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惡靈歸來

【——小殊,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許久。】

【——傻水牛,小爺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邊嘛!】

【——……我似乎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碰到了一個很像你又全然不像你的人,然後,他不要我,把我趕出來了,外面全是雪,好冷。】

【——我不會不要你。】

【——當真?】

【——你這麽傻,我不要你,就沒有人要你了。咳,小爺心腸好,不忍心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

【——好,君子一諾,五岳為輕。】

【——自是驷馬難追。】

少年清亮活力的聲音猶響耳畔,蕭景琰沉于睡夢中,笑意深深,連眼角細微的皺紋,似乎都是泛軟的。

“陛下……”

蕭景琰皺皺眉,沒有理會,翻了個身,繼續夢着夢。

“陛下?……”

“陛下!……”

究竟是誰在擾人清夢?

蕭景琰不悅地睜開眼,少年的身影也在腦海裏一點點淡去,恍如青煙,消散天地。

有人跪于龍榻下,低微磕頭,“陛下,國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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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還沉浸在夢中餘味的蕭景琰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似是被一個炸醒,“你說什麽?!”

“陛下,長生觀的國師,于昨夜逝世了!”

距離他與國師那次會面,已過了一年,蕭景琰怔怔着,“怎會突然死了?”

“國師與葉相似是舊交好友,前幾日他得知了葉相已死的消息,身體就一落千丈,昨夜,終究沒能熬過去。”

蕭景琰沒說話,任婢女給自己穿上龍服,是了,他想起來了,那個國師,與葉相向來交往甚密。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天,就有兩位故人接連逝去……

蕭景琰閉上眼,“擺駕長生觀。”

長生觀因歷百年風雨,看起來破敗至極。國師又生活節儉,周圍除了一個童子,沒有其他侍奉的仆從。觀內,更是一如既往地灰暗無燈,只有上下浮沉的塵埃,行于人畔無聲作伴。

蕭景琰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看着周遭的一切。

一年前,他坐在這裏,求着那老者救救他的故人。

一年後,他還是坐在原地,結果故人已非,老者不再。

物是人非,原來不過如此。

【——你執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壽命為代價?】

老人滄桑的聲音猶響耳畔,清晰得似是這一年時光未曾過去。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複舊日模樣?】

……

心頭微動,蕭景琰站起身來,随意地在觀內走動着,想要忽略腦海裏那一閃而過的猜測。

書架上是覆灰的書冊,看來古老至極。蕭景琰的目光一一掠過,卻不留一意。

【——那人是你何人?】

【——此生難再遇的摯友。】

蕭景琰只一頓,又繼續往前走。

【——臣不過一介布衣,怎能妄改天命,逆天而行?】

【——……我願付出一切代價。】

呼吸越來越急促,心頭也越來越焦躁。似有什麽要噴湧而出,蕭景琰抓緊書架,深呼吸着來平複心緒。

【——你是否能保證故人歸來,你仍初心不變,憐他愛他惜他護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我蕭景琰,在此,向皇天後土立下重誓,若梅長蘇能歸來,我定憐他愛他惜他護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

最終,還是擺脫不了。

那人是他的劫,無論活着還是死了,都是他永生難逃的劫。

每一日夜,每一時分,每一言語,每一動作,他的腦海裏都是他,都是與他有關的一切。

即使不願去想,卻如上瘾般不停地去想。最後,終成習慣,再難改變。

蕭景琰背靠書架,緩緩閉上了眼,笑意苦澀,認命般地讓思緒任憑過往洪流擺布。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擲地有聲的諾言,說什麽憐他愛他惜他護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他撫上胸口,無聲地悲笑一聲。行至今日,竟是背離了初衷初心。

可是,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

這個問題,讓他輾轉難寐,夙夜挂懷。然而每一次——

都是無解。

蕭景琰靠在書架上,沉湎于漫漫思緒中,神色凄惘。

良久後,他終是長嘆一聲,繼續在其間緩緩穿行。最後停留在,塵埃全無的一書架前。

【——鬼神之說無論如何都是謬悠之言。臣會盡力而為,但陛下還是別抱太大希望為好。】

他甩去思緒,定下心神,随手抽出書架中的一本書,粗略地看了一兩眼。

沒想到,不過是浏覽一二,他就起了興趣。

這書講的是堯殺丹朱一事。丹朱乃堯長子,而關于其之事略,古書記載不一,終成千古謎題。《竹書紀年·五帝紀》中說,“舜囚堯,複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史記·五帝本紀》中又言,“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

世人普遍認同的,便是這第二種說法。

然而丹朱究竟肖與不肖,真相永遠無人知道,也無人想知道。令人玩味的是堯對待丹朱的态度,作為嫡長子,朱自幼聰慧,智謀高于同齡人,受盡堯之寵愛。後來卻不知為何,堯稱其“不肖乃翁”。《莊子·盜跖》更是記載:“堯殺長子。”《呂氏春秋·當務》也說“堯有不慈之名”。甚至《韓非子·說疑》,也提及堯誅丹朱之說。

而蕭景琰手捧的此書,卻說這事有許多隐情。堯确是對丹朱疼愛至極,可是某一年,丹朱忽染重病,昏沉不起,堯用盡一切辦法都不能讓自己的愛子有所好轉,最後,就在他終于悲認天命之時,有無名之士自薦,稱自己或有一法可救丹朱。

堯喜出望外,把那無名之士請入屋內,問其何法。

那人卻答,“連命之術。”

只要魂力強大之人,把自己的一半壽命分給魂魄離體的将死之人,便可召回孤魂,起死回生。

堯沉默半晌後,向那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吾願死矣。”

那人一愣後卻搖搖頭,“堯君乃聖王,我怎敢收你半命?我的魂力雖不如帝王天子,但尚可挽回丹朱殿下。只是,”那人猶豫地問堯,“若丹朱醒後,不複初時面貌,堯君你還會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嗎?”

堯不解其意,只沉聲答道:“丹朱永世為吾子,吾亦永世為其父。血緣親情,天命無移。”

那人點點頭說聲好,走至丹朱床前,一個擡手便使出連命之法。剎那間清光大振,整間屋子都被耀眼光芒籠罩,刺目得讓人睜不開眼。堯癡癡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愛子,期待着他的悠悠轉醒。孰料,用術士半生壽命召回游魂的丹朱,終究不再是原來的他。

還魂之後,丹朱性情大變,殘暴嗜血,宛如魑魅。史書對此事沒有記載,只稱其經年以後,不服管教,個性剛烈,剛愎自用,不聽勸說,被帝堯斥為“心既頑嚣,又好争訟”。

實際上,連命之法,向來只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召回的要麽是孤魂,要麽就是惡靈。丹朱不幸,就是後者。

如此看來,一向仁愛的堯誅殺長子,倒也說得通了。若丹朱只是性情頑嚣,責罵管教、疏遠流放便是,何至于殺了他?!然而事實卻是,堯要面對的不僅是故人的面目全非,還有因自己私心而犯下的滔天大錯——故人魂魄不再,惡靈鸠占鵲巢!試問,當心愛之人被惡魔占據了身體,還有誰能無動于衷,能容忍其恣意妄為?!

蕭景琰粗粗翻閱了下,覺得這書着實有趣,但不知為何,心裏頭卻一陣發緊。

他把書合上,封面是端正的寥寥數字,《招魂錄(其三)》。

這麽說,還有其他幾本?

他輕笑一聲,把書放回架上,數着數字,抽出了第一本。

“自古人心不餍足,世事又多變遷。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世間八苦,無人能躲,亦無人能參透。吾既任國師一職,網羅天下放失舊聞,上搜轶事,下求怪談,将與連命之法有關之例編撰成冊,取名《招魂錄》,雖不欲通邑大都,顯揚出名,也欲傳之于世,留存百代。”

蕭景琰看到這,面色凝重起來。這麽說,這本書是國師編撰的?那剛剛堯與丹朱之事,不是轶談?

他像是看到張開血盆大口的鬼怪般,面色怔忪惶惶,捧着書的雙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屈原曾賦《招魂》曰‘臯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可見自古便有招魂之說。而所謂‘招魂’,其實便是連命。

漢末王充曾于《論衡·論死篇》中言,人之死也,其猶夢也。夢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則死矣。案人殄複悟,死從來者,與夢相似,然則夢、殄、死,一實也。

連命之法,便如同喚醒沉夢之人,為的是用術法去喚回将死之人的魂魄。然而此法,只能救回魂離軀體之人,身魂皆死之人不可,魂留體內之人亦不可。一旦行法,天地之道便會自行吸去宿主半生壽命精力,灌入受者體內,召回孤魂,固魄凝氣。

然此舉雖可起死回生,卻終究為逆天之法,連命連命,便是兩體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無法獨活,短則片刻,長則五日,必将暴亡。最為大害者,世人鮮少知曉——所喚之魂,多半為惡靈,而非軀體原魂!惡靈者,魔也。面容扭曲,雙眼血紅,心腸歹毒,殘暴嗜殺,心思險惡,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蕭景琰渾身顫抖着,雙目發黑,耳邊似有轟鳴,竟是再也看不下去。他似乎親眼見證了盤古開天辟地的那一斧,荒嶺欲拔,巨山若裂,甚至,整個宇宙都在剎那爆炸。意識湮于幽暗,歸于虛無,只剩下如億萬星辰般浮沉的白光,在他的腦海裏急速穿行而過,攜帶着碎石塵埃,夾雜着呼嘯之音,明滅閃現着過往那一個個場景。

【——你來那會兒,他已經幾乎斷氣了……哪想到最後,他會醒過來。】

【——你現在身子怎樣了?】

【——沒有大礙。只要休養得當,至少十年裏,我死不了。】

【——小殊他當初,是什麽時候醒的?】

【——你問這個幹什麽,我哪記得那麽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沒想到與我登基時日差不多。】

【——哈,當年東海之行,我可是找到了鴿子蛋大的珍珠啊。那時我剛誅殺了軍中奸細,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去水底采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麽大的兩顆,晶瑩剔透,光可耀人,你們若沒親眼看見,還真的無法想象啊!小殊,是吧?”】

【——我沒見過啊。】

【——怎麽會沒見過!前兩年我把那顆珍珠親手贈予你,你還說這是我欠你的。你忘了?】

【——他這是害怕呢。】

【——……是啊,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身為君主,自該兼聽臣下意見。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斷不會如你這般,固執己見!】

【——我早就說過,梅長蘇和林殊,是不同的人。】

【——走。我叫你走啊!!!】

……

嗡嗡的耳鳴中,有什麽呼之欲出,有什麽剝離脫落,白光緩退,迷霧漸散。恍惚間,天地終于歸位,視線重回清晰,蕭景卻在這一刻,終于聽清了耳鳴間夾雜的呢喃,那是梅長蘇在同床共枕時無意間洩露的夢呓,那是聲如落葉墜地的輕微低語——

他說,“你輸了,我贏了。”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蕭景琰想笑,卻笑不出聲來,甚至連吐露一字,發出一音,都覺艱難。

原來……如此。

難怪那人一反常态,擅權朝政,事事過問,事事要管。

難怪那人逼死宋應生又派人殺了葉成雲,在朝中結黨營私,扶植勢力。

難怪那人口中說着承君此諾必守一生,轉眼又說這天下是蕭景禹的天下。

難怪,難怪!

那人不是梅長蘇,所以他才會識不得他。

那人不是梅長蘇,所以才會忘了他親手贈予的那顆珍珠。

那人不是梅長蘇,所以才會事事瞞他事事欺他,還不要他。

梅長蘇明明是要他的,他說,“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梅長蘇明明是喜歡那顆珍珠的,他說,“這是你欠我的。”

梅長蘇明明與林殊是同一人,他說,“至少讓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而那人,心狠手辣,陰詭無常,以命鋪路,野心勃勃,一顆赤焰之心凍結碎裂,只餘殷紅血色觸目驚心——他,根本就不是什麽梅長蘇,而是魑魅惡靈啊!

蕭景琰氣血翻湧,眼前發黑,身形一晃,竟是再也支撐不住地滑倒在地,身旁的書架在這時也發出轟然巨響,砰地一聲倒塌傾落。

灰塵四揚,書散一地,蕭景琰被嗆到,咳嗽了幾聲,像是想要咳出心中淤血,又像是想要嘔出靈魂。

他慢慢地撫上胸口,感受着胸膛裏沉穩有力的心跳,卻驀地悲涼一笑。

【——你執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壽命為代價?】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複舊日模樣?】

原來是這樣的招回孤魂,原來是這樣的面目全非。

早從一開始,他們就踏錯了。其實是他蕭景琰,自己踏錯了啊!

是他愛着摯友,卻自欺欺人。

是他思念故人,卻喚回惡靈。

是他讓那人為非作歹,毀了小殊清譽。

“呵,是我……都是我……”

是他蕭景琰,對不起那梅長蘇啊!

蕭景琰以手遮眼,卻蓋不住那濕熱清淚。他其實已經許久未曾哭過了,但這一刻,他卻淚流滿面,再也難止,像是個幹了壞事受了責罵的孩子,在為自己的罪責嚎啕大哭。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見蘇。】

原來這世間,早就沒有了梅長蘇。

原來是他蕭景琰,害死了梅長蘇!

【——你呀,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還像牛一樣倔,不是水牛是什麽?嘿嘿~哞哞叫的大水牛~來,哞哞叫一個~】

【——你這次去東海,可記得給我帶回顆大珍珠!嗯……要鴿子蛋這麽大的!】

【——蕭景琰,你有情有義可你為什麽就沒有腦子!】

【——……這是你欠我的。】

【——景琰,至少讓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在無聲的忏悔與哭泣中,過往的一幕幕劃過他的腦海。他們相伴十餘年,分離十二年,陪伴兩三年,又再相別一年。原來這麽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的,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餘年是什麽概念?已經是小半輩子了。

年輕時,他想着自己和小殊的未來,心裏是少年人的意氣激揚,覺得三五年就可以是一生;後來年齡漸長,方失方得,倥偬半生,他才倏覺十年八年也不過是指縫間的事。

可現在,這個灰暗道觀內,淚流滿面中,他卻終于懂得,原來,一瞬便是一生,一生,便是一瞬。

而他,卻以一瞬錯過了小殊的一生。

城外擁抱過後的一聲“再見”,終成了永別。

終成了……再也不見。

蕭景琰閉着眼,任那溫熱淚水在臉上肆意沖刷,一點點地蒸發帶走心裏最後殘存的一絲暖氣,耳邊的那一聲聲“景琰”,也終究随時間過去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景琰~”“景琰!”“景琰。”各種語氣的,各個場景的,林殊的,梅長蘇的,終于漸遠漸無,再也聽不見。

這一生,再也聽不見。

蕭景琰靜默哀坐着,時間一點一滴地從手心裏漏盡。寂靜中,他突然苦笑了一聲。低沉悲涼的笑聲擊散了漂浮的塵埃,卻一粒粒地落進了心裏,陰霾一地。

他抓着書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靠着架子緩緩往觀外走去,步履蹒跚,失魂落魄。連那背影,都不再如往昔般筆挺,反而帶着些蒼老的佝偻。

【——你們,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啊?】

……

【——我的意思是,他對你來說,是什麽?】

……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倆之間的關系,不像是純粹的好友,倒像是,親人、友人——愛人,三者融而為一。】

……可是,為什麽回來的,偏偏是那個惡靈?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身邊只能留一個人來伴你終生,你會選誰?】

……為何偏偏,是他蕭景琰與自己心愛之人不能攜手到老?

【——小殊,我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種心情?】

又為什麽偏偏是他和梅長蘇故人長絕,陰陽相別?!

【——我愛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愛他,這麽愛他,愛了這麽多年。】

又為什麽,為什麽,他連對自己喜歡的人說一句我愛你都辦不到?!!

這是為什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蕭景琰越走越快,磕磕絆絆地出了道觀後,直直地往蘇宅策馬而去。

【此生難再遇,深情不可負。】

蒼天無情,欺人太甚!是老天,讓他負了他!!

他縱馬揚鞭,心緒難平。一路塵埃飛揚,似是在應和心間的起伏。到了蘇宅後他利落地翻身落馬,喘着氣大步往裏走去,卻見那甄平在庭中愣愣地看着他,“陛下,你怎麽來了?宗主現下不在宅中啊。”

蕭景琰呼吸急促,兩眼瞪圓,“他在哪?”

甄平看着他,猶豫半晌後還是開口說道,“大理寺監牢。”

大理寺監牢?

他去那兒幹什麽?

蕭景琰一愣後,突然像是被巨大的恐慌驅使一般,飛快地出門翻身上馬,揚起鞭子就往大理寺趕去,面色冷凝沉重得似天邊暮雲。

大理寺關押的向來是重大要犯,梅長蘇去那兒只會有一個目的……

葉懸!

“駕!駕!”他加快速度,催促着馬兒,神色難掩急切憂慮。

葉相逝世後,葉懸便沒了依靠,被仇家以十一條罪狀送入了大牢。他不忍葉成雲斷了血脈,所以把葉懸提到大理寺來準備自己親自審問,沒想到,竟是被梅長蘇查出了蹤跡。

可那梅長蘇去找葉懸幹什麽?

弄死了一個葉成雲,還想弄死他兒子?

蕭景琰夾緊馬肚,只覺自己這一生都沒有這般慢過,《招魂錄》中的句子飄過他的腦海,拉緊了他的神經。

【惡靈者,魔也。面容扭曲,雙眼血紅,心腸歹毒,殘暴嗜殺,心思險惡,城府深厚……】

他倒吸一口氣,似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場面。

“駕!”他狠下心來往馬背上重重一抽,馬兒瘋了般地帶他向前跑去。

這一路,竟耗盡了他半生的力氣。

待最後終于到達大理寺時,馬兒已精疲力盡,将近虛脫,他自己亦是心神恍惚,腳步虛浮。

他拿出腰牌示意吏卒,然後一步步地往那黑暗幽深處走去。兩旁是搖曳的火光,是張牙舞爪的魔影,是凄厲慘絕的哭喊,是阿鼻地獄,是刀山火海。

蕭景琰就這麽沉着一張臉往裏走着,兩耳不聞,兩眼不看,向着監牢的最深處徑直而去。他知道,終點處便是真相,也是結局。

是真是假,是實是虛,是解脫還是墜落,一切都在那裏,都在那裏等着他。

然而,就在轉角的那一瞬間,他的腳步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似是樂曲戛然而止,留下刺耳顫音。蕭景琰兩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盯着牢裏的場景,像是看到了平生中最驚怖的畫面。

葉懸躺在地上血流一地,而一身素衣看似潔白無瑕的梅長蘇卻是手染鮮血面容扭曲,失去理智近乎癫狂。蕭景琰屏住呼吸兩眼發黑地一步步走近,每一步緩慢得如同忍着疼痛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鮮血淋漓。

牢裏的梅長蘇聽到逐漸走近的沉重腳步聲,緩緩地擡起頭來,那雙眸子竟是完全被赤色染盡,殷紅如手上奪命鮮血!

看着那恰如惡靈鬼魅的梅長蘇,蕭景琰只覺得天地剎那轟然崩塌,碎落一地,所有的懷疑和猜測在此刻終于成了定局。

【惡靈者,魔也。面容扭曲,雙眼血紅,心腸歹毒,殘暴嗜殺,心思險惡,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這個人,原來真的是惡靈歸來!

無暇思索太多,他握緊拳頭,一腳重重踢開早就沒鎖的牢門,大步走至那人面前。而梅長蘇呼吸急促,眼中血色竟是更濃幾分,看起來駭人之極。

他面容扭曲地朝蕭景琰詭異一笑,聲音刺耳喑啞,“景琰……”

蕭景琰呼吸一滞,随即眼裏掀起滔天怒火。

就是這個人,害死了他的小殊,害死了宋應生害死了葉成雲,而今又殺死了葉懸。他怎麽還有顏面,喚他景琰?!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被失去理智的瘋狂激動驅使着,蕭景琰伸出手掐在梅長蘇的脖子上,似是想要加大力度狠狠地掐斷那纖弱的脖頸,卻不料先一步地,那人支撐不住地閉目暈靠在他身上。嘴中還不住地輕喚呢喃着,“景琰……”

他一頓,落于那脖頸上的手終究沒能掐下去。也沒忍掐下去。

【——連命連命,便是兩體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無法獨活,短則片刻,長則五日,必将暴亡。】

……

【——我曾對他立誓,許他一個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沒有那一半壽命,我難以踐諾罷了。】

……

是了,他還有他的約定要去踐行。

他還有一個不想讓其失望的故人。

他既答應過許給長蘇一個清明盛世,太平天下,便,不能食言。

不然來日地下相見,那人可還會願意喊他一聲“景琰”?

……

“景琰。”耳邊似有人在輕喚,不知是那昏迷之人的呓語,還是那游離孤魂的悲戚之聲。

蕭景琰神情恍惚,落在梅長蘇脖子上的手不自覺地成了環繞,好讓那人相靠。

這一切,都是他的罪責。

這一切,該由他來償還。

占據小殊身體的惡靈,他自會讓他付出代價。

但他,絕不能殺了這人。

他不能讓自己的半生壽命——付出得沒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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