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心隔久

葉懸收到老父來信時,正剛從溫柔鄉中起身。他其實很久未與那老不死的聯系了,天天醉生夢死,對外界漠不關心。

鴻雁可傳家書,心意卻無從知。

那白絹尺素上,寫的是再短小不過的幾句話。

“倥偬半生,回首前程,皆成夢幻。此世,不負吾志,不負吾心,不負天下,不負帝王,卻獨獨負了吾兒你。今夜中迷迷頓頓,忽有浮思感悟,方知所行乃為末路,悔也無用。自當年一事起,吾已雖萬死難贖其罪。而今,塵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罷?只是,悲嘆過往難溯,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又豈可得乎?!

汝父,葉成雲絕筆。”

葉懸嗤笑一聲,把那白絹燒個一幹二淨。

他早就不是那兒的兒子了,這老不死的又發什麽瘋寫這些個鬼話連篇的書信給他?

越老越糊塗,啧,這話還真沒說錯。

他未料到,有人以一身殘軀,保下了他的平安。

正是這老不死的,最後卻偏偏死在了他前頭。

蕭景琰拿到那封訃告時,陸期已任丞相多日了。那會兒他們正因北境邊防一事讨論得火熱,正在興頭上,誰料到,列戰英就拿着薄薄的那麽一張紙,緩步進殿,面色甚是沉重。

蕭景琰心情還不錯,就調侃了他一句,“怎麽,蘿蘿姑娘拒絕嫁給你了?”

蘿蘿正是列戰英心儀的小姑娘。聽說是民間一屠戶的女兒,因繼承家業而屢被同齡夥伴嘲笑,以至于到了十八歲還沒嫁出去。他倆的相逢,說起來也頗為神奇。

某天列戰英奉他的命令外出辦事,走在街上時卻聽見有人在吵鬧,還有個小姑娘哭着喊,“你要是再說我是嫁不出去的豬婆子,我就,我就……”那小姑娘話還沒說完,手上揮舞的屠刀一個沒握穩,就飛了出去,直直地掠過列戰英的耳邊,在他偏頭的剎那削掉了他耳邊的一縷鬓發。

然後,列戰英就凍着一張俊臉,看着那小姑娘帶着吓得心髒快要爆炸的神情,顫巍巍地走上前,抹着眼淚擦着鼻涕向他賠罪。

沒想到這場初識,到了最後,竟是讓她用一生來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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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也算是良緣。

蕭景琰笑着,可看着列戰英那不對勁的神情,他臉上的笑意也就慢慢退了下去,退得無影無蹤。“怎麽了?”他問出口的聲音有些冷,似是預感到了戰英帶來的,不會是個好消息。

列戰英單膝下跪,雙手捧起那薄薄一紙訃告,面色凝重,“陛下,葉相他……逝世了。”

陸期的神色剎那凝固,整個大殿被沉沉的灰暗傾壓籠蓋,不見一絲陽光。

“你……你說什麽?”蕭景琰深呼一口氣,盡力維持面上快要崩潰的神色,“朕沒聽清,戰英,你起來,再說一遍。”

列戰英就那樣紅着眼瞧着自家的陛下,站起身時聲音有些哽咽,“陛下切莫過悲,葉成雲葉丞相他,于七日前在行往郴州的路上,被山上落下的巨石砸死了。”

“……”

蕭景琰眼中原本還帶有最後的希冀,現下,卻一點一點如微焰般熄了下去,熄得一幹二淨。他轉過身,只留給列戰英和陸期一個顫抖的背影,似是心中情緒洶湧難抑。

“被石頭砸死了?”他的聲音澀極,沉痛中是難掩的不可置信,“就這麽,被石頭砸死了?!”

與故人秉燭夜談的場景仍舊歷歷在目,鮮活得似是發生在昨日,然而不過一覺醒來,輕飄飄的一張紙就帶來了故人的死訊。被石頭砸死?如此輕易?如此突然?呵,怎麽可能?

一切虛如幻影,仿佛浮在半空中,沒有厚重的真實感。

蕭景琰低低笑出來,“定是葉相在捉弄我呢。他可是氣我沒有用盡手段留下他?”

列戰英卻還是哀極地看着他,“陛下,人命如薤露晞滅,還請節哀啊!……”

節哀?蕭景琰猛地轉過身來,大步走到列戰英面前,大吼,“你騙朕!好端端的,怎麽會死了呢?!”

“陛下,訃告上寫的清清楚楚,葉相的屍體我也派人去查過。葉相他……是真的死了。”

一直沉默的陸期突然插話問道:“真的是被石頭砸死的?死在這個節點上,未免太過突然了……”難保,不是有心人蓄意謀殺啊!

蕭景琰聽此,卻像是被什麽擊中一般,神色恍惚。

列戰英疑惑地擡起頭來,“陸相,你的意思是?……”

陸期冷笑了一下,眼睛卻是直直地盯着蕭景琰,“前不久還有人說葉相是被梅長蘇趕走的,列兄弟,你覺得眼下葉相死了,對誰最有好處?”

列戰英醒悟過來,滿臉驚愕,“陸相,這不可妄語!蘇先生他絕不是這種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列兄弟,你還是太年輕了。這世間最為幽微之物,乃是無盡黑暗,而較黑暗更為幽微之物,卻是人心啊!人與人之間,隔着的雖只是一張皮,但皮既可薄如虛無,也可厚如城牆,你又能自以為,看透了那人多少呢!”

蕭景琰握緊拳頭,又忽地松開,“行了!別說了。”

“陸相,人心既然難測,你也別以為自己看透了那人多少。”他冷冷地掃了陸期一眼,“是不是他做的,朕會去查個明白。一切還未有定論前,你還是不要妄自揣測為好。”

蕭景琰不知道的是,這,或是他最後一次為自己的小殊辯解。

陸期退了一步,咬緊牙根,“是,臣明白了。”

“……今日商量得也差不多了,陸相你不如先回府吧。”

陸期猛地擡起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随即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多謝陛下體諒。”他轉身就走,佝偻的身影在這一刻卻不知為何挺得筆直,似是彰顯着無言的堅持。

蕭景琰是知道陸期這臭脾氣的,不由得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若是葉相在此,即使他一語未出,那人也早就了然于心。想到葉成雲,蕭景琰的心又沉下幾分。

“戰英,幫我查查,那幾日,郴州有無江左盟的人來往。”

“是!”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葉成雲被山上巨石砸死前曾在路邊一茶店停留過,而那時,确有兩個江左盟的人也在茶店中歇腳。

這個答案,再鮮明不過了。

蕭景琰以手背遮眼,向後靠在椅子上,神色隐在重重陰影中,看不分明。

“陛下,這,應該也算不上什麽證據?”列戰英是知道梅長蘇對蕭景琰的重要性的,這會兒不由得為那人開脫。畢竟,因此痛苦的,還是他的陛下啊!

蕭景琰依舊一動不動地坐着,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麽表示。

列戰英見此,也只好緘了口。

他雖清楚蕭景琰對梅長蘇的親近信賴,但也看得出這幾年來自家陛下對那葉相的尊敬倚重。這兩人雖為君臣,卻又如師徒如父子如好友。對蕭景琰而言,死去的不僅是一個名字,更是一個代表着曾經美好時光的活生生的故人。

“戰英,你說,愛一個人是不是要無條件信他?”

列戰英想起了自己那個未過門的媳婦,遲疑着搖搖頭,“我不知道。”

蕭景琰又沉默了。

【——陛下,今日死了個宋應生倒也罷了,來日若死了一國之相,一國天子,那可悔也無用了啊!請陛下為國家安危着想,罷了那梅長蘇啊!】

沒想到,真是一語成谶。

他竟是再也不敢确信,梅長蘇是無辜的了。

蕭景琰低沉自嘲一笑,從椅子上挪起身,整了整衣領,聲音疲憊蒼老,“戰英,幫我備馬吧。”

愛是相互的,信任也是相互的。

這麽多年下來,一個人的喜歡,一個人的思念,一個人的信任。

他實在是,累了。

累得,再也走不動了。

“上回我問你葉卿之事與你有無關聯,你可還記得自己是怎麽答的?”

“……”

“忘了?那我來提醒你吧,‘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好,我回答你。他的辭別,與我無關。’小殊,其實是你逼走了葉卿吧?”

“景琰,你想說什麽?”

“……看看這張紙,你說,我想說什麽?”

“葉相……死了?!”

“是啊,死的一幹二淨,腦袋被石頭砸成軟泥,血流一地。”

“怎麽會?!”

“你不知情?”

“……”

“那一日,有人見到江左盟的人與葉相處于同一茶店。”

“我沒殺他。”

“……”

聽到預料中的回答,蕭景琰自嘲一笑,擡起頭來,“小殊,你這輩子,騙過我多少回?”

梅長蘇沉默了下,“……無數回。”

“你說,被喊狼來了的孩子騙了三次,還會有人願意信他嗎?”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殺他。”

“我不是葉相,自然永遠無法知道實情。”蕭景琰的嘴角牽的很是勉強,“沒有十足十的證據,我就不會下定論。不然,不止是冤枉了你,也是辜負了葉相。”

“你願信我就好。”

“但是小殊,這不代表,你對他的死沒有一點責任。”蕭景琰盯着他,語意突然一轉。

梅長蘇靜了片刻,随即閉目輕嘆,“……我明白。”

“葉相算是我們的故交舊識,當年,你與我也曾聽過他給皇長兄講課。情分至此,你當初為何要逼走葉成雲?!”

“景琰,恕我,無從相告。”

“你打算瞞着我?”

“……”

蕭景琰看着梅長蘇,似是失望至極。

【——原來,你不信我。】

梅長蘇他,又何曾信過蕭景琰呢!

從當初這人涅槃回歸起,梅長蘇就是這副樣子,永遠把心思一個人藏在心裏,誰也不告訴。連他也不告訴。

然後就一個人遠遠地看着他哭,看着他思念,看着他懷念故人。

肯定覺得很好笑吧?

蕭景琰在心裏輕笑了聲,帶着滿滿的苦澀與自嘲。

心中那根不容忽視的刺被酸澀澆灌得飛快向上生長,直直把他的心捅得破了個大口,鮮血嘩啦啦地傾瀉而出。

“小殊,我竟是再也看不懂你了。”他艱澀地開口。

梅長蘇卻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說話。

“我能接受林殊和梅長蘇是同一人,但我不能接受,曾經的梅長蘇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小殊,究竟是你變了,還是我從未懂過你?”

梅長蘇一顫,閉上眼假裝鎮定,“我早就說過,梅長蘇和林殊,是不同的人。景琰,是你期望太大,所以才會失望更大。”

“呵,好一個不同的人……梅長蘇,你自言負了故人,可你如此決絕地劃清自己和林殊的界限,難道不更是負了自己嗎?!”

蕭景琰盯着他,蟄伏的怒氣開始蠢蠢欲動。

“你若連自己都背棄了,那還可以愛誰,還可以相信誰?還有誰能愛你,還有誰能相信你?!梅長蘇,你想把自己和林殊分個一幹二淨,但你還得問過林殊,他同不同意!!”

“……你覺得自己很了解林殊?”梅長蘇微擡眼,如此反問。蕭景琰心中有把火在燒,他心中又何嘗不是?!

“……”

“你若覺得自己夠了解他,那我問你,你可知道林殊所愛之人是誰?”

蕭景琰一愣,随即僵住,沒有回答。

梅長蘇觀察着蕭景琰的每個舉動每個反應,眸中被隐藏起來的是更深切的哀傷。“你看,你不知道。”

你從來不曾知道。

他深吸一口氣,“景琰,沒有人是不變的。不僅我在變,你也在變。你覺得我變了,只不過是因為,現在的這個我讓你失望了,而你,不願接受罷了!你口口聲聲林殊和梅長蘇在你心中是同一人,但其實,盡管你能接受梅長蘇,在你心中,梅長蘇永遠都比不上林殊!”

蕭景琰身軀發顫,牙根緊咬,“你是這麽想的?”

“……”

“好!好!好!”他壓抑着連喊三聲好,氣息亂如心意,“梅長蘇在我心中永遠比不上林殊??!那蕭景琰在你心中是不是永遠比不上蕭景禹?!!!!”

“在你看來,該登上這寶位的,應是你的景禹大哥吧?蕭景琰是哪根蔥?不過是勉為其難的替代品罷了。你,是這樣想的吧?”

梅長蘇激動地站起身來,“你怎能這麽說?!”

蕭景琰覺得自己被吊在兩個世界中,肉體冷眼見着那人想要維護自己的景禹大哥,靈魂卻似被撕扯般痛苦尖叫吶喊發狂。滾滾熱流轟轟烈烈地奔騰而過,燒過他的肉體,燒過他的靈魂,把他燒得裏外焦黑體無完膚,把他燒得沒有理智只餘瘋狂。

是,他愛梅長蘇,所以他嫉妒,嫉妒得發狂!他妒忌梅長蘇對蕭景禹的念念不忘,妒忌梅長蘇對皇長兄的孩子百般疼愛,妒忌梅長蘇對皇長兄的天下萬分關照!

可是最讓他痛苦難抑,讓他失去理智,讓他變得不像蕭景琰的,從來不是梅長蘇的不愛,而是,梅長蘇的背叛。

當世人非議他,诽謗他,诋毀他時,他以為梅長蘇會站在自己這邊,相信他,幫助他,安慰他,可是,那人背叛了他。那人說,“這天下是景禹大哥的天下。”

不愛不過是痛徹心扉,背叛,卻是靈魂撕裂。他日夜受的,便是這種煎熬啊!

……

蕭景琰閉了閉眼,骨骼肌打着顫,像是心中的疼痛傳導至全身,引起一陣陣顫抖。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氣,随即猛地睜開眼站起身,在硝煙濃烈之時抽身而退。

“我先回去。”

梅長蘇一愣,反應過來後卻是顫極的怒吼,“蕭景琰,你給我回來!!”

【——蕭景琰,你給我站住!是,你有情有義!可是你為什麽沒有腦子?!】

時過境遷,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親王殿下,那人也再也不是只一心一意助他奪位的謀士。

當初兩人目标一致,尚且偶有罅隙;更何況而今道途不同,身份有別?!

蕭景琰的腳步僅頓了一頓,就又往外邁去。

世上最遠的距離,從來不在生死之間,而在你我之間。

這屋子他進進出出,算來,竟是歡愉少,拂袖而去多。

屋裏,屋外,原來也可是天涯之距。

再也難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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