多留一會兒?”
“不了,上回你提到的那北境邊防一事,我已開始吩咐下去了,尚有許多細節要和衆卿落實商榷。這幾日可能會有些忙,恐怕,不能來見你了。”
連原先反對的臣子,這會兒卻也轉性似地一萬個同意。
小殊,你說,怪不怪?
“無……事。你是帝王,自該以政事……為重。”
“那,告辭。”
“……好。”
最後一個字,梅長蘇吐露得極為艱難。
他看着蕭景琰的背影越行越遠,心頭卻是一陣沉落茫然。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明明這就是他想要的結局。
可是為什麽,他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快感?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兩兩相望,卻是對立無言?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同床共枕,卻是兩廂異夢?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隔案對坐,卻是各懷心事?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并肩而行,卻是殊途,不同歸?
大雪傾城。
這個夏日,卻是比寒冬還要冷上幾分。
在蕭景琰走後不久,甄平迎着陸期進來了。
“陸大人。”梅長蘇起身向他作了一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似是仍沉浸在那一大片泛酸的心情中。
“不必虛情假意了。”陸期瞪着他,“虧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你也不過是個陰詭之士。說吧,你今日找我來,是做什麽?”
“陸大人,不必如此争鋒相對。我找你,是為了送你一份大禮。”
“呵,你能送我什麽?”
“……相位。”
梅長蘇的回答幹脆利落,卻把那人驚得差點從位子上跳起來。
“相位?!你當,你當這丞相是這麽好任的?葉相辭去才不過短短三日,你就,你就肆論相位……”陸期像是突然醒悟過來,靜默了下,“梅長蘇,這就是你的目的?”
“是,也不是。”他緩緩點了點頭。
“你有能力,讓我坐上相位?”矮胖的老人似笑非笑,“哦,我倒是忘了,這朝中半臣,都在你掌握之中。若是你願意,一聲令下,他們自會為你争先恐後地達成目的。即使是相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呵……”他哼聲一笑,“是不是日後哪一天,你對陛下不滿了,也把他趕下位子去,然後找個人,扶持上位?”
“我,永遠不會背叛景琰。”
“這輩子,想必你說過不少假話吧?也不差,多這麽一句。”
梅長蘇的睫毛顫了顫,似是被這句話擊中。然而,他還是很快定了下來,聲音一如往常般沉穩,只是,呼吸亂了那麽幾分。
“陸大人,你若願聽我的意見,自然好。但你若不願,我可能也不得不,使些手段了。”
“哦?呵……你倒是說說,你有我的什麽把柄?”
“……李重陽,李大人。”梅長蘇緩緩道出這個名字,那頭的老人,卻是一點一點凍結如冰。
“不可能……”陸期茫然着,随即顫抖起來,“不可能……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不可能還查得到!……”
“這世上,又有什麽事,是琅琊閣不知道的呢?”
“你,你,你!”陸期心緒起伏,瞪着梅長蘇,難以自抑,“你,究竟查到了什麽?”
“陸大人不必如此驚慌,我不會把此事傳散開去。當年,”梅長蘇頓了頓,顯然也對這個秘密無法置信。
“雖然你和李大人如今每每相遇,必會争論不休,鬧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但當年,你和他,其實是最好的摯友吧?好得,同吃同住,同衣同行。”
似是心中的大廈轟然傾塌,陸期面色灰敗,他沒有點頭搖頭,也沒有說是或不是。
梅長蘇在心底輕嘆一聲,繼續說了下去,“你們二人的情分,怕是後來的我和景琰,也趕不上一二。卻未料到,後來,李大人年滿弱冠,被家中安排了一門親事,即将迎娶一世家女子。而你,為此,與他鬧得恩斷義絕,割發斷義。”他頓了頓,“孰料到,最後李大人大婚那天,你一匹白馬穿庭而過,把新娘子劫掠上馬,回到自己府中擅拜天地,将她占為己有。這個新娘子,就是如今你的妻子,盛氏。我之所言,是事實否?”
陸期緊盯着梅長蘇,像是隔着他看那已久逾數十年的記憶,塵灰彌漫。
“自那以後,你與李大人,便真正斷了情分,兩家更是交惡至今。陸大人,這個籌碼,你可還滿意?”
可還滿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問他可還滿意?!
陸期面容扭曲至極,似是入魔一般,“你有什麽,沖我來就好!這丞相,我做便是。只是一點……你不準動他!”
梅長蘇原先以李重陽為引子,不過是為了突出陸期對盛氏的癡狂,萬萬沒想到,此“她”非“她”,而是“他”。他點點頭,“我本就不想傷害你們,這些把柄,不過是用來牽制罷了。不到危急關頭,我是不會輕易……”
還未說完,陸期就冷着臉打斷了他,“不必多說。我就問你一句,你想讓我幹什麽?”
梅長蘇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北防一事,你們已讨論得如何了?”
原來是為了這事。陸期冷笑一聲,“該從國庫裏撥出多少重修長城。”
“我有個好法子,可以幫你們免去此事之愁。”梅長蘇頓了下,“長林軍今駐守北疆,但是現下沒有戰事,他們,或許可以成為最好的勞力。”
陸期的眼睛眯了眯,“你是說……”
梅長蘇點點頭,“正是。可把長林軍分成兩批,一批重修長城,一批繼續操練,每月輪換兩次。如此,便可不必征用百姓,既免民心怨憤,又減支出費用。”
“這,是你自己想的?”
“多少,還是受了祺王的啓發。”梅長蘇一笑,“如此,陸大人覺得如何?”
“倒算得上……是個良策。只是,我有一問。”
“陸大人不必拘禮,直言便是。”
“若把長林軍分成兩批,主帥必定管理不便,如此,恐會生亂。這,又該如何?”
“那長林軍,現駐守在冀州北界,自蒙大統領辭去主帥一職後便由冀州刺史沈承代為管理。平時政務尚且管不及,更何況軍務?你說的,的确是有理。”梅長蘇含笑看着他,眼裏盡是星光亮意,“可是陸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冀州還有一個人?”
“誰?”
“蕭庭生,我們大梁的祺王殿下啊!”
“你是說讓他……?!這,祺王雖天資英才,但畢竟還年少,這怎可……”
“陸大人,萬不可憑年齡論英雄。祺王他,雖才十五,但心智已超出同齡之人千萬倍,憑他的老練沉穩,再加上當年随我出征的經驗,定可把軍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況且,也不是把這整個長林軍交予他,不過是兩兩一半罷了。你到底,在擔憂些什麽呢?”
陸期盯着梅長蘇,“這就是你的最終目的?”
梅長蘇轉開眼去,“……陸大人多想了。”
“你真的沒有私心?”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他垂下眸子,“我想,你也是欣賞祺王的吧?”
“……”
陸期沉默了。而後,他站起身來,“那這一半築城軍的存在,要不要讓北燕知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若是瞞住築城軍的消息,待日後北燕蠢蠢欲動戰事又起,屆時築城軍便可成為我們的王牌,在他們嚣張之時,回馬銀槍來個重重一擊,讓他們沒有三年五載再難作亂!而若是揚出築城軍的消息,便可威懾北燕,讓他們有所忌憚,不敢輕易發兵。”
“你想的,倒是比我透徹。這,無論作何選擇,都是有利大梁,你不妨到時與景琰和衆臣讨論讨論。”
“既然如此,那老臣先行告退了。”陸期随意地作了一揖,很是敷衍。
“好。陸大人,”梅長蘇送他出屋,“其實坐上這丞相之位,也并無什麽害處。畢竟有了更大的權力,你才能更好地保護你想保護的人。而我,也不會過多強求你。不過,就是今日這麽一事罷了。”
更好地保護想保護的人?陸期笑意悲涼。權力再大,都大不過這個梅長蘇,又如何談得上保護呢?連葉成雲,都被他玩弄股掌之中,他們這些臣子,不過是那人手中的棋子罷了。只能拼盡全力,希望用自己這個殘破之軀,半死之身,換心中那人,一世平安,無憂無虞。
陸期一步步地往外走着,似是看到了當日那衣衫灰黯的人影。
當初葉相踏過這條路,穿過這庭院時,可曾料到等待他的會是這種結局?
可笑他們這些老骨頭活了這麽多年,最後居然一一折在這麽個年輕人手上。
只是,這個年輕人,又何嘗不是折在另一人的手上啊……
【——有了更大的權力,你才能更好地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他只能暫且相信,那人如此攪弄風雲,是因為有想保護的人。
想要保護——
那個高處不勝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