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靈魂撕裂
七月盛夏,知了嘶鳴,永無歇止。雜草瘋長,秀樹挺拔,嬌花争豔。萬物正值盛時,一切欣欣向榮,好一派風景。
院中雖蟲鳴吵鬧,梅長蘇卻不視不聽,心如止水地在案前練字,只是擡腕沉着落下“風雪”二字時,平靜如水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絲波瀾。
梅長蘇一愣,不明所以地輕微搖頭甩去雜緒,繼續專注着落下剩下幾字。
“寐如莊生化夢,物我難究,虛實難究,生死亦難究。大夢歸來,忽見故人久待于雪路盡頭,風雪滿肩後對視沉吟良久。一眼之間,生死已定,虛實已定,物我已定,夢亦徹醒。此時方知,其,即吾存在之證明。”紙上,七十七字隽秀飄逸,宛如大家風骨。
“你這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句子啊?”藺晨不知何時負手站在了他的身後,一伸手便抽去了那張薄紙。
梅長蘇難得一慌,伸手便去奪,“不過是趙涵《山友》中的句子罷了,你快還我!”
藺晨瞥了他兩眼,看似不在意地把那紙放回桌上,“整天看些怪裏怪去的古書,早晚把你往邪路上引。”
“……”梅長蘇不說話,把那張紙細心收好,轉頭沒好氣地問道,“你這麽早來幹什麽?”對着藺晨,他總是不自覺地多了些随意。
藺晨一挑眉,“哎喲梅大宗主這是貴人多忘事?前幾日你答應了我什麽,可還記得?”
“我……”梅長蘇一愣,随即想起前幾日他與藺晨閑聊時的話語。
【——哎我說長蘇,我辛辛苦苦把陳梁一家子給你救下了,你是不是該給我一些報酬?】
【——說吧你又想幹什麽。】
【——別這副表情嘛!本大爺只是想要你陪着去外面逛逛罷了。你看看你都在這宅子裏悶了一個月了,悶出一身怪氣。】
【——去哪兒逛?】
【——既然是逛,就別在意去哪兒嘛~一句話,去不去?】
【——承蒙藺大閣主盛情,在下豈敢拒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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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算你識相。那說好了啊,你到時可別反悔!】
“……今天出去?”梅長蘇從悠悠神思中清醒過來,擡眼問他。
“咳,本閣主昨晚夜觀天象,掐指一算,今日正是良辰佳景!況且啊,外頭陽光正好,你也是該去曬一曬。怎樣,去不?”藺晨斜睨着瞧他,淡淡的神情中卻藏着些微的緊張。
“我……”梅長蘇剛開口,只說了一字,藺晨就眼疾手快把那案上的一堆書拿起抱在懷中,“我告訴你啊,你今日就算不出去,我也不會再讓你看這堆怪書!”
梅長蘇一愣後哭笑不得,“藺大閣主你今年貴庚啊?怎麽越活越過去了?”
“……”藺晨滿臉黑線。這小子是在拐着彎罵他幼稚嗎?
他把書放下,趁梅長蘇一個不注意,伸出手把他的臉往兩邊捏扯,“你大爺的,到底去不去?”
梅長蘇的臉被扯成了包子,“去……”他拍掉藺晨的手,揉了揉臉,“我又沒說不去。”
藺晨滿意地點點頭,收回手,“那走吧?”
梅長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踏出屋子,“你可別給我帶迷路了啊!”
“哪會?”藺晨一甩飄逸長發,哼哼說道,“你就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給我吧,今日保管你玩得盡興!”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梅長蘇笑看着身旁的好友,如是說道。
那日,陽光正暖,兩人含笑,眉目正好。
蘇宅外的長街店鋪林立,人聲哄鬧。即使暑熱炎炎,仍有不少人在街上來往,或是背着背簍的小販,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或是貨比三家的顧客。
“哎你快看!那邊那兩人!”一珠釵鋪子內,有兩位小姑娘的目光被店外的兩人吸引,竊竊私語。
“長頭發的那個好飄逸啊!”
“素衣的那個也很儒雅啊!”
“大熱天的還穿這麽多,素衣的那個肯定身體羸弱!”
“大熱天的還長發飄飄,白衣的那個肯定是個騷包!”
“哼,沒眼光!”
“哼哼,你才沒眼光!”
兩個小姑娘各自看了對方一眼,哼了一聲後雙雙轉過頭去。
藺晨卻渾然不顧他人或是異樣或是愛慕的眼光,只牽着梅長蘇的手在大街上穿行。方才他已帶着長蘇在這大街上游玩了小半日,去過酒坊,進過妙音坊,還入過青樓。每一處攤鋪,每一處風景,他都帶着身旁這人一一覽盡過。
“我要帶你去的最後一家店,便是錢記茶館的綠豆湯。”藺晨不重的聲音被喧鬧人聲淹沒,梅長蘇卻不知為何聽得清清楚楚。
“嗯。”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藺晨見他笑着的模樣,一愣後醒過神來,拉着這人進了門檻。
“這錢記的綠豆湯,可比吉嬸做的好喝多了。”藺晨剛牽着梅長蘇入座,就這麽說道。醒悟過來後,他一伸手遮住梅長蘇的嘴,眨眨眼,“你回去可別告訴吉嬸啊!”
“我哪這麽沒良心。”梅長蘇笑着回他。
嘿,還不屬你最沒良心!藺晨腹诽着,咬了一口嘴邊的綠豆糕。
片刻後,“那啥,”藺晨啜了一口冰涼的綠豆湯,舒服得長嘆,“那蕭景琰是不是有一兩個月沒來過蘇宅了?”
梅長蘇持着杯碗的手一頓,“景琰政事忙。”
“嗬,政事忙?”藺晨微微眯眼,“你剛回金陵那會兒才是他最忙的時候,可那時他還不是每天造訪風雨不誤?現在事情落得差不多了,就算他忙着查處貪污犯案之人,也不至于連走幾步路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吧?”
“……”梅長蘇悶聲喝着綠豆湯,不理他。
“我說你們倆,三天兩頭這麽鬧騰,到底怎麽回事?”
感情兒,藺晨這回是來當和事老了。
“我不知道。”梅長蘇的聲音冷冷清清的,像是染上了綠豆湯的涼意。聽起來似是渾不在意,但太過灑脫,其實就是不得灑脫。
“你這一兩個月就這麽悶在屋子裏,也虧你忍得住。”藺晨嘆了口氣,“長蘇……”
他這麽喚他,舌間兩字端是低沉好聽。
“我們都已經老大不小了,這半輩子風風雨雨走過來,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人生人生,只此一生。待白發皤然,入土蓋棺後,下輩子許是再也見不到了。”
藺晨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浮萍一生,倥偬如瞬,江湖相逢,即是有幸……有些人,你向老天苦苦求個緣分,都讨不到一絲一毫。來世更是,緣薄得連個擦肩而過都得不到。”
梅長蘇的睫毛輕顫了顫,似是心中有所觸動。
“長蘇,我知道你不舍得。”
“舍不得,就去找他吧。”
“有時候猶豫着,一生就已經過去了。”
吵鬧的大堂中,藺晨這麽淡淡地說着,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引起胸膛中怦怦的心髒共鳴,越來越響,轟鳴得梅長蘇手一顫差點打落茶碗。
“……去找他?”他穩下心神,摩挲着素瓷茶碗,低垂着頭,“去宮中陪完豫珏之後,我有找過他。但是……景琰說他忙,有什麽事,待這兩個月過去再說。”
“現在,兩個月已差不多過去了。接下來,你還要等幾個兩月?”
“……”
藺晨輕嘆一聲,一仰頭伴着湯茶将那壓抑在喉間的千言萬語吞咽而盡。“砰”地一聲,他放下杯碗,像是放下一盞相思。
“該說的我已說盡了。你倆之間,我不好幹涉太多。但是長蘇,你知道,我一直是站在你這邊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當你折磨自己的時候,不止你一人疼。”
梅長蘇微愣,反應過來後,調笑的聲音帶着顫抖,“誰叫你要當事兒媽。”
“別人都說醫者父母心,就你個沒良心的說我事兒媽。”藺晨被梅長蘇一句話鬧得沒了氣氛,無奈回道。
說完,他站起身,“行了,這綠豆湯喝得差不多了,我們該去下個地方了。”
梅長蘇被他拉着出了錢記茶館,看着人流不息的長街,問道,“不是說是最後一處了嗎?還要去哪兒?”
“宮城。”
藺晨轉過頭,看着他,神情難得的嚴肅,但又隐含着一絲溫柔,在盛夏烈陽下,恍若天神臨世,耀眼無比。
“長蘇,你若不敢找他,”他握緊了牽着梅長蘇的手,緊扣掌心,“那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這樣,就不會怕了。”
梅長蘇轉過頭不看他,只覺淚意上湧難抑,聲音帶着些顫抖,“我怕什麽?”
前半輩子的林家少帥,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亂,他怕過什麽?
後半輩子的江左宗主,朝廷局勢各派紛争皆握手中,又怕過什麽?
除了那個夢,他,怕過什麽……
藺晨捏捏梅長蘇的掌心,“既然不怕,那就去找他吧。如果蕭景琰不要你了,那就跟我回琅琊閣去,我天天養着你,保管把你伺候成一個皇帝,事事舒心。”
“……”梅長蘇沉默着,倏地一笑,“說得我跟個棄婦似的。”
“你這兩月一臉哀怨,可不就是個棄婦?”藺晨一邊打趣着,一邊牽引着他往宮城走去。“倒是應了那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吟着吟着,藺晨竟是唱起來。
“行了,你別嚎了。”梅長蘇恢複過來,無奈地看着他。
藺晨撇嘴一笑,倒是起勁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真是後悔讓你跟着來這金陵。”梅長蘇看似平靜,臉上卻是一抽一抽的。
“嗬,大爺我還不想來呢!要不是你死活要回這金陵來,我這琅琊閣主何必跟在你後頭屁颠屁颠跑過來?”藺晨一撇嘴,“我早就說過別回金陵,你非要來。來了,你看,又總是不開心。我不勸你,那就是對不起你。可要是勸了你,又對不起我自己。”他一頓,見梅長蘇沒多想,又轉開話去,“就是再有三生三世,也禁不起你和蕭景琰那般折騰。你們倆說來也怪,前幾月還是勾肩搭背的,這會兒又兩死不相往來……”
“我不曾不理他。”梅長蘇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但你每回找他都與正事有關,這和沒理有何區別?我告訴你,這男人啊,是最需要情趣的,一個美人再漂亮,如果每回一湊近她都跟你講大道理,那麽再喜歡,男人也不會再去找這美人了。”
“你這話說得我不是個男人似的。”
“咳,我,我這不是打比方嘛!”藺晨心虛地回道。梅長蘇發怒的威力他是見識過的,這會兒他的長蘇已經臉黑了。
“……行了,等會兒我自己去找景琰,你不必陪我。”梅長蘇抽出了藺晨牽着他的手,看着面前的宮城,淡淡說道。
藺晨一愣,随即釋然地拍拍梅長蘇的肩,“如此也好,你們倆的事終不便我插手。一路,記得小心。”
梅長蘇點點頭,拿出腰牌示意侍衛,乘上馬車,向着那深深皇城千層宮闕行去。
而藺晨就一直那樣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神色複雜,很是唏噓。
他未料到,竟有一日,他會親自把梅長蘇送入蕭景琰手中。
他也未料到,竟是他藺晨,親自把自己心愛之人送入虎口,落個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梅長蘇進宮後,沒去找蕭豫珏和靜太後,坐着馬車直直地前往了那未央宮。馬車搖晃,他心中亦是一片搖晃不安。
待會兒見了景琰,該說些什麽?
這兩月你在忙什麽?
我想你了?
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他搖搖頭,每一種都不是合适的開場白啊。算了,等到了,自會有一個合适的開頭脫口而出。然後,他就能和景琰攜手歸好,秉燭夜談。
然後,他們就能回到從前。一切,都會恢複如初。
梅長蘇這般想着,竟是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剎那綻放,恍若生花。
小半片刻後,待他還未從漫漫思緒中緩過神來,拉着車輛的壯馬“籲”地一聲,竟已是到了。
梅長蘇從馬車上下來時,擡頭看了那宮殿檐角天色一眼,心裏只有一個印象,豔陽,正好啊。
“你怎麽來了?”蕭景琰聽得宮人通報時,正在伏案批改奏章。他聽到進殿的腳步聲,頭也不擡地反問那人,聲音不冷不熱的,不帶感情。
“我……”梅長蘇的腳步止住了,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來見你。”
“……”蕭景琰聽此,卻無聲沉默了。
他沒有看梅長蘇,兀自繼續執筆批閱着,似是忘了這人的存在。
一時間,只有刷刷的落筆聲,還有翻過奏章的窸窣聲響,回蕩在這大殿裏。明明一刻未停,卻讓人只覺殿內更為寂靜,靜的讓人心慌。
梅長蘇就那樣立在原處,一動不動的,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像是個被抛棄在歲月荒野裏的赤裸孤嬰,無處着落,無所依附,無人心疼。
蕭景琰的眼神不曾從那奏折上移開,很是專注,不知過了多久,他似是想起什麽,落筆的手一頓,“殿內不冷吧?”
梅長蘇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蕭景琰是在詢問自己。景琰怕是想起了衛峥一事那會兒吧?他微微一笑,搖搖頭回道,“不冷。”
都快八月了,哪還會冷呢?
蕭景琰點點頭,仍舊沒擡眼看他,“既然不冷,那便再站會兒吧。”
梅長蘇身形一僵,臉上的笑意就那樣凝固在臉上,一點點地凍結成冰。明明不冷,心裏卻像是冒出了森森寒氣,凍得牙齒都打顫。
他就這樣沉默着伫立在暗影裏,似是被定在原地。這一站,便是三個時辰。
這三個時辰裏,太陽一點點欹斜着從山頭往下落,暮光從紅得耀眼到黃得溫暖再到暗色漸染,最後,終于化為沉沉黑暗,再無一絲明亮。
梅長蘇心頭悵惘茫然着,本就腿腳不好,現下更是快要失去了知覺。他轉頭看着那窗外暮色,心緒與天色化為一體,沉壓傾落,艱澀難言。
蕭景琰終于改完了奏章,站起身向那人走去,嘴中似是歉意地說道:“批閱完了,讓你久等了。”可那神色,卻是沒有一分後悔。
“……”梅長蘇神色晦暗難明,竟是沒有理他。
蕭景琰眯起眼,這人,是打算和他叫板?
“梅長蘇。你可是不滿?”他走至那人身前,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梅長蘇只是沉着一張臉看着他,緊抿着唇,顯是不想作答。
蕭景琰盯着他,突然冷冷一笑,“你可是以為這大半朝堂由你作主,朕這皇帝就不存在了?”他伸手捏住那人的下巴,明明甚是輕佻的動作,卻帶着難掩的疏遠,“現在,連朕的話都不回了,嗯?”
低沉的聲線下,暗藏的是洶湧的情緒。而梅長蘇,就是那個引子。
這兩個月來,或寤或寐,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那人。想及時,心中除了腐蝕一切的疼痛和酸澀,還有愈發膨脹的怒氣。
憑什麽,憑什麽是這個惡靈活了下來?
憑什麽,憑什麽他能占着梅長蘇的身子招搖撞騙,存活于世?
憑什麽,憑什麽他能享盡本該是梅長蘇擁有的東西?憑什麽他能對朝政指手畫腳?憑什麽他能殺了人還不受王法制裁?憑什麽,他還能裝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是我做的樣子,如此無辜地看着他!
想及此,那些壓抑的情緒在瞬間被點燃,似山洪暴發,浩浩蕩蕩地在心中沖刷而過,蕭景琰狠狠地盯着他,雙目像是要噴出火來。梅長蘇卻視而不見,只是別開眼去,再輕淡不過地反問,“你說什麽?”
“呵。”蕭景琰咬牙切齒地嗤笑一聲,仿若面前那人不是他的舊日好友,而是不共戴天的平生至仇。“我什麽意思,你比我更明白。”
其中語意,不言而喻。
梅長蘇聽此,卻又是沉默了,抿着唇不說話,神情有些壓抑,惹得蕭景琰又是焦躁了幾分。他最煩的,便是這人沉默着不說話的模樣!
“你別給我裝傻!”他壓抑不住地大吼一聲。“葉懸之死與你有關吧?朕還沒提審他,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要毀屍滅跡?朝臣大半由你控制,北境一事也盡在你的操縱中,你以為這一切,朕不知道嗎?!”
梅長蘇低垂着頭,沒有反駁,不發言語。
蕭景琰知道他這是默認了,氣急攻心後反倒刺耳一笑,笑意冷得滲進骨裏去。“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了。這次,你又私自救下陳梁一家,梅長蘇,你究竟意欲何為?是不是要這天下冠上你的名姓,你才滿意?”
“我……”
梅長蘇聽此終于有了反應,原本淡漠的神情有了一瞬的破裂和恐慌。真奇怪,原來這人也會害怕。
他擡起頭來看着蕭景琰,“我并無此意!只是陳梁他,我不救不行。景琰,放他一命吧……”
“那當初,你為何不願放那葉成雲一命?!”蕭景琰猛然拔高了聲音,“你可忘了當初劉大柱一事時,你是怎麽對朕說的?!‘劉大柱雖可被‘人’原宥,卻不可被‘法’原宥!’‘我雖愛民,但更尊法!’你當初口口聲聲遵從王法,現在卻為了私情罔顧王法,梅長蘇,你不覺得自己假得很嗎!”
最後一句話,像是一記狠狠的耳光,打得梅長蘇氣血上湧,幾欲暈死過去。
“你……這般看我?”他的聲音顫抖着,聽來無助悲涼得很。
【——原來,你不信我。】
蕭景琰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人痛苦的模樣,心裏一陣解氣,“是,我就是這般看你的。”
他承認的很是痛快,像是傾瀉出心裏積壓已久的想法,沒有絲毫猶豫。
然後,他就親眼見着那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雙目更是開始充血,泛上紅意。
【惡靈者,魔也。面容扭曲,雙眼血紅,心腸歹毒,殘暴嗜殺,心思險惡,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蕭景琰冷眼看着梅長蘇的面容漸漸扭曲,沒有心疼,沒有後悔,他知道,這人又快露出原形了。只有那一刻,這個惡靈再也無法以梅長蘇的面貌存在于世,只有那一刻,他們倆才會徹底剝離難融一體,也只有那一刻,梅長蘇才是純淨完整的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殊,才是他日思夜想的存在,盡管,這個存在早已沒有呼吸。
“陳梁雖是小官,但在劉大柱一事中也曾貪贓枉法。你如此包庇他,難道不覺虧損你為人節義?還是說,你早就已堕落成與他一般的小人?”蕭景琰繼續激着那人,心頭伴着怒氣湧上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快感。是,他不能殺這人,但他可以折磨他。把那人折磨得心如死灰,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來給自己的小殊報仇!
“景琰……”梅長蘇的聲音微弱似無,恰似風中飄絮。
“景琰……”他就這般哀喚着,似是再也說不出別的,只能喊出這烙印在心底的兩字。
蕭景琰一僵,“閉嘴!”腦中的一根弦似在此刻斷裂,所有的暢快都在剎那退得一幹二淨,裸露在灘塗上的是洶湧如潮的滾滾怒氣,充斥得他快要爆炸。“景琰不是你能喊的。不是你能喊的!”
只有他的小殊,只有他的長蘇能喊他景琰,能喊他水牛,能喊他一切可笑可親的稱呼。
這人又算是什麽?這般親近親昵地喊他,真以為占了小殊的身子他就是梅長蘇了嗎?!
蕭景琰胸膛起伏,氣息紊亂,雙目紅得與那人不相上下。這一刻,他只想把那人狠狠地撕碎,讓這人再也不複存在,再也不能以小殊的身體去做任何事!
理智剎那崩潰,他欺身上前,一把咬住那人一張一合的嘴,不帶憐愛,不帶疼惜,不帶心動,就那樣面目猙獰地狠狠咬了下去,像是餓狼見到了一塊生肉,咬得用力而兇猛。
耳邊那人在喚些什麽,說些什麽,他都聽不見了,他只覺得自己徹底被那潮浪翻天的憤怒淹沒了理智,除了傷害這人,弄疼這人,撕碎這人,再也沒有了別的念頭。
他離開那鮮血淋漓的雙唇,一把抱起早就站得腿軟的梅長蘇。
事實上梅長蘇雖然不重,但也絕不輕,那一身骨頭,可不是白長的。但被憤怒沖昏頭腦的蕭景琰不知從哪生出了無窮力氣,這一路抱得手不顫人不晃,徑直把那人粗暴地扔至龍榻上。
“景琰,景琰。”到這一步,梅長蘇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通紅的雙眼中是止不住的驚慌。
原來,這個惡靈也會害怕啊。
蕭景琰像是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笑了笑,然後再次沉沉壓了下去。
“景琰!”梅長蘇用力地推開身上那人,斥聲大喝,“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長蘇!我是林殊!”
蕭景琰只身形一顫,随即一欺身就把那張嘴堵得嚴嚴實實。
住口。你不是他。你才不是他!你才不是他!!
他咬着那人柔軟的唇,咬着那人的纖弱的脖頸,咬着那人細嫩的胸膛,咬盡那人白玉般溫潤細膩的身體,臉上沒有一絲欲望,也沒有一分情動,只有帶着壓抑和憤怒的冰冷神情。
梅長蘇的聲音早就喊啞了,本就沒多少力氣的身體這會兒連推拒也做不到,只能任着那人動作。蕭景琰見他這副模樣,沉下眼神,怒氣更漲。為什麽不害怕了?為什麽不喊了?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啊!
他一把撕扯下自己身上的龍服,與那人赤裸相貼,火熱的溫度瞬間傳達到了皮膚上,一路嗞啦着燒進心裏。只頓了那麽一瞬,他在那人身上摩擦了幾下,胯下之物很快有了感覺,挺立着耀武揚威。梅長蘇兩眼殷紅似血,目光茫然而沒有焦距,臉上的神情似是認命,似是心如死灰。蕭景琰見他如此,卻覺心中荒原似是被怒氣撩起了漫天大火,燒得寸土不生體無完膚。他喘着粗氣,兩眼發紅地扳開那人臀瓣,沒做任何準備,就那樣橫刀立馬的,狠狠地捅了進去。
“嘶!!!”只這麽一下,兩人都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梅長蘇只覺身體被上下撕扯開來,斷成兩半,比起五馬分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痛得面色灰白如死人,緊閉的兩眼更是無法抑止地流下了淚水。
然而蕭景琰也沒有好到哪裏去。那快要把命根子都夾斷的痛楚激得他差點流下淚來!
明明這對于兩人都是一場酷刑折磨,明明自己也痛得兩眼發黑,蕭景琰卻咬着牙繼續狠命地律動着,一下又一下地沖擊那早已流血的洞口,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
疼,那又如何?
比起心口的疼,這又算得上什麽!比起這三個月來的夜不能寐,又算得上什麽!
梅長蘇滿頭冷汗,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恍若被一刀劈成兩半的痛楚疼得他快要暈過去。但盡管如此,他仍是緊咬牙關,不吐露一字,不求饒一分。
蕭景琰發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沖擊着,痛楚鮮明地烙入身體,印進骨裏。
就是這人,作惡多端,心狠手辣,卻讓小殊背上污名,再難洗脫!
就是這人,背叛他,傷害他,不要他,卻讓他對真正的梅長蘇誤會失望!
就是這人,隔斷陰陽,阻絕生死,讓他的小殊再也回不來,讓他在明白自己心意後,卻再難表達!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蕭景琰咬着牙,大汗淋漓,臉上的神情不似在歡愛,而是在淩遲。漫長的酷刑中,他喘着氣,終于徹底打開了那洞口,直直地長驅而入。
梅長蘇鯉魚打挺般大幅度的一顫,難抑地發出慘叫哀鳴,似是被那痛楚激得再也禁受不住。蕭景琰更是被痛得面色扭曲至極,額上滾下如豆汗珠。
明明這是他倆平生第一次相貼得這麽近,近得終于融為一體,近得可以碰觸到對方的靈魂。
但碰觸過後,卻是靈魂撕裂的悲鳴,一聲比一聲痛苦,一聲比一聲哀戚。
他艱難地律動着,每一下都敲擊入那最深處,引起那人一陣又一陣的顫抖。看着那人疼得幾欲暈過去的模樣,他想笑,卻牽扯不了嘴角。
滿漲的,反而是一直被沉沉壓抑在心底的悲哀酸澀。一點一點地,從被戳得千瘡百孔的心口,往外傾瀉流出,似血般流得一地。
這是怎麽回事?明明他該是痛快解氣的……
可為什麽,覺得心裏空得很?
“啪嗒……”
“啪嗒……啪嗒……”
有什麽砸落在身下之人白玉般的身體上,溫熱的觸覺激得那人一抖,竟是緩緩睜開血般通透的眼眸來。
蕭景琰一愣,摸上自己的臉……
竟是哭了。
止不住的淚水從他泛紅的眼眶裏湧出,一滴一滴地砸落,無論他怎麽抹,都泛濫成海,難以阻礙。
怎麽哭了呢?
他一邊動着,一邊茫然地看着身下那人,卻見那人慘白清癯的面容上,浮現的不是恨,不是驚慌,而是不忍。
不、忍,多麽可笑的兩字。
明明是他在上位,明明是他把那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可卻是那人……對他不忍。
我不需要你同情我!蕭景琰想怒吼,但到了這個地步,所有的怒氣早已随體力變得疲軟,再也沒有一絲釋放的力氣。就像是個膨脹的氣球,只要一戳,裏頭滿漲的空氣就會啪的一聲洩得一幹二淨,然後倒溢出滿滿的恐慌和悲哀。
于是他只能像個孩子一樣,一邊哭着,一邊用力動着來欺負自己讨厭的人。
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不要。我只要你把小殊還我,把我的小殊還給我。
他會哭,會笑,會生氣,會憤怒,會算計人,也會心疼人,他是我的小殊,是我完完整整的小殊,是我愛着的小殊。只要他回來,我可以什麽都不求,什麽都不要。
蕭景琰的動作大了幾分,似是快要到來高潮,落下的淚,卻像是雪化作了水。
所以,把我的小殊還給我好不好?
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這個朝堂,這個天下,這個皇位,你要的,我都給你。
只是,把我的小殊,還給我好不好?
……
把他……
還給我好不好?
淚水模糊中,白光一閃,兩個撕扯的靈魂發出最後一聲哀鳴,然後終于顫抖着枯萎死去。
連最後一滴淚,也徹底消失在哀求悲懇的喑啞裏。
……
“景琰……”
在快感的餘韻中,他好像是聽到了有人在喚他。
小殊,是你嗎?
他一笑,伸出手去觸摸那虛無的幻影,恍然間,兩人似是在隔着空氣相擁。
時光剎那凝固,天地一瞬毀滅。
歷過風雪萬載,跨過陰陽虛實——
他們倆,在這一刻,終得重逢。